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萍(河北大学文学院,河北保定071000)
论权德舆铭文序之资料价值和文法意义
杨萍
(河北大学文学院,河北保定071000)
因铭文用于纪念或祭祀,其正文多以骈体为主,讲究词句,注重用典,深文周纳,文风典雅重拙,容易掩盖一些有价值的资料。铭文序言多以散文状态存在,用以交代写作动机及相关情况,多能保存珍贵的历史资料。权德舆一生,留有八十篇铭文序言,在保存历史资料方面有以时人眼具化时人事和补史料之阙的价值;在散文创作方面则以散体创作实绩,在改革铭文文风方面做出了很大努力,有其独到的文法意义。
权德舆;铭文序言;资料价值;文法意义
铭文是刻写于器物、金石或建筑之上,具有颂赞或诫勉功用的介于文学与非文学之间的边缘性应用文体。铭文一般由两部分组成,前面部分用散文记事,称为志或序,后面的部分用韵语颂赞,称为铭。刘勰《文心雕龙·诔碑》篇有云:“夫属碑之体,资乎史才,其序则传,其文则铭。标序盛德,必见清风之华;昭纪鸿懿,必见峻伟之烈:此碑之制也。”[1]214意即用散文的笔法对其所要颂赞的对象做详尽的传记,其后缀以的铭词是以韵语对其序文所作的一个概括和总结,从中可以看出,铭文序之价值远高于铭文本身。权德舆一生创作了八十篇铭文序言,其中包括碑铭序文三十篇、墓志铭序文四十六篇、塔铭序文三篇、碣铭序文一篇。这些铭文序言,一方面我们可以从中获取一些相当可靠的历史资料,极具资料价值。另一方面权德舆的铭文序言也以散体创作实绩,在改革六朝铭文文风方面做出了很大努力,形成其独到之文法意义。
六朝时期,碑志序言写作公然走上了公式化、程式化的路子,其总体特点是:内容上歌功颂德,浮泛无实;形式上一律用骈体文写作,铺排藻饰,讲究用典。这种写法容易将内容淹没于堆垛和空泛之中,掩盖一些有价值的资料。权德舆所撰铭文序言虽未从本质上摆脱铭文写作旧格,但能够紧扣铭文内容,交代相关人、事,可以让我们清楚地了解铭文主人的生存状况和人生作为。现今所见权德舆八十篇铭文序言囊括一代名流,涉及当时政要杜佑、贾耽等人,文坛大家姚南仲、戴叔伦等人,著名佛教人物马祖大师、宏正大师、宏正弟子契微等。这些人或与权德舆为同僚、挚友,或为当时佛教禅宗代表性人物,权德舆所知甚多,所以在这些铭文序言中保存了一些相当可靠的历史资料。
(一)以时人眼具化时人事
历史有当时人看时事和后代人评史事两种。后代人评史,理性和客观性多一些;当时人记录,真实性和可靠性更胜一筹。权德舆作为当时名人,对所在时代重要人物的具体记录,让我们更相信权德舆资料的真实性。权德舆《杜公淮南遗爱碑铭(并序)》中,记载了中唐著名历史学家及思想家杜佑的事迹。权德舆与杜佑结交甚早,建中元年权德舆入杜佑幕,二人即开始交往,并且此后二人交往长达三十年左右。权德舆对杜佑的了解,是累积在三十年交往的基础之上的。在序文中权德舆描述了杜公一生的重要经历,并对其性格、为官、治学都评价甚高:
清明廉直,温毅宏重。易简之道,本于健顺;忠智之谋,发为事业。虑善以动,得时大行。[2]5055
惟公镇定一方,心平德和,言仁必及人,言智必及事。生聚教训,勤身急病,视阖境如枨闑之内,抚编人有父母之爱。因其习俗而均安之,识其惨舒而导利之,仕六朝而时推元老,逾二纪而再掌邦赋。扬美化于方志,流淑声于命书。[2]5056
而又博及书术,详观古今。谋王体,断国论,其言有章,听者皆竦。作为《通典》,以究理道,上下数百年间,损益讨论而折衷之,佐王之业,尽在是矣。[2]5056
在权德舆看来,杜佑的个性“清明廉直,温毅宏重”,是值得敬重的楷模。杜佑在处理政务方面,颇具易简之风,又能将忠心、智慧成就事业,他的许多仁和宽顺、因势利导的治理方法,在当时社会就获得很多认可,方志记载和皇帝诏令,都传播他的美名。这就具化了杜佑对当时人的影响,使我们了解到其在当时社会生活中的存在价值。其中所论《通典》为我国第一部记述典章制度的通史,开典章制度专史之先河。权德舆的传记序言认为《通典》的业绩在于“佐王之业”,这让我们了解到杜佑编撰的《通典》在当时社会就已获得比较高的价值认同。
