文/[匈牙利]帕尔蒂·纳吉·劳约什
译/王秋萍
鬣狗公路(外三)
文/[匈牙利]帕尔蒂·纳吉·劳约什
译/王秋萍
鬣狗会吃硬纸壳吗?
估计不吃吧,我说,除非我们把玻璃纸揉得窸窣作响,否则它应该不会吃的。
那你说我们该拿什么揉呢?同伴嘀咕道,总不能光拿我们的眼睛揉吧?
那我们就大声嚷嚷,我提议说,但在那一瞬我又意识到,这个主意比揉玻璃纸还要愚蠢。鬣狗一旦听到响动,肯定会立即就冲过来,一旦看到我们,我们的小命就难保了。
鬣狗只吃尸首,只要我们活着,就能不被吃掉,对吧?
别做梦了,要我说,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它不吃烟盒。
它什么都吃,怎么会偏偏就不吃那个?
不吃就是不吃,我说,别那么大声。
感觉真愚蠢,他低声道,并斜眼看了看上方。我几乎能听到他眼球滴溜转动的声音,但他还是看不清上面的字。我们什么都能看见,但就是看不清我们头顶上那堆该死的字母。我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撇着嘴骂道。我的眼睛瞪得开始流泪,仍然看不清楚写的是什么。好像看到一个字母O,还有ATR,ATRO。当然,单从这几个字母里,我们还是没法猜出是什么。或许是ATROP?字母是彩色的,我说,隐约发着荧光。大概是荧光涂料的效果,有点儿像六十年代的电影海报。
肯定不是骆驼吗?
肯定不是!我觉得,你之所以会这么想,只因为你看到了驼背。
下午我们刚一到这儿,这些东西就开始在停车场附近转悠,东闻西闻。它们不时地探出头来,时而在这儿,时而在那儿,刚一出现,转眼又消失了;满是皱褶、比例失调、结构复杂的嘴巴在沙子里抖动了很长时间。
它们不是骆驼。大概是鼹鼠,或者地鼠,他说。
当然了,我揶揄道,只是个头大得像一头骆驼。
有骆驼那么大,但不是骆驼,我的同伴一边说,一边披着湿浴巾打哆嗦。可以想象,如果他这会儿还在浴室喷头下面站着,情况肯定会更糟糕。庆幸的是,这件事发生时他已经从浴室里出来了。至少我们在一起。他出来的时候手里还拿着沐浴露,直到现在仍然拿着。“老辣”是他最喜欢的牌子。
你忏悔了吗?我问他。
开始做了,但后来发现身上两欧元硬币不够了。硬币眨眼就被吞噬,感觉像掉进尼亚加拉大瀑布。
我们只有嘴和眼睛在动,其他的部位都不动,这种感觉真是难受。虽然看不清上方的东西,但相对于目前的处境,环顾四周,还是能看得很远的。我们的处境只能用愚蠢形容。
在撒哈拉和左洛丘陵的交会处,一片灰色的地区,761号公路的塞瑞尔站就坐落在那片长满青草的斜坡上,高速公路上有很多这样的车站,基本上都一个模样。据说这一站相当有名,这里放映的电影很好看,姑娘也不怎么偷东西。大麻比较纯。别的设施也应有尽有,有投币式桑拿、投币式滑雪、投币式忏悔机,有汽车旅馆和小餐馆,这里的酒吧每天晚上还有现场乐队演出。
酒吧里的音乐,感觉像是把闹钟连到电锯上发出的声音,但是不管怎么说,也是现场乐队演奏的音乐。
据说汽车影院今天该播放《驼背骑士》了,我们都看过十遍了,今天不看也罢。当然,也不是不可以看第十一遍,反正我们这种人看电影的时候都能睡觉,反过来也行——睡觉的时候也能看电影。我们是懒散成性的旅行者,太阳落山时,我们穿上白袜子和格子拖鞋,插上电瓶热一下炖猪蹄,这样就可以几周都不挪窝了。
