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健
最早对现代性概念进行专门讨论的人是波德莱尔。他从审美的角度将现代性的特点表露无遗,认为“现代性就是过度、短暂、偶然,就是艺术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与不变”[1](P485)。吉登斯则从社会学的角度指出了现代性的两面性,“现代性是一种双重现象,同任何一种前现代体系相比较,现代社会制度的发展以及它们在全球范围内的扩张,为人类创造了数不胜数的享受安全和有成就的生活机会。但是现代性也有其阴暗面,这在本世纪变得尤为明显。”[2](P6)列斐伏尔(Henvy Lefebvre)独辟蹊径地从批判理论的角度这样描述现代性,“我们把现代性理解为一个反思过程的开始,一个对批判和自我批判某种彻底进步的尝试,一种对知识的渴求。”[3](P1~2)那么看看芬博格在《海德格尔和马尔库塞》中对现代性的观点。他认为,现代性就是通过技术等形式表达人的意志并对存在的肆意释放。它在本质上忽视了存在的整体性,导致对立面分裂为相反的原则。对于现代性的这四种见解,可谓莫衷一是,究其本质就是为现代性这个概念划定一个界限,指出其内在本质和外在影响。
现代性问题的出现是思想反思现实存在的产物。自启蒙运动之后,现代性得以确立。这种彰显人的主体意识,以理性为逻辑设计生活秩序是现代社会的主要表现。正如康德所言,“我为自然立法”的时代已经来临,我们所处的时代和对事物的理解已与古希腊人有所不同。现代的我们所关注的已经不是他为何物和去蔽本质的问题,而是如何去改变这些事物。只不过,这样的理性在时代变迁中逐渐演变为一种只考虑手段而不考虑目的的工具理性,由此我们陷入了现代性的文明危机。那么看看现代性带给我们的景象。首先是“20世纪所经历的世界大战、原子弹爆炸、集中营以及环境灾难,对于现代性怪异的盲目性再视而不见已经越来越难了”[4](P12)。接着是二战后各个国家纷纷加入人类历史上轰轰烈烈、旷日持久的现代化浪潮之中。现代化为我们既带来了巨大的物质财富,也暴露了越来越多的副作用。尤其是以中国为代表的新生发展中国家在现代化进程中所遭遇的,“过渡污染和由此产生的健康后果,危险的伪劣建筑,既有文化遗产的消亡,暴涨的商品和石油价格,城市贫民区的增长……”[4](前言P3)虽然汽车、核武器和化学工业这种既浪费又危险的技术带给发展中国家是福还是祸尚无定论,但在现代化的不断深入中却无疑彰显了其负面作用。如今,我们面临着如何解读现代性问题。
海德格尔和马尔库塞两人都坚信正是人类本身的创造力实现了世界的良性潜能,促使社会向前发展。对马尔库塞而言,对现代性的批判仿佛变成了一种历史力量,一种能振奋人心的历史力量。虽然海德格尔很少使用现代性一词,但无论是对科学技术的批判,还是对近代形而上学的消解,他对现代性问题的反思都渗透在这些思想的每一个角落。他承认主客意识是现代性所确立的人与世界的基本在世结构。现代性之为现代性体现为两个方面,一是人成为主体,二是世界图像即世界被图像化。当然,他们所看到的不仅如此,因为对现代性的批判才是他们的重点。在他们看来,现代社会并没有出现启蒙运动所预言的繁荣与生机,相反却是一场被彻底启蒙化的现代社会的灾难。海德格尔指出,现代性的意义在于人的积极介入,但更为根本的整体性问题却被遮蔽。因此,现代性的问题在于现代人忽视了古希腊人所秉承的存在就是意义的根源,把存在当成了人在基本活动中的作用,从而造成了存在的分裂性。早期的哲学家们普遍认为现代性集中表现为主体对客体的绝对统摄。