(二)补史料之阙
权德舆铭文序言资料价值的另一方面体现在其可以补正史之阙,帮助我们还原一些真实的历史面貌。
在佛教禅宗史上,马祖的地位可以比拟于儒家之孟子,但关于马祖塔的修建时间却无任何正史记载,史料缺失。直到1966年,在宝峰寺马祖塔地宫内,出土了舍利石函,一些情况才得以浮出水面。石函题记为:
维唐贞元七年岁次辛未七月庚申朔十七日景子,故大师道一和上黄金舍利建塔于此地。大师贞元四年二月一日入灭。时洪州刺史李兼、建昌县令李启、石门法林寺门人等记。[3]39
石函所记马祖圆寂时间及马祖塔的修建时间,在此之前,并无其他史料记载,惟权德舆《宝峰马祖大寂禅师塔铭(并序)》有所交代:
(马祖大师)此缘既周,跏趺报尽,时贞元四年二月庚辰,春秋八十,夏腊六十。前此以石门清旷之境,为宴然终焉之地,……沙门慧海、智藏、镐英……乃率龠其徒,从荼毗之法,珠圆而洁,煜耀盈升。建资严事,众所瞻仰,至七年而功用成。[3]39
根据权德舆记载,除了可以与石函题记互为印证,还可以推测马祖生于景隆三年(709),出家时间是开元十六年(728),在佛门修行60年。石函的出土和权德舆的序言,可以确定马祖圆寂时间为贞元四年(788)二月,马祖塔建成时间为贞元七年(791)。至此,不仅解开了距今数千年的历史之谜,还可以肯定地说,权德舆的序文就是一篇难得的马祖生平传记。
又如禅宗第八代北宗宏正大师,虽在当时声明显赫,然而他却是一个历史之谜,后世对其记载极少,今人只能通过一些与之相关人物的记载,来寻找一些其人生踪迹。权德舆在《唐故东京安国寺契微和尚塔铭(并序)》中记载宏正弟子契微时涉及到宏正大师:
因初心而住实智,离有相而证空法,乃通四部经于宏正大师,尤精《楞伽》之义。[2]5105
序文中说,契微师从宏正通四部经与宏正在当时精通“五方便”,擅长经教之说一致。故今之学者有“五方便”为宏正所创之假说。
序言中关于契微的材料,“初以广德中随其家南渡,安居于苏州朱明寺”,可以使独孤及《舒州山谷寺觉寂塔隋故镜智禅师碑铭并序》中述禅宗传承时关于禅宗弟子“或之荆吴”的说法得到具体的补充:
信公以教传宏忍;忍公传惠能、神秀;能公退而老曹溪,其嗣无闻焉。秀公传普寂,寂公之门徒万人,升堂者六十有三,得自在慧者一,曰宏正。正公之廊庑,龙象又倍焉,或化嵩洛,或之荆吴。自是心教之被于世也,与六籍侔盛。[4]32
权德舆记载契微广德南渡,赴苏州传法,正是独孤及所说宏正门下“或之荆吴”的实例。
通过权德舆的这些记载,或补史料之阙,或证他人记载之实,是值得关注的当时重要人物的活动史料。
(一)突破骈体束缚,时人以之为宗匠
六朝碑志散文,骈风甚重,章学诚《文史通义》外篇卷二中有云:“六朝骈俪,为人志铭,铺排郡望,藻饰官阶,殆于以人为赋,更无质实之意。”[5]207发展至唐初,铭文写作仍因袭六朝老路。直至中唐,文坛出现了李华、独孤及、权德舆等一大批古文运动的先驱人物,才逐步着手改变内容空洞虚假、形式呆板的文风。这些先驱人物在碑志散文创作中引入灵活生动的语言,逐步改变了碑志散文只为应酬文章之面目。权德舆铭文序言在文法上的开创性表现在,写法上大量采用古文之写法,形式上夹叙夹议;内容上虚实结合,组织有序;语言上流通顺畅,骈散结合,温润弘博,质朴简洁;风格上讲求平正质实;行文上用进步的文学观和史学观记录一代功臣、文人之行迹,从而使碑志以传记文学的风貌显示出生动传神的力量,故权德舆的铭文创作风靡当时,时人以之为宗匠,《旧唐书·权德舆传》云:
于述作特盛,六经百氏,游泳渐渍,其文雅正而弘博,王侯将相洎当时名人薨殁,以铭记请者十八九,时人以为宗匠焉。[6]3959
《新唐书》云:
其文雅正赡缛,当时公卿侯王功德卓异者,皆所铭纪,十常七八。[7]5079-5080
权德舆铭文序言的散体创作,不仅当时文坛作家以之为楷式,亦对后来声势浩荡的古文运动有深远影响。宋代大家欧阳修、苏轼之文走的正是平正通达一路,与权德舆可谓一脉相承。故葛晓音在《汉唐文学的嬗变》一书中指出:“对权德舆在中唐古文运动中的地位和作用应给予充分的评价。”[8]163