但现在的情况截然不同。在一个废弃了的、令人心神不安的动物园里度过一夜,可不是在吃提拉米苏。各种植物和各种动物不时地低吟,尖叫,歇斯底里地叹息。如果只是植物也罢,我们兴许还能忍受,桑拿房的屋檐上突然落下一只五公斤重的鹦鹉,啪的一声,像掉下了一根红色的冰锥。
或许,最令人不安的是黄沙悄无声息地缓慢侵蚀着高速公路,不仅是我们来时走过的路,还有我们将要走向的路。视野可以看到很远,因为天上的月亮大得跟雪茄盒上画的一样。
这只花斑鬣狗看上去神气威严,毋庸置疑,它统领着这块地盘。它不像是在守卫着什么,而更像在视线可及之处来回巡察,它清楚地知道,天亮之前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它神气地吹着口哨,招惹着长颈鹿,它们的脖子和身体都摇摇晃晃,亮得像是打了蜡似的,仿佛是用橡胶做的,就跟卧在加油站屋顶上的狮子一样。有几只长颈鹿一定是不堪忍受鬣狗讥讽的口哨,索性自己砰的一声躺倒在地上。
我打开屋门时,正好一道亮光掠过,感觉跟闪电差不多,就在那个刹那,也只能想到闪电。之后,我就一直站在门口,拉住那扇半开的门,然后递给同伴一支烟,我咧嘴微笑,大波浪的发型无可挑剔。上帝一定是疯了,同伴边说边抬头瞟了一眼。现在,他居然对停着的汽车都要测速。我们禁不住笑了,确切地说,从那一刻开始我们就一直在笑,咧着嘴干笑。他伸手接过我递给他的烟盒,他没有留意我们烟盒上的不祥图案,也可能是照片。我清楚地感觉到时光的流逝。
我们打算将冰淇淋从匈牙利佐洛州的艾格塞格市弄到喀麦隆,各类手续都已经齐全,我们以前也没干过任何坏事,我都想象不出来谁会跟我们开这个玩笑。莫非真是上帝,他到底想干什么?莫非他想证明,人类渺小得连荒漠都不如,不过是一群小笨蛋?
几年前,我们就开始经常来这儿。可这又能证明什么呢?
餐馆打烊,双层钢条的卷帘门正徐徐下落。店里的阿拉伯男仆们缩着脖子从卷门下钻了出来,拖着垃圾来到小丛林,倒掉之后匆忙往回赶,正好赶在铁门落下之前钻回店里。还有人在里面给他们鼓掌。月光下,潮湿、起伏的丘陵发出幽暗的光芒。我在脑子里开始琢磨,这是一家什么餐馆,居然一天能扔掉这么多新鲜的肠子。那个患白化病的老妇人穿着防水服清洗桑拿房。妓女们安静地坐在租赁的大客车里,坐在待客的车窗后,停车灯亮着,那扇窗就像药房的小窗,只要敲敲,就会打开,只是这个窗口更低一些,而且还有投币孔。
好长时间没有抽烟了,他们的烟瘾上来了。我们两个都在想,是否还会从汽车影院里传来尖利刺耳、越来越强烈的笑声?过了一小会儿,再没有声音传出来,我们大汗淋漓,沙沙流淌,像薄冰,又像玻璃纸。
不知道这是什么,但是我们能够听见,离我们越来越近。
这是冲着我们来的。可是它究竟想做什么?为什么偏偏冲我们而来?我的同伴问,他的嗓音格外细弱。
我回答了一句,但我自己都没听见自己到底说了什么。我因此推测,要么我还没有彻底睡醒,要么就真遇到大麻烦了。天空中,一朵长长的、泛着臭味的云朵正慢慢地遮住月亮。
不要喘气!我对同伴说。
没喘,他说。
那是谁在喘?