主体作为筹划的中心,通过事物得以在预先设计的轮廓中揭示自身。随着现代性的进一步演变,主体的绝对统摄力逐渐解除,并且与其他存在者都被“普遍强制物”所吸纳。因此,现代性的悖论主要体现为主体作为中心力量的消解和“普遍强制物”绝对吸纳性的强化。海德格尔带着对古希腊浪漫主义情怀的怀念,从古希腊的完满特征出发必然会看到现代性的不完满和不和谐,从而陷入现代性的两难抉择之中。因为对立面会不断从历史性和存在性两方面退化为矛盾,沦为非本真性和历史虚无主义。基于此,他寄希望于在现代性的大体框架内构思意义与限制的重新结合,在现代性的两难选择中找到一种新的归属感。同样,马尔库塞也指出,现代性的问题在于二律背反的存在,即主体和客体的关联性被重叠了。而消除这种矛盾的关键在于在不消除差别的情况下调和不同一的对立面,用不同一性来代替同一性。当然,存在的事物必然是对立的,并因此处于永恒过程中。真正的问题就在于全部形式表现出来的经验与客观现实之间无法克服的二元性,而这种二元性产生于无法动摇的限定性存在论之中。所以,海德格尔和马尔库塞都指出了现代性问题的二律背反问题——一种两难抉择。
正如海德格尔和马尔库塞所言,现代性意味着矛盾的对立,存在两分性的分裂。现代性意味着统一被打破,被非本真性所混淆。因此,现代的世界已经是一个手段和目的、实在和规范、主体和客体不分的世界。正如芬博格在《功能和意义》一文中所指出的那样,作为一种独特社会存在的现代性,它所代表的现代社会是“对自身及世界的理解基于一种赤裸裸的功能逻辑,剔除了情感和目的论的附加因素。这使它们能创造出有效的控制自然和市场的技术工具,来支持前所未有的经济增长”[5]。基于此,现代性问题源于一种二律背反,从存在出发追寻现代性问题的本质正是海德格尔和马尔库塞两人批判理论的逻辑起点。
在西方传统思维中,本真性更多的是与认识论联系在一起,用来表示命题或者判断是否与事实情况相符合。而在海德格尔那里,本真性是在存在论的意义上阐释的。存在论上的本真性不具有认识论上的普遍性,主要指是否符合人的需求,判断的标准在于个人是否作为自身而存在。马尔库塞的思想深受海德格尔的影响,认为“本真性不是个体来自群体异化以外的自我回归,而是反映了存在的社会性特征,表明了世界是共享的创造这一事实”[4](P82)。
海德格尔一生致力于追寻现代性存在的本真意义。在他看来,事物的本质源泉就是存在。存在于人类世界中展现自我,世界以存在的形式得以展开。但是在现代社会中,所有个体都已经落入了非本真的存在之中,而实现从非本真性到本真性的转化需要决断(Resoluteness),这个决断的动力就来源于人的遗传潜能。芬博格在《海德格尔和马尔库塞》中指出,海德格尔的本真性概念来源于卢梭和康德以来的哲学传统。他们认为人的本质就是本真性,这种本真性的逻辑正是以人为主体,以人的发展为目的。因此海德格尔创造了人之此在,把本真的存在看作是追问自己的意义,积极地介入对其世界的创造之中,以此改造非本真存在的日常生活世界。通过这种本质的去蔽,存在被当作它所是的东西,当作本真性的东西,因此,这里的本真性就是对存在的还原和改造。
