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中国教育:改革与目标仍有“一步之遥”

2015-02-13 12:28杨东平
中国新闻周刊 2015年1期
关键词:改革教育

围绕促进教育公平和提高教育质量的目标,2014年中国教育在发展之余,启动了一批有重大意义的改革,教育的亮点、热点丰富。但是,也应看到,在改革之余,中国教育固有的问题和难点仍然存在,能否逐步、有效地解决好这些问题,是2015年及之后的“十三五”计划中,中国教育面临的重大课题。

基础教育:炽烈的应试教育仍是最突出的问题

2014年中国教育的“开门红”,是OECD组织(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rganization for Economic Co-operation and Development) 公布的2012年度PISA测试,上海继2009年夺冠后蝉联冠军。PISA即“国际学生评估项目”,对15岁学生进行数学、阅读、科学三科学业成绩的测试,成为基础教育领域国际竞争的晴雨表。在此之前,世界第一的荣誉一直属于芬兰。“向上海学习”成为一个国际热点,英国教育大臣率队到上海考察,发掘中国教育的秘密,并组织上海数学教师去英国传授经验。

PISA夺冠振奋了国人的自信:中国教育好像没那么差!反对妄自菲薄的意见上升。上海教育成功的经验是具有共性的,包括对孩子的强烈预期,成为一种激励机制;各级政府的教研组织、强大的教师培训系统、教师的超工作量服务等,其中有些是西方国家难以学习的。一些名校纷纷在北美建分校,输出中国教育的成功模式。然而,这一切并没有改变中国家长继续热切地将孩子送往国外留学的潮流。研究者也发现,上海在PISA测试中还得了别的一些“第一”:学习时间最长、学生厌学情绪严重,等等。

9月,北京十一学校“普通高中育人模式创新及学校转型的实践研究”、清华附小的“小学语文主题教学实践研究”共同获得首届基础教育国家级教学成果奖一等奖。他们的改革体现了以学生为主体,由教向学的转变,由大一统的教育走向个性化、多样化的学习。

比获奖更重要的,是一些地方教育的实质性改变。2014年北京市的“小升初”改革,自我革命,攻坚克难,取消了共建生、条子生、跨区择校等“旁门左道”,一举改变了持续多年的“小升初”择校乱象,初步实现了就近入学,成为地方政府教育创新的突出典范。

但基础教育的重中之重仍是在农村。一些贫困地区和农村办学条件差,教师难以稳定,学前教育、英语和音体美师资绝对短缺,约1/3的农村小学没有开设英语课,还存在许多代课教师,教育资源继续向城市倾斜,加剧了基础教育“城满、乡弱、村空”的局面。

2014年初,国务院启动了“贫困地区义务教育薄弱学校改造计划”,计划投入2000亿元、用3至5年时间全面改善农村薄弱学校的基本办学条件。不过,2014年底,黑龙江、河南多地发生了农村教师罢课抗议待遇过低的事件,再次凸显了农村教师待遇这一中国教育最短板。而且,如同此前的多项工程那样,这次“薄改工程”改善的仍然是硬件而没有涉及农村教师待遇。

另一个重大问题是进城务工的农民子女——“流动儿童”,以及他们放在农村的孩子“留守儿童”。这两个新的教育边缘群体的义务教育问题,最为凸显当前中国的教育公平。统计显示,全国义务教育阶段在校生中流动儿童共1277.17万人,农村留守儿童共2126.75万人;如果以17岁以下人口计,这两个群体接近一亿人。

“留守儿童”集中在条件简陋的农村寄宿制学校,由于亲子分离、缺乏监护人,失去了有效教育的基本前提,许多幼年的寄宿孩子,在身心健康和学业上都出现明显的问题;而由于城乡分治的户籍制度,流动儿童在城市接受教育的权益仍然缺乏制度性的保障。春夏之际,北京、上海等大城市重筑流动儿童接受义务教育的政策门槛,许多流动儿童不得不返乡就读,或以其他方式沉淀于城市。这一轮严控的直接动因是控制特大城市人口的过快增长,然而,大城市人口控制与给非户籍人口提供教育公共服务,是两个性质完全不同的问题,也不存在相互绑架、制约的法律关系。它凸显了中国在急切推动城市化的同时,对于人的城市化还没有做好准备,也是中国教育改革仍需面对的最重要的任务之一。

高考完的学生走出考场。据教育部统计,2014年,共有939万人报名参加全国高考,人数较2013年增加了27万人。图/GETTY

但无论城市还是农村,基础教育最突出的问题还是炽烈的应试教育。

“不能输在起跑线上”的蛊惑,使得起跑线不断前移,学前教育的“小学化”和价格高昂的“学区房”,成为新的问题。“应试教育”的野蛮变种,是以衡水中学为代表的以升学率为唯一追求的“考试集中营”。然而中国社会对这种现象既有激烈的批判,也有基于实际功利的鼓吹赞同,显示出尽管我们已经进入了后普及教育阶段和互联网时代,却仍没有形成理想教育的共识,家长群体成为捍卫应试教育的中坚力量。所有这些,构成中国基础教育既有亮点也有盲点、参差不齐、反差巨大的未来面貌。