随后,我们屏住了呼吸。半分钟过去,一股不大不小的力量把我们从这一侧推到另一侧。它盯着我们,喘着粗气。口水眼看就要滴到我们身上,我们左右闪躲,抱头鼠窜。
被印在火柴盒上的感觉好傻,同伴说。哦,别这么说,我说,我始终都在耳语。天空很快就变亮,月光刺眼。非常恼火,我仍然看不清我们头顶上的品牌名。现在这个角度比刚才的要好一些。隐隐约约,好像还是ATROP,一个字母都不多。
之后,月光又黯淡下来,只有口水和嚎叫。
如果中学的可乐厂——确切地说是校办工厂的一个车间——发生爆炸的话,可以想象,就像一声巨大的叹息,或是打了一个塞满石头和铁块的巨大饱嗝,里面还夹杂着调试好了的麦克风。手机、书包、尸体、粉色笔记本散落得满地都是,还有从天上洒下的香槟和血迹。
后来人们得知,虽说这一起爆炸事故发生得十分特别,但是就周遭的环境而言,事故的发生并非偶然。顶多让人感到惊讶的是,在这样一所规模不大的中等教育机构里,居然发生了一起如此巨大的爆炸事件!于是,包括家长、政客、学生维权分子在内的许多人,都将批评的矛头指向工业部,认为应该通过立法对校办工厂的运营加以限制和规定:如果教育机构使用具有爆炸性的充气设备的话,更确切地说,如果校办工厂使用碳酸反应器从事生产活动的话,工厂要对后果承担全部责任。
但是另一部分学生家长和政客们却认为,制订新的规定纯属为了平息事件而和稀泥。“现有规定未能得到遵守和执行,其解决办法绝不应该是制订新的法规。”当然,前提是现有的这些规章制度都很好,事实上的确是挺好的。所以,如果要我说:不要光凭嘴说,要付出行动,这也是一个重要因素。就像俗语说的,“一阵及时雨,胜过两场连夜雨”。
事故发生后不到一个星期,有一家公司赞助发射了一颗吊唁卫星,以纪念我们逝去的班级。这个叫做“我们去星星上”的活动,其主要目的并不是为了打商业广告,而是要给每一位逝去的同学制作一段个性视频剪辑,内容包括当事人的姓名、饮食习惯、心爱的宠物、最喜欢的颜色,以及一个能够永久(!)发送付费短信的手机号码。“亲爱的朋友们,这是一个提前做好的,而且能够互动的信息版块,上面贴有每一位同学的照片……”项目负责人的讲话庄重而感人,毕竟他也未能从家长和家属的悲恸情绪中解脱出来。
很快就开学了,扒锅街的孩子只有那一座学校可去,刘佳他爸在学校门口教育他不要跟同学学坏了,我知道他这是在拐弯末角地说我呢,不过我不怕,等他一走,我立刻拉着刘佳去玩了。
出于对国家经济利益的考虑,事故调查工作最终肯定是不了了之。相对调查来说,更重要的是医治心理创伤,并恢复生产所必需的平静与信心。随着时间的流逝,猜测和流言会渐渐消散,真相将伴随遗忘一起在历史中占据应有的位置。
如果有人非要探究事故的经过,我能够告诉他的只是:为了一份紧急订单,也许是一份偷接的私活,我的同学们大概拉掉了自动安全阀。大家都知道,手动操控是有生命危险的。在这种问题上,但凡思想成熟的人都能够控制自己,但是这些年轻人出于对可乐的痴迷,很容易丧失分析判断能力。他们一定是在互相鼓舞,来吧,加油,继续,快干!他们兴奋得热血沸腾,将控制柄压到最低,感应器亮起红灯,监视屏开始闪烁,系统时而发出刺耳的声音,时而啾啾哀鸣,系统濒临崩溃……最后,他们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两名四年级的嫌疑人这几天一直脸色苍白,明显缺少睡眠,对于这笔额外订单究竟是从哪儿来的,他们俩支支吾吾,不愿回答。他们早就荒废了学业,尽管对于在校办工厂勤工俭学的学生来说,学校对他们的学习要求已经很宽松了。而且不可否认,通常是在上夜班时,或偶尔才上的下午班时,我们母校的老楼才会莫名其妙地、令人恐惧地在轰鸣中抖动。
