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沙米拉》对《帕梅拉》的戏仿
杨文慧
(武汉大学外语学院,湖北武汉430072)
摘要:《沙米拉》按照《帕梅拉》故事的发展,对主要情节进行了戏仿,调侃并揭露了理查森创作的疏漏和不真实。《沙米拉》的失败之处从情节设置、人物塑造和主题三个方面分析可见:在情节设计上不够严谨、故事发展略显松弛;在人物塑造上刻画单一、缺少多样性;而在主题上,不仅没能反对和嘲讽理查森的美德观,反而在无意中表达了与前者相似,甚至一致的观点。
关键词:《帕梅拉》;塞缪尔·理查森;《沙米拉》;戏仿;科尼·科伯;菲尔丁
中图分类号:I207.4
作者简介:杨文慧(1985—),女,安徽宿州人,武汉大学外语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英国文学研究。
doi:10.16401/j.cnki.ysxb.1003-6873.2015.01.022
理查森的《帕梅拉》于1740年11月6日出版之后引起极大的追捧,人人争相阅读。该书分两卷,于次年再版四次修订本,理查森又在12月出版了两卷续集。《帕梅拉》的成功得益于作者独特的书信体写法、帕梅拉本人细致入微的心理动机描写以及全书所宣扬的道德教诲[1]。与此同时,各种批评却也纷至沓来。书名中的“贞洁有报”、作者在文中塑造的人物形象以及细节的真实性等令同时代的文人以各种方式戏仿。而其中“最出色的莫过于标价十八便士的小册子《沙米拉·安德鲁斯传》(以下简称《沙米拉》)。该册子发表于1741年4月4日,作者署名为科尼·科伯先生”[2]。《沙米拉》围绕《帕梅拉》中的主要情节展开,以同样的情节揭露出不一样的人物心理,令人不免对两位作家的作品进行比较。
英文的“戏仿”(parody)一词由希腊语para(意为“在旁边”;“从侧面的”)和ode(意为“颂诗”)组成。最早的戏仿作品为吟游诗人所作,以滑稽可笑、荒诞不羁的形式模仿史诗,并与后者庄严肃穆的格调形成强烈的对比。戏仿在十七、十八世纪和十九世纪早期常被文人和政客拿来作为攻击敌手的工具。这种风格的作品颇为犀利,能够“揭露出个别作家、学派、哲学体系、甚至是整个社会和文化最广泛意义上的存在模式所隐藏着的缺陷、错误、自负、愚蠢、荒诞和刚愎自用”[3]234。戏仿的这一重要作用可以使读者意识到被戏仿作品的不足,并感受到其中的不协调、不一致之处。
国内目前尚无《沙米拉》对《帕梅拉》的戏仿研究,而国外则以伊恩·瓦特的《沙米拉》*伊恩·瓦特于1956为《沙米拉·安德鲁斯传》作了名为《沙米拉》的序言(见参考文献[2])。在该序言中,瓦特极力肯定了《沙米拉》的文学成就和社会意义,但也同时也指出了小说中出现的含混情节。一文最为突出。鉴于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对小说的标准的探讨,“一部小说应该是一个完整的个体,围绕着一个单一的主题、情景和姿态来展开,而这个主题、情景和姿态应该控制小说里的那些人物,应该提供一个情节,而且应该把小说的表面结扎妥当——把分散着的那些叙述都收集在同一张网里,使他们凝聚在一起,像一颗行星似的,在记忆的天空里循着一定的轨道运转”[4]415。本文便试从两部作品在小说的三个重要因素情节设计、人物塑造和作品主题,重点围绕戏仿的情节对比,探讨《沙米拉》对《帕梅拉》解构的不足之处。
一、情节设计
情节是指“小说中所表现的那个动作的结构。它代表了讲故事人对他那个动作中的事件如何处理的一种方法”[5]69。福斯特曾经提出,“一本结构极为严谨的小说里提到的事情,往往彼此纵横交叉,前后呼应”[4]233。根据这个要求,两部小说的情节设置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就结构的严谨设置而言,《帕梅拉》中的各色人物去处均有详细的交代,虽然偶有赘述,但仍能前后呼应。小说是从帕梅拉给远在家乡的父母写信开始的,而后她被B先生遣送至林肯郡,与父母的通信由此中断。中断之时,帕梅拉正处于危急之中,老父亲日夜担忧,焦虑不安,走了整整一夜,在天亮不久到了B先生的家门口。他神情痛苦,扭绞着手,“哭泣着说,‘我的孩子在哪里?我的帕梅拉在哪里?’”[6]83理查森的这一设计符合故事的发展,且令读者动容。之后便出现了B先生为了安抚两位老人的情绪,让帕梅拉按照已经安排好的内容誊抄信件。由此可见理查森在事件的前后对应上安排得格外用心,使得故事的发展有条不紊,有说服力。
理查森对待结构的态度还表现在他对文中其他角色的安置。每个在前文中提到的人物,在故事的结尾都有所交代。如人戴弗斯夫人曾表示想让帕梅拉做她的婢女,下文便出现了杰维斯太太向她求救,希望能够帮助帕梅拉逃脱,之后她便来到林肯郡,与两人正面交锋。