高考改革:关注教育公平 但“指挥棒”仍在

“应试教育”高烧不退的原因,直接归因于高考制度的“指挥棒”作用。

2010年国家制定《教育规划纲要》,将高考制度改革视为教育改革的突破口。2014年9月,《关于深化考试招生制度改革的实施意见》  (以下简称《意见》)终于公布,宣布将在上海、浙江两地试点,于2017年开始实行。《意见》的核心内容是将高中学业水平考试和综合素质评价纳入高考评价,形成3+3的科目,前者是全国统考的语数外3门,后者是在高中阶段课程中选考3门,以及实行普通高校与职业院校的分类考试,后者主要依据高中学业水平成绩录取。

但若比较一下2010年的《规划纲要》、2013年《中共中央关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中对于高考改革的描述,《意见》首先在价值目标上发生了变化,把促进公平放在第一位,而不是“科学选拔人才”。《意见》突出了对教育公平的重视,如提高中西部地区和人口大省高考录取率,增加农村学生上重点高校人数,减少和规范考试加分,逐渐取消录取批次等等。另一个变化,是招生与考试相对分离、高校依法自主招生这样的目标消失了。也就是说,这个《意见》仍然是以考试科目改革为主,淡化了以扩大高校招生自主权为核心的招生录取制度改革,原因是对放权可能产生腐败的担心。

2014年5月,中国人民大学招生就业处处长蔡荣生受贿千万的贪腐案件,加剧了人们的这种担忧。然而,如果因此停止改革,我们就会原地踏步,听任青少年年复一年地在应试教育泥淖中挣扎,坐视越来越多的年轻人用脚投票,离国而去。只要将建立公开透明、具有公信力的招生录取制度视为改革的一部分,从少数学校的试点开始,改革的风险是可控的,实质性的改革就能获得一个现实的生长点。

高考制度改革的核心应是破除分分计较的总分录取模式,建立全国统一考试、高中学业成绩、高校面试“三位一体”的综合评价和录取制度。这种“三位一体”的招生录取模式已在南方科技大学、上海纽约大学等新大学实行,同时也在浙江省的二十多所大学开展试点。

高等教育:现代大学制度任重道远

为深化高等教育综合改革,国家还确定北大、清华和上海市承担教育综合改革试点的任务,被称为“两校一市”试点。

上海市国家教育综合改革试验区建设方案(2014~2020年)已获国家批准。2014年至2015年,上海将推进提升高校本科教育质量、深化教育经费投入使用管理制度改革在内的19项重点工作。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也推出了《综合改革方案》,包括加快完善中国特色现代大学制度、深入推进人事制度改革、创新人才培养模式、健全学科发展机制和科技创新体系、深化行政管理改革等方面。具体措施包括:实行去行政化的制度建设,扩大院系的管理自主权;将本科教育界定为通识教育基础上的专业教育,建设通识教育核心课程;推进“大班讲授,小班研讨”,实施研究性学习等措施;建立教师分系列管理、分类聘任的人事制度改革,实行“预聘”与“长聘”相结合的教师聘任制度等等。清华大学还将试点自主增列学位授权点,自主设置本科专业、第二学位、双学位等培养项目,自行审批学位、设计印制学位证书等。

然而改革的同时,北京大学的一项学科建设项目引发了社会“风波”。校方拟改造历史建筑静园为“燕京学堂”,招收外国留学生开展“中国学”教育。教师学生首先反对将这个深具历史文化内涵的老建筑改造为现代化的“学堂”,作为一所百年老校,老北大、老燕大的遗迹已经越来越少,学校正变得越来越浮华和喧嚣;其次质疑“中国学”的学科性质,认为大致是美式“中国研究”课程的移植,无论从学理、学制、全英语教学等方面看,都将有损北大文科的声誉;三是质疑决策程序是否公开民主。校方最终取消了在校内开展这一学科建设的动议,平息了风波。此事折射出北大尚存的民主品质,同时也透露出了具有普遍性的大学文化价值的变异。

另一个在舆论风口浪尖上的话题是“985”、“211”的高校划分。中南大学校长、教育部高教司原司长张尧学在一次校内讲话中称,可能会取消“985”、“211”,按照学校的绩效评价进行拨款。虽然教育部发言人明确否定了这一说法,但仍激发了对等级化的高校管理的批判。

以建设世界一流大学、一流学科为目标,目前39所“985”高校和100所左右的“211”高校本是高等教育的第一梯队,得到中央财政的大力支持。但巨大的学校差距造成不同高校之间、毕业生在劳动力市场上的巨大差距。近年来,中国高等教育经费占教育总经费的比例在30%上下,而同期OECD国家这一占比仅为20~25%。过高的高等教育投入,主要投向了“985”和“211”院校。据2013年的数据,一百余所中央部委所属高校(“211”和“985”高校)与两千余所地方普通高校公共财政预算比约为3:7。然而,对“985”高校巨额投入的产出效益却是模糊不清的。如何改变这种具有歧视性的制度安排,对大学科研进行绩效评价,提高高等教育的投资效益,促进高等学校的公平竞争,或将是舆论继续关注的问题。