我们的女校长把恢复大家对交际舞的热情和清理工厂废墟作为下一阶段的工作重点,同时她又装作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听说似的。对于这所中学为整座城市及其市郊居民供应可乐这件事,她最好毫不知情。孰轻孰重,她当然能够判断。人们需要喝饮料,这无可争辩。
在时间允许的情况下,女校长会教孩子们健身和英语。总体来说,她算得上一个不错的女人,总是在微笑,仿佛戴了一只狗嚼子,她经常穿着矮跟、橡胶底的皮鞋从走廊里经过,迅速溜进物理实验室。实验室里的瓶瓶罐罐摆放得整整齐齐。她眨眨眼睛,叹口气,又摇摇头,告诫学生:你们读书不是为了学校,而是为了生活。夜里,她肯定是在抽泣和心律不齐中度过的,好不容易睡着了,就开始梦到自己被绑在电椅上等待被处死,或者是梦见自己要领退休金了。
她心里非常清楚,产品生产多少都不会够,因为度假村生意火爆,健身房也同样人满为患,当然啦,城里的居民消费也举足轻重。空的塑料瓶子必须在二十四小时内被回收,否则记一次校级警告处分,三次警告就会自动向警察局报案。正值夏季,除了每日必需的两升水之外,每个人都会喝可乐。现在流行紧绷绷的小肚子。
我们的肚子,都跟非洲儿童的肚子一样。
爆炸发生时,正好在进行交谊舞比赛;舞池上的人们连停都没来得及停下来,在破竹般的噼啪声后,突然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天花板和屋顶扭曲弯折得厉害,就像是湿的蛋糕坯子。之后是噼里啪啦的响声和从天空中传来的一波接一波尖叫声,那规律的节奏,就好像咚咚的心跳声或是一阵紧似一阵的警笛声一样。
我当时出去喝可乐了,刚好返身走到门口,还在门外走廊里。因此,我躲过了一劫,只是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导致我的耳朵出血。我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两层楼怎么飞到了天上,下意识地捏扁了攥在手里的纸杯,紧接着我也飞起来了。当我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通风井上。本来,我可以顺着通风井不陡的坡度滑下来的,但我滑了一米半之后被卡住了。因此,我逃生的过程变得异常艰难。被炸毁的建筑物在我的身后时而破口大骂,时而大打饱嗝,如果它也从我身后爬过来的话,肯定能把我吞噬掉。
我在通风井下一百米的地方,在一个二手车的停车场旁安全着陆。我踢开护栏,站到一大片废墟前,忍不住号啕大哭。在我的眼中,整个那一片地方都灰里透红,靠近山的那一边,各种彩色的小饰物挂在林间的树枝上,随风晃动。只有一辆从这里经过的班车是绿色的。几辆货车在颠簸不平的路上晃晃悠悠地朝我这边开来。速度很慢,就像削苹果皮一样。
我招了招手,司机马上将车停下。大客车上坐满了修女,阳光下,她们节奏统一地把头齐刷刷地转向西边,朝着落日余晖的方向。我身上穿小了的西服,还有白衬衫和深蓝色裤子并没有引起她们的注意,她们只看到了从我的耳朵里流出的血。她们同情地看着我,发现我只是张着嘴,朝上比划着什么。“没错,我们的小兄弟,很有思想啊”,“他明白真理”,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并且一致地点着头。
来到市里,警察也没要求我做些什么。
第二天发着高烧、睡眼惺忪地醒来。我不记得昨晚都梦到了什么,但是在食堂,我一看到塑料瓶就感到强烈的恶心。之后,记忆中那场不成功的交谊舞,便会在我的脑海中逐渐清晰起来。我看到那些装可乐的箱子都觉得非常阴郁,因为那个满脸雀斑、红头发的女售货员跟我说:
把你那份赶紧先买走!
我那份?