海德格尔对马尔库塞的影响是毋庸置疑的,即使他自己不愿意承认。马尔库塞认为现代性的批判不能建立在海德格尔所说的传统的先验的形而上学基础之上,而是要对一些本质论概念进行重建,把存在中的一些矛盾重新诠释为更大的历史过程中的一部分。因此,早期的马尔库塞求助于黑格尔的存在概念来寻找一种走向未来的存在主义路径。他通过对黑格尔和海德格尔关于存在的理解,认为“我和世界的统一,或者说认知主体和存在先在的结合,并不是知识产生的结果;也不是建立在人的知识和经验的偶然构成之上。更确切地说,这是一种存在论关系,一种在存在本身之间才持有的关系,一种物自身的真实关系。”[6](P161~162)在此马尔库塞同意黑格尔的观点,认为存在本身具有潜能。存在并不彼此鼓励,而是以一定的形式联系在一起,人的历史是存在历史性的外在实现。因此,存在就是自我生成与自我统一,它既是世界的去蔽,也是本真性的外在实现。马尔库塞一方面把海德格尔的存在概念黑格尔主义化,另一方面又吸收发展了马克思的辩证法和革命思想。他在追寻海德格尔很多年后,最终转向了马克思。在他看来,现实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本真性就意味着对现实的拒斥,意味着对现存社会的革命性的拒绝。而其中所产生的异化就是加以克服的非本真性的根源。因此,本真性的存在就是实现社会和人的最大潜能,实现对存在本身的超越。
本真性之路即实现现代性救赎之路。在马尔库塞写的那篇《伟大社会中的个体》一文中充分表达了对本真性的追求与渴望。他感慨:“在第二选择的情况下(社会发生根本变革),个性是指一种权限的存在主义向度:一种消遣、实验和想象的领域,远非时下之政策和规划所能企及。”[7](P80)在这里,本真的个性就是具有创造的特性,就是发挥一种创造性的潜力以达到一个理想化的存在,实现本真性对本质的超越,而这正是现代社会所缺乏的。
在柏拉图那个时期,体验和理解社会的方式有很多种,它们都从属于目的和意义,需要发挥逻各斯或者理性的作用。海德格尔和马尔库塞两人都要求用一种回归古希腊的古老方式来解决现代问题,他们提倡尊重技艺、守住辩证法、进行乌托邦实践和自然解放的路径恰好代表了现代性批判的四重维度。
1.从尊重技艺的态度来看
技艺(Teche)是技术和技巧的起源,在古希腊中是一种与某种制作形式相关的知识或者方法。现代意义上的技术与技艺是有区别的,技术不再像技艺那样去探索事物的意义和目的而变为一种纯粹工具性的东西,仅仅是服务于主体实现目的的工具。
在海德格尔看来,技艺是去蔽的模式,通过它可以展现一个本真的世界。“技艺本身被以存在论的方式视为此在(Dasein)对于世界的关系,而不视为与事物因果性的互动关系。”[4](P16)正如他在《追问技术》一文中认为技术的本质可以通过亚里士多德的“四因说”加以阐释。因此,技术不能仅仅被当作手段加以应用,而应该从本体论的意义上进行深层次的理解。他认为,古希腊的哲学是在技艺的意义下分析存在,而现代技术则是通过技术模式诠释存在。因此,古希腊的技艺实现了事物的内在潜力,做到了尊重自然和人的目的。而现代技术已经脱离了技艺的价值取向,成为一门控制存在的技术科学。“现代技术的显著特征在于它已经全然不再是单纯的‘手段’,不再单纯地为别人‘服务’,相反……呈现了一种特殊的支配性特征。”[4](P14)在《形而上学对现代世界图像的奠基》一文中,海德格尔曾这样感叹,世界成为图像和人成为主体是决定现代社会本质的两大进程,而这也照亮了现代社会的荒谬进程。其中技术是最为显眼的“余孽”。因此,在进行技术展现的同时,他引入了日常语言的词“Gestell”(座架),即安置、构设之意,是搁置活动的聚集。技术的“座架”意味着在现代社会中,以往时代尤其是古希腊时期人与自然之间的诗意和谐关系被中断,主体和客体(人和物)都沉沦为技术的可计算的对象。因此,现代性最显著的标志就是技术。