(二)以传记体笔法写铭文序言
1.讲究行文主次,善于处理详略
权德舆墓志铭序言很讲究行文处理,其《戴公墓志铭(并序)》中戴叔伦为当时诗坛名家,与权德舆甚为投机,二人于贞元二年结下深厚友谊,并从此不断唱和往来。贞元五年六月,戴叔伦去世,权德舆深为痛之,为其写下这篇铭文序。序言讲究主次,善于处理详略,一反传统墓志铭“藻饰官阶”和“隐恶扬善”的写法,转而采用史传文学和传奇小说典型化的手法,选择能够充分展现人物成就和性格特征的事迹来进行描写,文字简洁,文风质实。序言开篇即用简洁笔墨评价戴公一生:
公早以词艺振嘉闻,中以材术商功利,终以理行敷教化。[2]5115
随之便以戴公“早”、“中”、“终”三个阶段为构架进行详尽的阐述,在阐述过程中序言也未平均用力,而是有所侧重,详略分明。序文在概说戴公早年时期生活之后,便详述其中年之“材术”,且不惜笔墨,用一个细节描写来突显戴公在遭遇劫客时表现出的非同寻常的沉着冷静:
劫胁使臣曰:“归我金币,可以纾死。”公山立不挠,勇生于仁,端其词气,强于师旅,暴叛知感,乞盟于公。黎明,率其徒西向拜泣。”[2]5115
这段文字言简意赅,真正做到了刘勰在《文心雕龙·诔碑》篇中之所言“其叙事也该而要,其缀采也雅而泽。清词转而不穷,巧义出而卓立。察其为才,自然而至。”[1]214为我们展现出一个清明仁恕、足智多谋、鲜明具体的人物形象,令人如见其人,如临其境。此种写法俨然已类同于传记文学之写法。
事实上,这种史传笔法为权德舆所善用,其《太师贞武张公遗爱碑铭(并序)》所刻画的武将张孝忠,《刘公纪功碑铭(并序)》所刻画的刘昌,《浑公神道碑铭(并序)》中所刻画的浑瑊等,都是采用人物传记的笔法,生动具体,打破了传统碑志散文多呆板、无生气的写法,体现出注重刻画人物形象的人物传记的笔法。
2.记人手法多样
权德舆铭文序言在表现方法上具有多样性。他擅长通过墓主的语言、动作、细节等文学表现手法,生动地表现出墓主的性格特征。
《严公神道碑铭(并序)》中为突出严公之骁勇善战,神勇多智,序言并未泛泛而谈,而是采用细节描写,以几件典型事件来彰显严公的性格特征。如描写严公平定西川大乱,细致入微:
天子旰食,西南愁扰,公毅然飞章,条上方略。请以汉中之师,率先进取。画山川之厄塞,调餫馈之名物。出其不意,可以鼓行,嘉猷急病,慷慨忠壮,实蒙可报,克厌帝心。乃命将严秦,授以机略,自汉源至神泉,凡数十合。其间下剑门,覆荡口,收剑州,破契丹。命裨校可提弥诛斩虏之特将文德昭,然后分秦险阻,溃其心腹。或设伏以遮击,或出奇以夹攻,我常贾馀,而虏始夺气。以至于援鹿头,清岷峨,旋禁旅于天上,快灵诛于阙下。赋车马以悬束,备糗粮以飞挽,虑之于始,倚以成功。[2]5070
先写西川发生大乱,严公请缨平定战乱,随之则采用一系列动作描写,展现出严公之足智多谋,接下来则用非常精炼之笔法描述严公平定西川的骄人战绩。整个过程衔接顺畅,描写详尽。
权德舆还擅长用语言描写来刻画人物形象,颇有情趣。如《殇孙进马墓志铭》中写其孙子顺孙:
大病之际,上辞尊长,下诀幼弟妹,恬然不乱,且谓其传婢曰:“空中佛事,俨然在目。”促焚香,移吾枕西向,合掌而绝。[2]5152
寥寥几句话就体现出顺孙之懂事、稳重形象,我们似乎亲临这个少年离世的情景,画面感极强。
总之,以传记笔法写铭文序言,突破碑志散文平板直叙的叙事方式,使碑志散文的文学性大大增强。在这种写法上,权德舆可谓先驱人物,具有开创之功,对整个中唐时期的古文运动影响深远。
(三)多引诗书经典,文风典雅,思想沉厚
《诗经》和《尚书》,是我们国家儒学之典范,其中语言凝练且富有哲理,引至文中,不仅可以使文风典雅,还令文章富有思想。权德舆常常引用诗书,为其碑铭序增辉。如在《河间尹府君神道碑铭(并序)》中,开篇即引用《诗经》之语:
《诗》之《小雅》曰:“尹氏太师,秉国之均。”《大雅》曰:“王命尹氏,戒我师旅。”然则代为天子三公大夫,参掌文武,故吉甫有作宪之美,翁归为兼备之才,周汉以还,似续忠厚。[2]5074