对啊,每个人一份,你还可以额外再买一些。估计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有人再送饮料来了,说不准要等两个星期。因为中学的可乐厂爆炸了。嘭的一声,而且,他妈的正好发生在舞蹈比赛期间。整个B3班的学生都还沉浸在徐缓的舞蹈之中,没一个人幸存下来。
你们一下子全都飞走了,走得那么快那么突然,穿着白色蓝领的校服。
缓缓的坡道上,我们在漫漫雪地里向上行走,我扛着斧头,她背着锯子。狂风猛烈地刮起时,我们就抓住彼此,面对面地咬着棉花糖。扛在她肩上的那只套着锯子的袋子,被风吹得呼啦啦作响,好像她长了翅膀一样。似乎我们只要再稍微跑一跑的话,就能够飞到天上去。远处昏暗的路灯之间,隐隐约约能够见到一排间距匀称的窑窖。
她一直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大概是在跟我说吧;假如我是这个场景中的另一个人的话,也很难这样从远处判定。只是看到她嘴里呼出大团的热气,从她头上狐狸毛的飞行员帽子和脖子上灰色的围巾之间飘出来,夹带着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如同连环画中的人物说话时吐出的气泡。
这是一幅古怪的连环画,画中人物的身影随着夕阳西下而逐渐变得暗淡,身影周围光亮的边缘在风中飘舞,从她嘴里吐出的气泡被风刮走、吹散,怎么也连不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她仍在不停地说,口齿含糊,语速很快,还不时发出咯咯笑声,她随口扯着那些跟别人发生的“见不得人”的旧事,但她即使说得掉下眼泪也没有人会信。
空气里有丁香和桂皮的味道,或许还夹杂着轻微的硫磺味。
她不会知道,我为什么觉得她曾跟天使发生过那么多的纠葛。我这么想纯属扯淡,即便她真的有过,可谁又不能有呢?想来,任何球状的雾气和嘴唇上的光都可以是触手可及的步行天使,只要我们愿意,包括我们呵出的气也可以是。
她小时候喜欢把身子蜷缩成花环的模样,就像无花果和小刺猬,喜欢蜷缩变小,抱成一团。这么做在挨打的时候很实用,也适合信马由缰地胡思乱想。她常常蜷蹲着,幻想她能像章鱼一样吐出一种液体,所不同的是,这种液体是白色的,有丝绸的香气,而且还可以让人隐身。然后,用这种东西把自己缠裹起来,跑出十里八里。她能看见别人,别人却看不见她。
她还喜欢雾,特别喜欢洗衣房,因为那里充满了这种落地的云团。她喜欢各类蒸汽、雾气、秋天洗发后的气息和榅桲果酱的香气,她能对着这类丝滑的香味看几个小时,一直看到流出口水。这种时候天使怎么可能不出现呢,当然会出现,只是并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
我见没见过冬天的黑维兹温泉?当然见过,那里有成千上万的天使,他们生活在每一次的呼吸中,肺里和咳嗽中全都是,有的被硫磺染成了黄色,也有的像沥青一样乌黑,都穿着性感的连体内衣,身材大一些的天使,穿的衣服自然也会大一些。她还说,他们乐意跟臭烘烘的马群住在一起,天使们都有各自的骏马,她观察它们已经好久了,所以永远不可能忘记,名叫“费里”和“慕斯”的那两匹马,在教堂门口相互啃着对方驮着的货囊,它们的皮肤孤独无助地抽搐着,就像教堂的钟声。
她清楚地记得那个趴在俄罗斯医院洗衣房栏杆上的白化病小男孩,记忆中夹带着脏被单和肥皂粉的味道,那小家伙不是天使还能是什么呢?而且,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他了,尽管她后来多次在那些养伤的鞑靼士兵的眉毛间寻找。那个一脸怒气的小鞑靼,干瘪得就像苹果核。
另外,蟑螂也是天使,至少是堕落天使;假如喂它们吃发酵粉,它们的肚子就会爆炸。
她觉得走山路时自己讲话比听别人说话要好,哪怕就像她这样,长了一个电影放映机一样的脑子,各种画面交织在一起。“如有需要的话,再乱我也能挑出我认为有用的场景”。
比方说,她多次看见灯泡在冰窖门口炸裂,这样的情景若不是天使在打喷嚏,还能是什么?以至于她后来夏天都不敢赤脚去那边了。
关于那段时间,她还记得那些深不见底的小池塘,就像冬天掉下来的窗户。凌晨的冰块漂浮在水面,撞击着天空冷硬的灰色,就像被屠宰的猪,仰面躺在开水槽里,乳房裸露,像悲怆的晨星。
她父亲总是从肉皮冻中挑出猪舌头给她吃,还跟她说,罗莎,这是天使的舌头。随后,她吃它的时候,虔诚得就像在教堂里踮着脚尖吃圣饼一样。关于圣诞树上的装饰彩绸,她不再讲,也不愿意讲了,因为她父亲就是因这个被带走的,被带到了霍尔多巴吉大草原。“天使是个秃子”,1951年他在教堂门口说。就因为这句话他是当着主教们的面说的,仅凭这个,国家安全局就有充足的理由派出十七名秘密警察去他住的小村庄里抄他的家。后来,他们没少让他洗猪肠子,一大盆的肠子,他要慢慢地洗,为了能让肉腥味凝固,能跟油脂一起从肠壁皱褶里抠下来。当然毫无疑问,香肠是最终产品,这是核心目的。
我见没见过用彩色铅笔生火炖辣椒鱼?