另一个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是高校科研经费的管理和使用。2014年10月,科技部通报了中国工程院院士、中国农业大学教授李宁等5所大学的7名教授在科研经费和项目管理方面的问题,他们弄虚作假套取国家科技重大专项资金2500多万元。近年来,中国对科研经费的投入以每年20%的速度快速增长,而据中国科协的调查,科研资金用于项目本身的仅占4成左右。这无疑坐实了公众的担心。

对大学的担心还有其他方面。2014年11月,《辽宁日报》发表文章《老师,请不要这样讲中国》,称通过暗访5座城市的二十多所高校,发现一些高校老师在课堂上给学生传授知识时随意抹黑现实、丑化历史的现象,认为部分高校教师在授课中“呲必中国”,缺乏理论认同、政治认同和情感认同。

此文引起网民讨论,也遭到一些学者关注。由此可见,探索真理、传播文明、培育新生代独立人格和人文情怀的大学之道,尚未成为中国社会的共识。对于“什么是大学”和“大学该如何授课”的争论,仍不会停息。

高等教育改革破局的另一个重大举动,是2014年3月,教育部副部长鲁昕提出以600多所新建本科为重点,探索转型为本科层次职业教育。这一概念后来表述为探索“中国特色应用技术大学建设之路”。6月,国务院发布《国务院关于加快发展现代职业教育的决定》,明确表示要引导部分本科转型为应用技术型高校,定位成职业本科,形成中职、专科、本科和研究生贯通的现代职业教育体系。此后,六部联合印发《现代职业教育体系建设规划(2014~2020年)》,提出将建构现代职业教育体系与普通高等教育体系并行沟通的双轨模式,探索研究型高校、应用技术型高校和高等职业学校的分类管理。

600所地方高校转型,背后是国家职业教育体系的布局,构建高等教育的新版图。占本科院校总数56%的646所地方本科院校,许多是90年代末高校扩招之后合并升格的,存在定位不清,盲目追求研究型、综合化,专业设置趋同,市场表现不佳等问题。而中国高等教育要构建的新版图,是借鉴世界高教系统分类方式,结合中国高等教育实际现状,将目前普通高校与职业院校二分的模式,改造为研究型高校、应用技术型高校和高等职业学校的三元结构,研究型与应用技术型之间、应用技术型与职业技术高校在培养层次和培养目标上可以交叉融合,没有等级差异。

但地方本科院校转型也将面临难题。首先是制度设计不清晰、缺乏配套和引导政策;其次是行政化障碍,因为当年高校升格的动力很大程度上来自地方官员提升级别的冲动。

开始享受“留学生红利”

中国教育的多元化更加明显。

据教育部统计,2013年中国出国留学总人数为41.39万人,比2012年增长了3.58%,以两位数持续高速增长5年后,2013年的增速明显回调。基本趋势是留学读研比例下降,而读高中和本科的人数迅猛增长,留学低龄化趋势明显。

中国赴美读研的人数2005~2006学年为4万7千余人,占比76.10%,2012~2013学年为10万3千余人,占比则下降至43.90%;读本科人数的比例则快速攀升,2005~2006学年占比14.90%,2012~2013学年增至39.8%,人数也增长了约十倍,达9万3千余人,远高于同期赴美留学总人数的增速。出国就读私立高中人数也呈井喷式增长。2005~2006学年仅为65人,2008~2009学年为4503人,2012~2013年已达2万3千余人。不仅北京、上海等大城市,许多二线城市示范性高中也开始开办国际班。2013年,北京有17所公立高中开设了22个国际班项目,招生人数达到1355人,上海有24所示范性高中开设了国际班项目,2012年南京市的高中国际班数量达到18个。这一趋势或许还将持续。

与此同时,中国也开始享受“留学生红利”,近年出现了留学生回国高潮。2000年留学回国人员仅9121人,而2013年达到了35.35万人,仅比当年出国留学人数低6万人。

这些趋势或许还将持续。

(作者系21世纪教育研究院理事长兼院长杨东平)

21世纪教育研究院

21世纪教育研究院:是以教育公共政策研究为主的民间智库,致力于以独立的立场开展教育研究与政策倡导,推动中国教育的改革与发展。研究院出版的年度教育报告《中国教育蓝皮书》,以民间视角记录、探讨中国教育的改革和发展。研究院举办的“地方教育制度创新奖”,以其独立、公正的评价推动地方教育的创新,开创第三方评价政府教育绩效的先河。2015年,研究院将开展“LIFE教育创新”大型系列活动,推动和传播面向未来的教育创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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