马尔库塞借鉴了马克思的观点,认为应在追求社会和技术进步的同时,注重发展人的能力,保证对私人领域独立空间的尊重。他关于新技艺问题的思考经历了两个阶段。一是通过黑格尔式的马克思主义的潜能概念来阐释。二是通过弗洛伊德式的马克思主义的爱欲概念来阐释。此外,马尔库塞还用现代意义上的劳动概念代替了技艺的作用,即通过劳动可以感知现实的存在世界。当然,他也运用现象学还原的方式,指出要打破事物本身的客观性遮蔽,呈现本真的面目。在他看来,现有的技术如果不加以改造,将会发展为一场灾难,现代社会已经把存在的整体当作生产的原材料,整个世界也被迫服从于生产的秩序。因此,本真的技术即新技术应该要与被它压抑的假象区分开来。在他看来,是然(is)与应然(ought)是能够在本质的潜能中做到融洽相处的,是能够实现为一种本真性的技术。马尔库塞一生都试图在一个理想的自由社会中构思一种被救赎的技术,主张一种新的技术观,但后期的他最终走向了美学救赎的道路。
海德格尔把现代性本身看作是技术的流行,认为技术的应用并无过错,恰恰是我们对技术的依赖造成了普遍性的灾难。马尔库塞则寄望于对技术进行改造,恢复技术的价值意义。芬博格认为,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涉及到的本真性行动正是对当时已经现实存在的事物进行的筹划。此时,他所说的本真性行动暗指的就是对技术的创新。技术不仅仅是一种手段和方式,更是体验现代社会的一种方式,是世界形式的外在展开。因此,作为一种思维方式和实践方式的技术,在他们两人那里得到了很好的发挥。他们共同对技术的危险进行探析,目的就是期待通过技术的改造来寻求现代性救赎的可能性。
2.从辩证的方法来看
在黑格尔看来,生命是一个历史的运动过程,它在运动过程中遵循着一定的方向。海德格尔和马尔库塞遵循着黑格尔生命辩证法的路径,走出了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对海德格尔来说,在生命辩证法的基础上建立存在论的优先性是首要的任务。而对于创造一种既有别于古希腊的去蔽又能够代替现代装置的此在与本质的关系而言,黑格尔的辩证法无疑是一个解决途径。海德格尔把这种辩证思维称为“对立”,但每个对立都包含对方,相互作用,相互影响,共同包含在预定目标的运动当中。因此,从存在论意义上来讲,这种生命辩证法就是本质显现的结果。通过对古希腊的辩证思想尤其是柏拉图思想的探讨,海德格尔认为存在与存在者的差异是形而上学的基本结构。而这种研究存在差异性的思路成为他《存在与时间》这部书的基本思想。然而,问题是为什么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开始的形而上学会造成存在与存在论的差异?海德格尔认为这种对存在论差异的遗忘则是由于形而上学始终把存在作为普遍之物和自明概念。沿着这一思路,他重新回到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那里,重新探讨了“真理之本质”“根据律”与“同一律”等概念,重新解读了爱克哈特大师“隐秘的上帝”与黑格尔逻辑学的关联,最终找到了存在与存在论差异问题的原因。这种辩证法思想集中呈现在《同一与差异》中:“要被思考的被遗忘状态就是把从lethe(遮蔽)而来被思考的差异本身之隐蔽思考为源初地自行隐匿。被遗忘状态属于差异,因为差异属于被遗忘状态。被遗忘状态并非是作为人的思想之疏忽的后果才发生为差异之遗忘。”[8](P59~60)这也就是说,形而上学之所以遗忘存在论差异,不是因为人之理性的疏忽,而是因为对存在论差异的遗忘本身就是对形而上学本质性的建构。这种建构作用是如此根本,以至于形而上学之为形而上学,正是因为差异的自行隐匿即被遗忘状态。而这种自行隐匿构成形而上学之本质,则归属于存在本身之本质。那么,形而上学能否被克服?答案就是不顾及形而上学而思存在。然而,无论海德格尔自己是否承认,他后期对艺术的诗意解读无疑根源于对辩证法的美学性阐释。