1946年12月,人们用手雷在伊波伊河①流经斯洛伐克和匈牙利的东欧河流。里打鱼,一开始捷克人只是射杀,后来他们也把鱼都捡起来,毕竟吃还是需要的,更何况鲤鱼不是公民。这样持续了几个夜晚,直到有一天在皮耶什佳尼镇②斯洛伐克的一个城镇。上出现了两名走私贩。他们来的时候背上扛着大袋的彩色铅笔,正是这些铅笔使他们漂浮在水上,奇特的行囊、可怜的尸首以及他们散落的东西。因此,人们几天后就停止打鱼了,尽管大家都说鲤鱼不吃人,尤其是不吃腐肉。
袋子很鼓,每人带的走私货至少有两只降落伞那么大,其中一包基本全是干的,剩下的东西也都可以晾干,只要有足够的耐心。铅笔堆在厨房里,多得没过了脚踝,她永远不会忘记,一看到彩虹,她只会想起那个味道,一直都是。没准天使就是这种味道,甜丝丝,滑润润,彩色的。当然,我也清楚地看到,人们已经无法再把这些铅笔削出来用,它们全都折断了,如同被折断的孔雀羽毛,但用来生火还是可以的。
我真想到地狱里看一看,塞普·罗莎气喘吁吁地说,一件蠢事导致另一件蠢事,没完没了……但别害怕,我们并不是走向世界尽头,马上就要到森林了。她知道如何挑圣诞树,小棵的、大棵的、茂盛的、光秃的,即使在黑暗里她也能够辨别出来。内心的直觉告诉她:他们该在哪棵树前停下来。
他在乐透彩票的店门口拉住了我,并跟我说,我最好不要进去。他的外表我就不详细描述了,反正不是阳光四射的白马王子,但说老实话,我既不想诋毁他的外表,也没有冒犯他的意思。我也不愿意动不动地就说别人疯狂,想来谁不疯狂呢?话说回来,别人为什么就不能在街上拉住我,让我别去这儿或别去那儿呢?去了就一定会有好事吗?
我压根就没想去买彩票,我告诉他。
怎么会没有?他反问。他认为,要不是他在这里的话,我早就已经进去了。可那里面其实糟糕透了,聚集着形形色色的社会渣滓,让人一看就会心烦。他要从一开始就阻止我,阻止我接触这些人,确切地说,阻止我去那个指甲长得像铲子一样的女人那儿,或许这么讲更容易理解,他阻止我去找那个长了一副猪头相的“财神婆”。说起本周的头彩,他认为,假如命运安排让一个人得头彩,那他现在要做的,不过就是攒钱准备安排后事,他的生活会随之变成痛苦的幸福和无尽的地狱。
这个地狱折合成数字是多少?我漫不经心地问。我话音刚落,他就一把揪住我的衣襟,把脸凑过来,几乎碰到了我的嘴,他说,别装傻了,每个孩子都知道,十六亿七千三百四十五万七千三百九十二。他怕我是个只对阿拉伯数字敏感的人,便伸出手掌给我看上面写着的数字:1673457392。他每周都用圆珠笔把这个数字写到手心上,然后还要用硬刷子刷很多遍,久而久之,这个数字已经刻进皮肤,清晰可见。当然,那块皮肤还是能够看得出来,并没有变成什么隐秘的其他东西。
总之,他婉拒了“猪头婆”,并冲着店里跟她说:亲爱的,我不需要,任凭你如何花枝招展地晃动你那美丽的发型,我都不需要。这么多的钱,多得都能用公斤来计算了,她有好几只皮箱,都是不带密码锁的,已经准备就绪……但是即便如此,他仍旧表示:谢谢,我不需要。我相信,他一定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至于他为什么说不,这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怎么能不好奇呢?我说,任何人听到这个,多少都会感到好奇,可惜我现在有急事,必须赶时间,我说。
得了吧,他打断我说,你不说我都知道你要赶时间,谁都要赶时间。你一定是往乐透彩票店里赶吧,要不还能往哪儿赶?别的地方,也不值得去赶啊。我猜中你的心思了吧?
是的,我主动认输。
你对我的好奇是不是越来越强烈了?