相比而言,菲尔丁在情节上的设计似乎有些匆忙,事件的发展草草而过。虽然他抨击的目的已经达到,但未免令人惋惜。文中的小角色往往在故事的发展中自动消失,如女管家杰维斯太太和朱克斯太太。第六封信中提到杰维斯太太因参与沙米拉的计划被主人赶出了家门,在信的结尾她向沙米拉提出要求补偿:“她希望我至少能够尽力弥补她的损失,毕竟她是因我而落了这么个下场”[6]284。可是接下来,沙米拉就马上开始实施她在林肯郡的计划了,关于杰维斯太太的交代戛然而止。情节的发展读者不明所以,人物之间的联系过于松散,不如理查森设计得严密有趣。
另外,两位作家的故事结局均不完全令人满意。理查森显然是选择了小说普遍的结尾,有情人终成眷属,而其中繁杂的婚礼细节讲述使情节发展略为拖沓。*伊恩·瓦特于1957年出版的《小说的兴起:笛福、理查森和菲尔丁研究》认为理查森不加深思地延续了故事情节,背离了小说常用的写作模式;文中的细节,目的在于创造一种男女关系上的行为新模式。尽管这种新的家庭模式当时并未完全受到公众的认可。Wat, Ian. The Rise of the Novel: Studies in Defoe, Richardson and Fielding. 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57, P149.相比而言,菲尔丁设计的结尾则更显突兀。故事一直按照沙米拉顺风顺水的节奏进展着,突然之间,作者在小说的结尾最后一句写道:“B先生已将他的妻子和威廉姆斯捉奸在床,前者被他赶出家门,后者正在宗教法庭受罚。”[7]306这一结尾让读者有种感觉:作者已经通过自己夸张诙谐的文笔迅速地达到了嘲讽《帕梅拉》的目的,到了结尾,未免精神不济,有些不耐烦,便草草收尾。福斯特也提到过结尾的松弛问题,“其原因不外有二:首先,作者的精力不济……其次,就是我们已经在前面谈到过的那种困难:人物渐渐变得难以驾驭。”[4]257
二、人物塑造
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一书中将小说中的人物类型分为扁型人物(flat character)和圆型人物(round character)两种。其中扁型人物早在17世纪便已出现,“有时被称为‘类型性人物’,有时又被称作‘漫画式人物’。这个类型里的那些性质最纯粹的人物,是作者围绕着一个单独的概念或素质创造出来的”[5]175。这种人物类型的出现只是为了表现出某种固定的意念或特性。狄更斯笔下的人物几乎都是扁型人物。福斯特认为扁型人物有两大优点:容易辨认和容易记忆。而且有时候,“扁平的形象里包涵的内容,也许要比那些态度比较严苛的批评家们所乐于承认的更为丰富”[4]187。而圆型人物是指作品中性格特征复杂的人物,这些人物往往多变,其性格有形成、发展的过程。如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姆雷特。这种类型的人物性格特征会在不断变化的环境以及复杂多变的矛盾关系中逐渐显现出来,其动态的塑造方式给读者以一种流动感。
按以上的人物类型划分方法,《帕梅拉》和《沙米拉》中的人物大都属于扁型人物,尤以两位同名女主人公为代表:一位坚守贞操,乃道德楷模;一位贪婪成性,步步为营。两个角色均表现出单一的特性。两部作品相比,菲尔丁利用自己在戏剧创作上的驾轻就熟,赋予了《沙米拉》中的人物更多的戏剧色彩,人物的喜剧特征尤为突出。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正如福斯特所言,“我们也得承认,扁型人物被塑造成喜剧性角色的时候更为出色。严肃的或者悲剧性的扁型人物往往惹人生厌”[4]191。这里的喜剧特征,主要与丑、滑稽(可笑)联系在一起。黑格尔认为“喜剧性矛盾的基本特征是目的与手段、本质与现象、动机与效果的不一致;本质上不合理的,无价值的东西却偏要以合理的,高尚的面目出现,必然会陷于自己揭露自己、自己否定(毁灭)自己的喜剧性冲突中”[8]73。菲尔丁的这部散文体小说更多地带有类似的讽刺调侃,在情节的发展中逐渐揭露人物的可笑性,使其处于自我否定之中。理查森在发表《帕梅拉》之后名噪一时,英国社会争相购买,洛阳纸贵。他从女仆帕梅拉的心理入手,细致入微地描绘出一个虔诚而又贞洁的女子。菲尔丁正是利用了这种方式,也从沙米拉的心理入手,加以丰富的喜剧元素,向读者揭露出主人公表里不一、虚伪做作之态,对理查森的人物刻画进行了抨击。他借牧师奥利佛之口说道:“但是,我的朋友,这整篇的叙述是如此地歪曲事实,如此地有悖真理,我相信一旦你仔细读完我附上的这些信件就会认同的。我希望你和其他一些心存善意的人将这些信件公诸于众,那么这个小蹄子就不会像欺骗自己的主子那般欺骗世人了。”[6]279