马尔库塞运用黑格尔式——马克思主义的方法来阐释辩证法,力图在辩证法的基础上回归本真性之路。在他看来,否定的辩证法类似于海德格尔的此在,是通过自身潜能性来寻求同一性和完整性。他在生命概念中引入了社会分工和劳动概念,并认为只有扬弃资本主义制度下的异化才能实现这种和谐。受黑格尔生命辩证法和马克思唯物主义思想的影响,马尔库塞认为,以辩证法为基础的历史存在论要与具体的社会斗争结合起来才会具有价值。他的这一倾向在《论辩证法问题》一文中得到充分表述。他在文中指出:“辩证法的必要性存在于这种生命的必要性之中,以便能够在所有的生命情形下可靠地控制存在的本质。”[4](P68)因此,他所说的辩证法是一种具有历史能动性的动态说。关于他的辩证法的创造性解释主要体现在他于1941年发表的《理性和革命》一书中。在该书的《导言》中,马尔库塞以他特有的辩证方式声称黑格尔的体系可以被称作否定的哲学,“作为真理的实证标志存在于现实真理的否定之中……通过这种否定,使真理能够被承认。”[9](P24)因此,他确信,无论是在自然界,还是社会历史领域,只有通过否定,理性和自由才能实现。这也就是说,事物的否定性,是由事物自身的本质、事物的内在矛盾决定的。当然,马尔库塞的辩证法也吸收了卢卡奇的思想,认为辩证的方法就是一种总体观,在这个总体中每一个概念中都包含着对现存东西的否定。由此他将马克思的辩证法解读为一种历史辩证法,认为辩证法的整体应当包括自然,自然应被纳入到社会历史进程当中。在面对理论与实践分裂,社会矛盾无法调和的情况下,后期的马尔库塞转向了弗洛伊德的本能理论,企图通过美学领域在生命的辩证法进程中实现本真性的回归。
3.从乌托邦式的实践中来看
海德格尔和马尔库塞两人都认为,全部存在都追求实现潜能性的形式。艺术或美学的作用是使存在达到本质的形式,因为每种艺术都暗含着尽善尽美的目的论。他们在理论研究的基础上各自提出了自己的实践路径,两人实践的路径可谓殊途同归,最终都走上了一种美学尝试。因此这种实践也可被解读为一种美学实践。由于这种尝试缺乏现实基础,无疑具有乌托邦意味。
海德格尔一生都漫步在思想的林中路上。他的思想在后期发生了重要转向,由存在本身转向艺术的世界。在他看来,艺术的本质是诗,诗是人最本真在世栖居的方式,是能够揭示存在的本真语言,它不仅能让本真的存在之思开启人的自由之境,还让人的神性的存在特性重新返魅,成为庇护此在之人诗意生存的本质力量。因此,“凡艺术都是让存在者本身之真理到达而发生;一切艺术本质上都是诗”[10](P292)。在海德格尔看来,艺术的诗意具有创造本质的特性,这使得艺术能够轻易地在存在者之中打开一方敞开之地。在此敞开之地的无遮蔽状态中,一切存在者也就有了接近本真的通道。人们在接近本真的通道中,还需要对这种自行向我们投射的存在者之无蔽状态进行筹划。这也就是说,艺术的诗意既不是对某种固定观念和模式的直观反映,也不是对已有之物的简单模拟,而是某种在筹划中的发生,是某种新的东西作为真理的显现。因此,海德格尔强调艺术的本质是诗,而诗作为大道之运化,本身就是创造性的,因而在真正的诗与真正的艺术中就一定会有一种创造发生。他进一步认为诗与艺术是创造历史性民族的存在,由于他过分强调诗与艺术在人的生活中的本真地位,强调艺术的实践作用,最终使他在乌托邦实践中走向了一种神秘的宗教。
