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晓娟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 重庆 401331)
湖湘文化作为一种地域文化,以其特有的文化特征深层次地影响着生活于其中的各族人民,包括民风民俗、文化品格、心理意识等。古华是湖南嘉禾县人,长篇小说《芙蓉镇》是古华的代表作,深受湖湘地域文化影响,其艺术创作浸润着浓郁的湖湘文化色彩。
在《芙蓉镇》里,湖湘文化渗透在社会群体和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古华在小说中描写的芙蓉镇社会群体印有明显的湖湘文化品格,具体表现是小城镇的群体具有重情重义、勤勉朴实、自强不息等特点,每个具体人物又有着不同的体现。这些社会群体因其具有群体象征意义,被有机地置于小城镇形象中,成为展示社会的一种符号。
比如小说中的女主人公胡玉音,她的身上就散发着湖湘文化的独特韵味,有着湘女的柔美和刚强。她温柔善良,大家都称之为“芙蓉姐子”,她的米豆腐摊子也以“和气生财”为宗旨,她以温柔、亲切的态度对待所有的顾客,无论是“北方大兵”古燕山、“铁帽右派”秦书田,还是“吊脚楼主”王秋赦等都喜欢在她的摊子上吃米豆腐,足见她的柔美。不仅如此,胡玉音还是一个外柔内刚的女子,小说中有这样一个细节,当胡玉音的新屋建成后,李国香的到来和问责使夫妇俩战战兢兢。但丈夫桂桂卖屋的懦弱想法使胡玉音非常恼怒,她拿起锅勺就朝桂桂的额头戳去,并说道:“你这没出息的东西……我们起早贪黑累死累活的,我们剥削了谁?我们犯了什么法?”等心情平静后,她才发现桂桂的额头上有血印子,并着急地说道:“我的天啦!你这个蠢东西连疼都不晓得喊一声。”[1]63这些富有特色的动作和对白充分显现了她外柔内刚、外和内强的性格。当然在胡玉音身上还体现着湖湘文化中的巫风色彩,在她内心中充斥着封建迷信,多年的不孕使她相信自己是“克夫克子”,有着不好的命运,此外她对现实的无力反抗,一味忍受,都和湖湘文化崇神信巫的传统有很大关系。
还有“北方大兵”谷燕山,他是镇粮站的主任,为人忠厚朴实,很有人缘,男女老少都把他视为领导,“老谷的存在对本镇人的生活,起着一种安定、和谐的作用”[1]43。不仅如此,谷燕山还重情重义,他对胡玉音有着特殊的照顾。在特殊时期,他不顾会受牵连的危险帮助胡玉音接生,帮她度过了危险期,在谷燕山的身上凝聚着重情重义的精神。
还有五类分子“秦癫子”,表面上他看起来唯唯诺诺、自轻自贱,还积极承认自己是“坏分子”的反动身份,自编《五类分子之歌》,自嘲自己和胡玉音是“两个狗男女、一对黑夫妻”,能为了一碗饭而跳“黑鬼舞”等,种种表现都显示了秦书田疯子般的行为,但深究其内心深处却充满了对生活的挚爱,他是以自己独特的方式来缓解内心的痛苦。就像他被判了十年刑,告诉胡玉音要“像牲口一样地活下去”[1]170一样,他一直坚韧地苟活着,他的种种“疯癫”行为都是湖湘精神“吃得了苦、耐得了烦、霸得了蛮”[2]的“骡子脾气”的写照,他的身上始终映照着湖湘文化坚忍执着、自强不息的精神。
而小城镇里的民风民俗描写,是最能展示地域文化特色的,它具有极大的社会张力,几乎浸润在政治、经济、文化和日常生活等各个方面,是社会生活中的重要部分。古华在《芙蓉镇》里一开始就向我们展示了一种具有湖湘风情的小城镇,它处于一个封闭的环境中,三面环水,是一个狭长半岛似的地形,这里环境优美安逸、民风古朴。因湖塘里遍种水芙蓉,而得名“芙蓉镇”。这里的住户紧夹着一条青石板街,弟兄间的内讧、夫妻间的小矛盾都能引得整条街骚动起来,足见他们平时生活的宁静安逸、人际关系的融洽。当地人民还有互赠吃食的习惯,“过节时邻里间互赠果品,平常日子谁家吃了荤腥也不忘给隔壁娃儿几块”,进一步揭示了小镇民风的淳朴和当地的地域风味。