然而,一部好的小说往往是需要两种类型的人物的[4]185。菲尔丁的《沙米拉》中几乎全是扁型人物。除沙米拉之外,B先生头脑简单、反应迟钝、任人摆布;女管家杰维斯太太和朱克斯太太戏份虽少,却明显是沙米拉的帮凶,前者有着不堪的过去,后者唯利是图;沙米拉的母亲如沙米拉一般纵欲享乐。菲尔丁将重点放在戏仿《帕梅拉》的主要情节上,以同样的表象揭露主人公截然不同的意图。他所使用的戏剧语言丰富而夸张,讽刺效果显著,然而文中的各色人物并不会随着情节的发展而发展,人物性格特征呈现出凝固静止的一面。相反的,理查森虽然也塑造扁型人物,他笔下的人物却能随着情节的步步推进逐渐发展成圆型人物,在小说的结尾,各种矛盾冲突得以终结之后又恢复成扁型人物。这些人物虽然十分类型化,却依然能给人新鲜感。
《帕梅拉》中的B先生,起初对帕梅拉态度暧昧、举止轻薄。B先生的纨绔子弟和浪荡子形象在两人关系的发展中表现得淋漓尽致。然而在阅读帕梅拉的信件和日记的过程中,他逐渐被这个女仆善良纯真的一面深深打动,当他终于冲破社会的偏见和阻力与帕梅拉结为夫妇之后,B先生似乎完全从往日的放浪不羁中醒悟过来。B先生的人物形象便经历了一个从典型的扁平人物发展成充满矛盾和不安的圆型人物,又落脚为一个温柔和善的扁型人物的过程。他的性格发展虽引人争议,却仍具有一定的说服力和吸引力。
同样,小说中的其他小角色也有着类似的性格发展。如一直对帕梅拉爱护有加的杰维斯太太曾向戴弗斯夫人求助,导致戴弗斯夫人大闹林肯郡,后来得到了帕梅拉的宽恕后一如既往地关爱她。女主人公帕梅拉虽然坚守贞洁,性格发展较为稳定,但是她也在不知不觉中对B先生坠入了爱河,婚后对后者的态度上有着质的转变。
总而言之,从人物塑造的角度上而言,两人笔下的人物都为扁型人物。菲尔丁的喜剧色彩更加丰富,人物夸张滑稽,一定程度上达到了嘲讽调侃理查森作品的目的;但理查森的人物更能随着情节的发展体现出张力,其细致入微的描写和深入人心的人物塑造显然略胜一筹。
三、作品主题
主题主要是指贯穿小说始终的中心思想,通过主题读者能够把握作者的创作意图。本文主要针对两部作品中的美德主题展开讨论。纵观关于《帕梅拉》的学术文章,研究帕梅拉的贞洁观的不乏少数。如朱卫红在《贞洁美德报偿——论帕梅拉的贞洁观》一文中认为“贞洁报偿论”符合当时的社会现实和人们的心理需求;而《帕梅拉的贞洁观与理查森的道德理想》一文更是确认了理查森通过塑造帕梅拉的形象实现了自己的道德理想。《帕梅拉》出版后,关于女主人公保持贞洁的行为曾引起一场轰动的争议,菲尔丁也创作了《沙米拉》和《约瑟夫·安德鲁斯传》,对理查森进行批判和嘲讽。如B先生卧室侵犯的情节,菲尔丁认为与现实情况不符,特意戏仿了这个情节:“您看,我按牧师威廉姆斯的教导正在用现在时代呢。哎呀,他来到我俩中间了,我俩都假装睡着了,他把手伸到我的胸部,而我呢,装作是在梦中故意靠近他一些,然后又假装醒了过来。”[7]283但是就理查森本人的写作意图而言,帕梅拉保护自己贞操的决心非常的坚决。
按照理查森的描写,帕梅拉在接到父亲嘱咐的信件后,要老人家放心,她说:“我宁愿死一千次,也不会以任何方式,成为一个不贞洁的人。”[6]5当B先生轻侮她无法得逞时大发雷霆,帕梅拉双膝跪下,乞求对方的怜悯,以保自己的清白。正是因为她保护自己贞洁的决心十分坚决,她才会提出归乡的要求,并且之后拒绝B先生金钱上的供养,千方百计地想要逃脱。
一些评论家认为,《沙米拉》虽意在嘲讽和抨击《帕梅拉》,却实际上“远远超出了原本为了戏仿的意图,并且拥有了独自的生命”[2]51。原本在理查森的笔下无足轻重的角色牧师威廉姆斯也被赋予了新的意义,他所提出的关于宗教与道德的说法也引起了人们的深思。诚然,《沙米拉》全书充满了女主人公的惺惺作态,她的污言秽语和夸张举止从侧面揭露出其真正的道德伪善。小说的结尾纵然突兀,却也说明了如此之人、如此行径不被世人所接受。而菲尔丁有意或无意地安排了这样了一个结局也正说明了,他本人其实同理查森一样都拥有较为严苛的道德准则。这一点从菲尔丁最后一部小说《爱米莉亚》中便可以看出,女主人公几乎同帕梅拉一样是个天使般圣洁的人物。所以,菲尔丁意在嘲讽《帕梅拉》,实际上却赞同了理查森的道德观。他所攻击的并非理查森的道德理想,而是后者在表现这种理想时所使用的不太与现实相符的手法,这就是为什么菲尔丁在读过《克莱丽莎》之后称理查森为伟大的作家。