马尔库塞则通过恢复美学的主张达到对本真性的理解。起初,马尔库塞用早期马克思的劳动概念来补充黑格尔的辩证法,而后用美学范畴取代。美学成了变革以技术为基础的社会的手段,并付诸于政治实践。伴随着新左翼运动的全面兴起,对于美学的探索也进入了一个全新阶段。马尔库塞大声疾呼,美学是社会经验的基本范畴,而不仅仅限于艺术领域。它已经成为一种意识觉醒的新形式,力求实现美学抵抗的普遍化问题。因此,现代社会需要一种用以衡量社会世界的价值标准即美学标准,从而激发对社会根本变革的要求。在此,美是善的标志,是完美状态下存在的自我显露。马尔库塞进一步认为救赎是美学的宗旨。在他那里,美学已不再是德国传统式的浪漫主义美学,也不再是希腊式的古典审美艺术,其功能就在于解放,是打破资本主义制度框架和变革意识形态的革命力量,这也使得他的美学理论成为摆脱压迫方式,实现新社会的解放路径。当然,他也从艺术对现实的反抗中看到了艺术的革命性。在他看来,艺术不仅仅是疏离和否定现实的,它还承担着批判和重构现实的任务。在《作为现实形式的艺术》一书中,马尔库塞明确指出要按照美的原则重建现代社会,美学中的感性特质应成为现实的形式,而构建出来的这种现实是一种全然不同的现实。最终,他的美学救赎理论使得现实的革命需要与艺术所具有的感性特质有机地结合在了一起。
4.从自然解放的路径来看
需要指出的是,现代意义上所说的自然界不是自身所显现的世界,而是按照人们的意愿加以改造的材料。海德格尔和马尔库塞两人各自从对自然概念的理解上展开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探求。
海德格尔反对将Physis翻译成自然,认为这个概念使Physis丧失了动态特性。他所理解的“自然”包含两层含义,第一层是我们通常意义上所说的为人类所占有的资源和原材料,第二层是将其自身引向暴露的运动。自然的本质在于其自身,因此它是自源性的事物。海德格尔通过对古希腊以来哲学家对自然概念的阐释,指出自然界遭到破坏的原因在于人们在终极意义上没有对自然物与自然做出正确的区分,误把自然物当作自然来看待,进而把自然物当作满足自身需要的资源库而恣意使用,这也不可能真正把握人与自然的天然存在关系。所以,要把握自然的本质必须理解自然的本源性。按照海德格尔的理解,“自然(natura,希腊文为ΦUση)的本源意义是生长,这种生长既不是量的增加,也不是发展,而是指出现和涌现,是自行开启,它有所出现的同时又回到出现的过程中,并因此在一向赋予某个在场者以在场的那个东西中自行锁闭。”[11](P65)自然的本源意义在于自然本身,而不是我们今天所理解的在其自身之外的自然物。海德格尔坚决反对技术对自然的恣意利用,他曾在《哲学论文集》中指出,技术的进步已经把地球剥削和利用到今天还无法想象的地步。他告诉我们,在现代技术中起支配作用的解蔽是一种促逼(Herausfordern),正是这种促逼向自然提出野蛮要求,使得自然遭到严重破坏。这种促逼也被称为座架(Gestell)。因此他提出,人不是存在的主宰,而是存在的守护者。人与自然的关系在世界图像中变得扭曲,正确的解决方式是人与自然关系的和解,从存在基础上实现自然自由。