序文以古时周汉两位君主重视有才德之臣为开篇,继而写当时皇帝以孝治理天下,重视有才德之臣尹澄为怀先人之恩,“愿回追锡之命”,为嘉赏尹澄之孝心,遂对其先人进行诏赠。序文这样以经典起兴,既含蓄典雅,又能表达准确。
又如《太保严公墓志铭(并序)》写严公:
尽虑以干王事,多方以佐百姓,而又精于鉴裁,敏于推择。能树善于幕庭,终翰飞于公朝,率由慰荐,而后光大,至于为宗工近臣贤大夫良二千石者,列于中外。[2]5143
叙写严公重视并善于为朝中选拔和推荐有才德之人,正是做到了《尚书》中所言“慎简乃僚”,“俊人用章”,序文引用《尚书》中经典之言总结严公重视选拔人才,既简练准确,又显典雅。
可见,权德舆碑铭序文借用经典之言表现墓主的为人和思想,典雅中增添了几分思想深度,与六朝骈俪浮夸且思想意义不大的散文相比,序文显然具有了一定的主观性和思想性,可以说是一种进步。
(四)充满感情色彩,抒情味极浓
权德舆为其亲友写下许多碑志散文,这些序文充满了感情色彩,抒情味极浓,虽名为墓志,实则为一篇篇表达哀思与悲痛的抒情文字。如《独孤氏亡女墓志铭(并序)》即为权德舆为其钟爱之女所作,其女聪颖、贤惠、大方,只可惜红颜早逝。整篇序言紧扣一个“情”字,先写其女“其于闺门之内,佐君子,供先祀,嘻嘻申申,有孝有仁”,随后写其女嫁与独孤郁之后“婉约劳谦,得六姻之和”,又写其受到册封之后“与母于内朝序位,环佩之声相闻,党族荣之”,如此明事理之女却遭天妒英华,早早离世,权德舆难抑其哀伤之情:“嚱夫!绛州方强仕不淑,尔又未练而殁,年止三十一,天之报施其何哉?”接下之文则是更为细腻而逼真地表达作者之伤痛:
始称未亡人也,惧贻吾忧,每敛戚容,而为柔色,然以沉哀攻中,竟不能支。悲夫!初先舅宪公有重名于时,绛州生而孤,不得逮事,傥冥冥有知,将同穴而养于下耶!抑智气在上,归于合莫耶?吾不知也。[2]5127
感情一浪胜过一浪,这种哀痛之情由心而至,令人读之,也为权公爱女情深而感慨万分。权德舆的这一碑铭笔法,获得其好友杨嗣復认同,杨嗣復《丞相礼部尚书文公权德舆文集序》评曰:
其他千名万状,随意所属,牢笼今古,穷极微细,周流于亲爱情理之间,磅礴于勋贤久大之业,不为利疚,不以菲废,本乎道以行乎文,故能独步当时,人人心伏。[2]6176
称赞其文章写作不仅数量多、范围广,而且能周流于真情实感之间,不因为润笔之多寡而改变文章态度,故在当时能够独树一帜,为“人人心伏”。用真情实感写文章是权德舆行文的一大特点,也是古文写作的一大转变和一大进步。如此写法就摆脱了墓志散文写作过于浮夸,过于形式化和程式化的弊病,使墓志散文可以如同抒情散文一样,既可以表达人之情感,又给人以美感,这就扩大了作为墓志散文本身的价值,这种价值无疑在碑志散文创作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义。
[1]刘勰.文心雕龙[M].范文澜,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
[2]董诰,等.全唐文[M].北京:中华书局,1983.
[3]妙安.宝峰禅寺马祖塔辨[J].宜春学院学报,2004,26(5):38-40.
[4]徐文明.禅宗第八代北宗宏正大师[J].敦煌学辑刊,1999,36 (2):32-39.
[5]王红霞.权德舆研究[M].成都:四川出版集团巴蜀书社,2009.
[6]刘昫.旧唐书[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7]欧阳修,宋祁.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8]葛晓音.汉唐文学的嬗变[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
〔责任编辑安建军〕
G127
A
1671-1351(2015)04-0041-04
2015-04-24
杨萍(1989-),女,河北保定人,河北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