是啊,我都迫不及待了,我挖苦地应道。
是的,他说,人类的好奇心就是如此变态,甚至可以到无耻的地步,他对此早就适应了。但是没关系,他愿意跟我解释这个,反正我们也不会什么都不干地只站在这儿。他要是不讲,我一定会当众骂他的。再者说,我也不是猜不出他的心理……
比方说,他之所以不买彩票,是因为他的心脏会在那神圣的一刻停止跳动,先是重重地跳一下,然后戛然停止,之后他的运气才可能来,我敢打保票,情况一定是这样的。但是,假如他没中奖,可以想象,随之而来的可能是休克和昏厥,结果会是什么样?
你们想一想吧,无产者!就像诗人说的那样。
再假设一下接下来的情形会是怎样: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他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厨房的地砖上,而且很可能不是在天堂,因为储藏室门的上方有再熟悉不过的橄榄枝状的漏水裂痕,而且他还头晕目眩,脑门上还有个青紫的伤痕,手心里紧紧攥着那张纸条儿。小纸条儿被揉成了一团,即便晚上厨房里有茶水,也肯定不会洒到上面。另外,之所以这里不是天堂,是因为他清楚地听到自己在黑暗中,时而痛哭,时而狂笑。他的双腿打颤,不得不用围巾缠上,这样才能爬着去找他的药片。那么之后呢,还能怎么样?
一身冷汗。
接下来的一两个小时,他睁大眼睛反复地检查、对比,满心期待这些数字万一跟他刚才看到的不一样……然而遗憾的是,无论他换上哪副眼镜,看到的依然还是这些数字,没有刮痕,也没有任何变化,那一排整齐的数字,就如同墓碑的十字架上耷拉着的耶稣的脑袋。他扶着餐桌站起来,反复告诉自己,不要害怕,然后向门口挪动,拧了拧门锁中的钥匙,一下,两下,之后再也拧不动了。这该死的烂锁!当然啦,一把锁要是打不开了,再拧一百次钥匙也是徒劳。
他沮丧地坐下,开始埋怨自己,停下来之后发现自己也没地方去了,只能目光呆滞地盯着前方,灼热,焦躁,就像广场上的鸽子。说实在的,他还能干什么?结束了,就让它过去吧。这之后他还能出门吗,像一个垂死之人走在街上?显然不能。带着彩票不行,不带彩票也不行。
那他还能怎么样?
如果他把彩票藏起来,比如塞到公交月票夹里。之后,他连摸都不敢摸这张贵重的证件,或该怎么称呼,票证?他怕万一手上有油会让它报废。但是能把它放在哪儿呢?保险柜他肯定没有,他是谁啊,一个小人物而已,当然不会有保险柜,连一个破铁皮柜都没有,他什么都没有。
给他内心带来的新创伤是,他只能走来走去,夜晚也一样,因为他根本就睡不着,对于活在这种事情里的人来说,睡觉连想都不要想!他把公交月票夹东藏西藏,藏到冰箱的冷冻柜里,马桶水箱里,胸口处或地毯下,百叶窗帘盒子里,可是,不管藏在哪儿都不理想。
藏得太好了吧,他看不见。藏到他能看见的地方吧,那别人也就能看得见。这样的两难处境,人类即便到了原子时代也无法逾越。即便再怎么不掩饰,仍然会给入室的窃贼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提醒。
这个问题像偏头疼一样困扰着他那可怜的脑袋。到商店买东西,我想他肯定是不敢去的,更不要提有人按门铃或敲门,他根本就不会理睬的,但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迟早有一天他还得打开门,即便不为别的,至少也得证明他还活着吧。可以想象,对于那些鬼鬼祟祟的好事者,要是接连几天没有看见你出门,肯定要过来问问情况,闻闻气味,趴在锁眼里瞧一瞧。
再说,万一哪个敏感的家伙觉得情况不对头,叫来警察,警察破门而入,而他却已经饿了好几天,煞有介事地举着斧头站在门口把守——因为他家没有保险柜,那场景看上去一定滑稽得像在疯人院。因为担心暴露自己的身份,所以他什么都不说,但不说的结果又能怎么样?尤其是这么个小破国家。
所以,我现在能理解这个困境了?因为要让这件事情在滴水不漏的保密中完成,但最核心的保密工作恰恰又是最无法完成的。当然了,理论上他也可以雇一两名保安——用他日后养老、下葬的钱,毕竟这点儿钱他是一直留着的——护送他往返于家和彩票店之间。可问题是雇谁啊?他怎么能弄清楚那些穿制服的人背后都安了什么心?即便没有安坏心眼儿,那他又该对人家说什么呢?难道说:您好,我想去买双色球,我能请您护送我到彩票店吗?