《沙米拉》是菲尔丁匿名发表的一部作品。他从未在任何公开场合承认自己为这部作品的作者,但Charles B.Woods在文章《菲尔丁和〈沙米拉〉的作者》中通过仔细的论证,证明了菲尔丁即是该小说的真正作者[9]。伊恩·瓦特认为,“菲尔丁很快便成为了举世闻名的小说家、报人和地方法官,自然不愿意承认曾经写过如此不得体的一部作品”[2]45。而《沙米拉》与《帕梅拉》相比,不论是在情节上的设计,人物的塑造,还是主题的彰显上,都存在一些不足。菲尔丁似乎太想在文学界打出一片天地,又似乎太急于揭露《帕梅拉》中细节的漏洞,匆忙着笔,反倒是留下了遗憾。然而这部作品是菲尔丁小说创作的开端,他熟练地使用戏剧手法,使《沙米拉》拥有了更多的喜剧元素,很好地达到了嘲讽的目的;而且菲尔丁在戏仿理查森作品的同时,逐渐形成了自己的写作风格,为后面的几部优秀的作品《约瑟夫·安德鲁斯传》、《汤姆琼斯》和《爱米莉亚》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参考文献
[1]Dircks R J.Henry Fielding[M].Boston:Twayne Publishers,1983:40.
[2]Paulson R.Fielding:A Collection of Critical Essays[M].Prentice-Hall Inc,1962:45.
[3]Kiremidjian G D.The Aesthetics of Parody[J].The Journal of Aesthetics and Art Criticism,1969, 28(2 ):231-242.
[4]福斯特.小说面面观:英汉对照[M].朱乃长,译.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1:12.
[5]克林斯·布鲁克斯,罗伯特·潘·华伦.小说鉴赏[M].主万,译.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86.
[6]理查森·帕梅拉[M].吴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1998.
[7]Fielding H.Joseph Andrews with Shamela and Related Writings[M].Homer Goldberg.New York:W W Norton & Company Inc,1987.
[8]朱立元.黑格尔的喜剧理论[J].戏剧艺术,1984(1):64-76.
[9]Woods C B.Fielding and The Authorship of Shamela[J].Philological Quarterly, 1946,25(3):248-272.
On Shamela’s Failure in the Parody of Pamela
YANG Wen-hui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and Literature, Wuhan University, Wuhan, Hubei 430072, China)
Abstract:Fielding’s first prose fiction Shamela ridicules and unveils the slips and unfaithfulness in Richardson’s creation of Pamela, through the parody of its plot. This paper attempts to analyze Fielding’s failure in the parody of Pamela from the aspects of the design of plots, characterization and theme, thus pointing out that compared with Pamela, Shamela is a hasty piece of work by Fielding, which cannot surpass the former due to its relatively loose design of plot and story development and its flat characterization. And concerning the idea of virtue, instead of opposing and ridiculing Richardson’s view points, its author even shares similar moral values with him.
Keywords:Pamela; Samuel Richardson; Shamela; parody; Conny Keyber; Fielding
〔责任编辑:朱莉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