不仅如此,民俗还影响着生活于其中的人们。比如民歌《喜歌堂》是解放前妇女中盛行的一种风俗歌舞,它贯穿于胡玉音和秦书田的一生命运中。《喜歌堂》以不同的特点在他们的人生中出现了四次,而《喜歌堂》在不同阶段的特点是由政治决定的,或是妙趣横生的民歌或是反动歌曲,《喜歌堂》的每一次出现都是他们命运的转折点。从《喜歌堂》在小说中出现的情形看,《喜歌堂》不仅和胡玉音、秦书田的命运紧密相连,还表现了这个小镇的民俗风情。《喜歌堂》以民俗的身份作为小镇生活文化的一部分,已经融入了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必然会以人们习以为常的方式在人们生活中得以表现和构成,《喜歌堂》这一意象是民风民俗的具体体现,真实地反映了当地的风俗习惯。
湖湘文化以其悠久的文化历史,还使浸润其中的不同时代的人们表现出了“忧国忧民”、“经世致用”的精神,如屈原、蔡伦、贾谊等。同样,受到湖湘文化影响的古华也具有这种心系苍生、国家的倾向,他通过文学作品表现了自己的历史意识,即对国家、社会、政治的历史反思。
《芙蓉镇》属于“反思文学”,小说一共四章,每一章是一个年代,四个年代都在中国发展史上有着特殊意义,小说以主人公胡玉音的命运为线索,展示了特殊的历史时期政治、社会、经济的变化,以及生活于其中的人民的沉浮,揭露了“左”倾思潮的危害。不管其有意还是无意,小说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作者站在民间的立场和角度上,对中国历次运动中存在的悲剧和悖谬现象进行的历史反思。
作者在《芙蓉镇·后记》中解释了《芙蓉镇》的创作追求:“……尝试着把自己二十几年来所熟悉的南方乡村里的人和事,囊括、浓缩进一部作品里,寓政治风云于民俗民情图画,借人物命运演乡镇生活变迁,力求写出南国乡村的生活色彩和生活情调来。”[1]213从这样一个自述中,可以看出作者是有意在小说中反映政治风云、生活变迁的,但对于怎样反映,作者其实是矛盾的,他是站在了国家话语立场和民间话语立场这两个对立立场上对历史进行了反思,当然这也许是作者的一个叙事策略,借主流话语掩盖自己的民间立场。总之,古华在文本中用两种叙事话语对历史进行了解说。
首先分析小说中采用的国家话语立场,即主流意识形态支配下的话语形式,是以主流意识形态来展示、评价历史。小说所描写的芙蓉镇的经济历经了富足——衰落——富足三个阶段,小城镇的人们生活也经历了沉浮,而导致曲折的原因在小说中也有提到,是与特定的四个历史时期中李国香和王秋赦等人推行的极“左”路线有关。站在现在的语境中,我们可以很清楚地认识到造成小镇动乱的深层原因是时代的失误、政策的错误,但古华却避开了深层原因,根据当时国家的话语逻辑将政治权力与群众的冲突转化成为个人间的冲突。也就是说作者在揭示小镇经济变迁史和居民生活浮沉史中承认了“左”的路线所带来的灾难,但在具体描写冲突时却设置成了胡玉音等人与李国香等人间的个人冲突,导致冲突的直接原因是个人间的问题。比如饮食店的女经理李国香认为胡玉音的米豆腐摊子威胁了国营食品市场,而导致她和胡玉音第一次冲突的直接原因就是胡玉音的柔美相貌,她仇视这样一个比自己美丽、年轻的女子,小说中这样写到她的内心活动:“这些该死的男人!一个个就和馋猫一样,总是围着米豆腐摊子转……”[1]8;惩罚秦书田和胡玉音两人的婚姻时也是如此,真正的原因并不是非法同居,而是胡玉音当众揭露、讽刺了李国香与王秋赦的丑事。从这些描述中可以看出来,作者有意将以李国香为代表的政治集团简单化、私人化,使他们的人格缺陷和道德缺失成为小镇动乱的最终原因。这样一种方式是与主流意识形态相符的,宋文坛揭示了这种主流话语对特定历史的处理方式:“主流”话语把“文化大革命”定性为“无政府主义的内乱”,“一小撮”开历史倒车的跳梁小丑被指控为是这段“空白”历史的肇事者……[3]60
但同时,古华还采用了民间话语立场,这种立场的采用不是特别明显的,是通过人物疾病的隐喻得以凸显的。在国家主流话语中,塑造的英雄人物是大义凛然、无私奉献、完美无瑕的,但在古华笔下,芙蓉镇里没有一个男人是完整的,不论是身体层面还是精神层面都或多或少有着疾病,这些伤残人物本身承载了一定的寓意。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中,对疾病与文学的隐喻关系进行了具体详细的研究,认为疾病在文学作品中不只是一种病态的展示,还是一种具有社会意义的象征和隐喻。可以说《芙蓉镇》中的疾病是对国家叙事展开了全方位的解构,颠覆了政治和阶级话语固有模式,以民间的立场诠释了历史。