马尔库塞的自然一词是在历史辩证法的观点下使用的。他用批判的眼光解读现代社会,认为现代社会中的自然已经失去了基本的规范内涵,变成了麻木的存在物。自然应被当作一个主体,实现自然的内在潜能性来达到目的,而不是为了权力和利益去肆意践踏自然,违背自然的本性。通过研究黑格尔,他主张自然与历史的统一,自然应被纳入到社会历史范畴。“通过其自己的历史,一个本质上本无历史性的自然转而与历史统一起来。这一点之所以完成,是因为精神将自然看作并理解为它的一种存在形式,并允许它成为它的‘世界’。”[6](P313)随后,马尔库塞将感官的解放视为实践的体验事物及其本质,并与马克思关于劳动的概念联系起来。他认为在一个自由社会中,劳动使自然人化,并使得自然自身的潜能性得到发展。在此劳动承担存在论功能。当然,自然也保持着自身的独立性,人最终有能力在自然中感受自我。他还写道,“违反自然的某些客观性本质——即生命的增强和完满所必需的本质。而且,正是基于这样的客观性基础才使人自身才能的解放同自然的解放关联起来——才使‘真理’不仅是以数学的意义,而且是以存在主义的意义归属于自然。”[4](P69)在他看来,自然的解放就是要恢复自然中的活生生的向上的力量,恢复与生活相异的感性的美的特性,而这些美的特性就是自由的新特性。因此,人的解放最终和——人自己的本性与外界自然的新关系——相关。那么,对自然进行美的还原就应成为正确处理与自然关系的根本原则,即把自然界还原为具有自由和本真的形式和状态。
古希腊社会处在一个主体和客体、价值和事实和谐统一的整体之中,而现代社会则是将主观意志强加到客观事物之上的非本真性社会。毫无疑问,现代性是海德格尔和马尔库塞的批判对象。那么,实现理想与现实的统一或者说实现现代性对立面的统一是否可能?
很明显,海德格尔和马尔库塞两人都对实现现代性对立面的统一充满信心。他们的思想无疑是对古希腊古老图景的浪漫怀念和对现代性深入探索的有机结合。虽然海德格尔对于古希腊时期怀有很深的眷恋,但他仍主张出现一个新的时代,一个不再遮蔽的世界,一个属人的世界。他将这种本真之路的回归成为洞见(Einblink)。各种事物和人都会从技术的世界中抽离出来,跟随洞见的方向去重新筹划自己。在《世界图像的时代》中,他指出现代性意味着人从中世纪的羁绊下解放出来成为他自己。但在这一过程中起决定性作用的不是自我解放,而在于人的本质同时发生变化即人成了主体。因此他寄希望于本真性和整体性的恢复,认为现代所遭遇的种种不和谐就是沉沦。虽然他对现代性问题的解读采用回归本质的方法,但却未能给出一个清晰的回答。潜能存在于事物之中被看作是天然的,因此对它的阐释往往缺乏可靠性。在芬博格看来,海德格尔把人的沉沦和非本真性置于总体的本体论意味之上,这样就会对社会的行动持有悲观倾向。而马尔库塞不会沿着这种方式进行,他需要寻找一个更确切的具有普遍性的依据。在分析完马克思和弗洛伊德以后,马尔库塞认为通过回归现象学达到现代性的回归是不可能的。因为随着现代性的推进,具体的现实存在与美好的未来社会的鸿沟越来越大。因此,现代性已经失去价值区分,完全是无意义的技术操作和数字计算。他主张在现代语境下对理想与现实进行美学调和,通过一种艺术革命来取代马克思所说的阶级斗争。而且理论与实践的统一若能够实现,就能够超越应然与实然的二律背反,从而实现对现代性社会的本真还原。
现代社会是我们的黄金时代,也是一个本质被冲击的时代。正所谓现代性的危机越严峻,其所具有的潜能性越大。只是如何解决现代性问题确实是一个棘手的问题。无论是对海德格尔还是马尔库塞来说,他们都对解决现代性问题进行了积极尝试,都对理想与现实做了区分,并表达了对本真性的渴望。对于21世纪的人类而言,对现代性问题的合理解决既能使现代性成为潘多拉的盒子,也能使其成为阿拉丁神灯。因此,面对他们所说的理想化状态,我们还是要忠于现实,忠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