有没有发现,这从社交角度讲都毫无道理!
买一张彩票就能成为百万富翁?!
更何况,如果他带着保安、保镖在街角的队伍里排队,这本身就已经是败露行踪了。但这还不是最关键的问题,他可以跟人家说那是他外甥,然后接着排队。问题是排到了窗口,他该对那个猪头女人说什么?她每次只要见到他来了,就马上准备好470福林。不管他说不说话,事情都已然败露了。好吧,他在窗口前拿出月票夹,对着小洞窗晃一下,他当然不会递过去给她了,只是让她看一看,嘴里小声嘟囔一声。
紧接着,又有新的麻烦出现了。我可以告诉你,那个女的是不是会因受到惊吓而浑身发热,最后晕厥过去!怎么不会呢?她一定会吓得晕过去,摔得假指甲撒得满地都是,差一点就磕破了脑袋,她哪里想得到,眼前这个曾经隐姓埋名的人,从今往后再也不是无名之辈了。
但即便继续隐姓埋名,其实也不好。
因为那样一来,他怎么能花掉这笔巨款呢?光花利息和零头就足以引人注意了,比方说,要建一个跟一间房那么大的游泳池,外加一套那么大的房子,这样一弄,要比雇保安、保镖还引人注目。坦率地说,他都不敢设想,比方说,游泳池里荡漾着水会是什么样?特别是在冬天,当然,那时候他早就飞到巴哈马群岛去度假了。他之所以选择巴哈马,当然是因为那里最容易花钱。或者去赌场豪赌几天。要么,多买几根香肠。别再往下想了,因为这么想下去的话,对待在厨房里的他没有什么好处,只会带来恐惧。这种人,就如同追捕中的猎物,越狡猾越值得追。
这些都是他关于幸运的悲剧发生后自己被锁在屋子里的联想。没有比中奖更失败的生活了。最后他终于明白,过度的掩饰就是最大的张扬。令他万分恐慌的是,最终他仍将无法逃过此劫,破门入室,斧头,神经病。而那张彩票,鬼知道在哪里。恐怕真到了那一刻,他早已把它给忘了,究竟是被胶条封在厕所水箱盖上了,还是速冻在冰箱冷冻柜里?也没准后来被放进了烤面包机里,有那种可能,如果不是在百叶窗帘的卷帘盒里的话……
他还在拿着斧头猜测,但压根没人会相信他。
他曾经听说过——不是他幻想出来的——有一家人把那张小纸片四处藏,最后连自己都再也找不到那个折磨人的该死的纸条!一家人苦苦寻找,最后为此打成一团,直到等着警察来处理。这样一来,他们也不能再隐姓埋名,悲剧依旧是悲剧。
还发生过彩票没丢失但已过期了的事,效果其实跟丢了是一样的。可能过了很多年后,他们中有个人才会承认,他把彩票吞下去了。是的,没错,他流着泪,在浴室里把彩票整个吞进了肚子。因为他翻开钱包的时候发现了彩票,以及原本应该寄回去的兑奖联,也就是说,他当初忘了把它投进邮箱了。这还是早些年发生的事,那时候需要把兑奖联邮寄回去,只是当事人把这件事忘掉了,事实上,他并非故意破坏全家人的喜悦,所以,他不如干脆找一个借口,就说彩票丢了。那个可怜的家伙独自对着镜子痛哭流涕,还得攒着口水。事情最后的结局,有离婚的,有自杀的,有精神失常的,命运跟他们开了个玩笑,热闹之后又回到了原点。
现在我得走了,我得去我想去的地方了,他说,并且坚定地表示不买彩票,看来他刚才的一席话并不是信口开河。上面讲的那一幕幕场景,他在每周六开彩后都会仔细地想一遍,当然也就没有理由改变自己的决定。他还告诫自己说,不要抱着日后可能找不到那些数字的心理来买彩票,不得不承认,这话还是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