比如作者塑造的正面英雄形象——谷燕山,他曾是战斗英雄,在小镇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维护着小镇的安宁;还具有正义性,敢于在政治斗争严峻的年代去帮助“新富农婆”胡玉音;在抵抗邪恶的斗争中,勇于承担责任。但作者却剥夺了这个英雄的完整性,“象征男性权威的功能设施被作家的一颗子弹强行阉割”[4]22。这样一种人物的设计,解构了以往革命叙事的模式,偏离了国家主流话语,并在一定程度上以民间的立场塑造了人物,以某种传奇性和神秘感使谷燕山这个人物充满了民间的魅力。
还有小说中的“疯癫形象”秦书田,他的形象完全颠覆了传统正面人物的塑造。在伤痕、反思文学中,作家往往会在知识分子受到迫害时,突出他们对党、国家的忠诚和坚定不移的信念。但很明显,作者塑造的秦书田并不是一个英勇、刚强的知识分子英雄,反而是油滑的形象,他在历次运动中都表现出了几近滑稽的“积极”,这种行为是“疯癫”的重要组成部分。不仅如此,作者还展示了他在政治斗争中的一种生存策略,这种策略中隐含着民间文化的意味。在上文中提到《喜歌堂》伴随着小镇的变迁,当然也伴随着秦书田的命运发展,他因《喜歌堂》的编演而大获成功,也因此被打成右派,但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可以发现秦书田是《喜歌堂》的演绎者、守护者。而《喜歌堂》作为民歌,是民间文化的一部分,也就是说作者从民间立场出发,把秦书田设计成了一个民间文化的守护者和传承者。尽管他不断受到主流文化冲击,以及最后当上了县文化馆副馆长,使民间文化向主流文化做了妥协,但作者还是有意识地把秦书田作为民间文化的守护者。
古华笔下的这类人物形象,都是善良和正义的化身。当然古华在颂赞他们正直、朴实、厚道等美德的同时,也表现了他们的缺陷与疾病。作者通过对疾病的展示,向读者隐喻了疾病产生的深层次原因——错误的历史,高宣扬就曾指出这种疾病的隐喻:“人的身体作为象征性的结构也是一种文本,它是文化符号和象征性语言的浓缩,是各种历史事件的见证。”[5]作者以独有的历史意识向我们阐释了疾病在一定程度上是一种特定历史时期的特定社会产物,是具有社会隐喻性的。
《芙蓉镇》中的民间意识形态与国家意识形态是相互纠缠在一起的,两者呈现出相融的状态,作者一方面继承、沿用了革命的传统叙事方式,一方面又对其进行了解构。古华是站在国家话语和民间话语两种立场上,以其独有的历史意识来阐释历史、反思历史的。
小说《芙蓉镇》具有浓郁的湖湘文化色彩,不仅体现在社会群体的文化性格、日常语言、民风民俗上,还表现在古华忧国忧民的创作情怀上。李阳春就曾说过:“湖湘文化沉淀在他的性格气质中,流淌在他的精神血脉里。他的小说,无论是环境气氛的烘托还是色彩情调的布局,都和湖湘文化有关。如果离开了湖湘文化,古华的创作将会成为空中楼阁。”[6]因此湖湘文化已成为古华的一种文化精神,影响了古华的艺术创作、审美价值。
[1] 古华.芙蓉镇[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2] 李阳春.湖湘文化的影像书写——以电影《芙蓉镇》为例[J].重庆科技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6).
[3] 周水涛.新时期小城镇叙事小说研究[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
[4] 康斌.“伤痕一反思”文学中的“迂回”叙事[D].成都:四川大学,2007.
[5] 张蓓.疯癫:与生存境遇的深度一体化存在——存在论视阈下新时期小说中的疯癫形象[D].长沙:湖南师范大学,2012.
[6] 李阳春.湖湘文化与古华的小说创作[J].牡丹江大学学报,20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