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楠(延边大学,吉林 延吉 133002)
大祚荣时期渤海国与唐、后突厥关系考论
刘楠
(延边大学,吉林延吉133002)
渤海大祚荣时期,是初唐中衰与东亚格局动荡结束的关键时期,特别是“营州之乱”后渤海国与唐朝、后突厥的关系,对此后东北亚格局的形成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成为东北亚格局奠定的中心环节。受制于史料限制,拟就大祚荣时期三国关系加以分析,阐述突厥介入东北事务、控制渤海国并设置吐屯管辖,以及唐朝北伐突厥和唐朝与渤海的交往。
大祚荣;渤海;唐;后突厥;东北亚
公元7世纪末,后突厥叛唐自立,还牙帐于都斤山,统一了漠南地区,并开始向漠北地区渗透。至默啜可汗即位后,趁唐朝内部权力频繁更替之际,遂于公元693年重新统一了大漠南北。唐朝最初边疆体系是企图利用北方突厥等部族与东北两番相互制约,确保该区域势力均衡,维护唐对该地的统治秩序[1],但后突厥在称霸大漠南北后便把目标定向唐朝军事存在较弱的东北,打破了唐朝既有的东北政治军事平衡,对唐朝北疆构成了巨大威胁。公元696年,“营州之乱”的发生,迅速改变了东北亚地区的政治格局,唐朝军队无力平叛,被迫以归还河西降户、并给予大量财物为条件,请后突厥出兵。是役之后,突厥借故吞并了东北两番和高句丽灭亡后的部分遗民,获得人口、财物不计其数,将势力扩展到东北兴安岭一带,使得唐朝北方的突厥势力自西北到东北连成一片,完全打破了唐朝利用两番等部遏制突厥发展的局面。同时,公元698年渤海建立,并“遣使通于突厥”,以唐为一方,以突厥、渤海、契丹及奚为一方相对立的政治局面逐步形成[2]。
“营州之乱”不仅使后突厥受益,也直接促成了渤海的诞生。“营州之乱”前,唐朝曾册封大祚荣父乞乞仲象为“震国公”,希望其整顿东北格局。由于乞乞仲象和靺鞨首领乞四比羽拒绝接受唐朝册封,招致唐朝的征讨。此时因为突厥、契丹军力阻隔东北,大祚荣得以逃过唐朝征伐,收集靺鞨、高丽余烬,于公元698年,“自立振国王,遣使通于突厥[3]1-7。”从大武艺话中曾介绍“黑水靺鞨…旧请突厥吐屯,皆与我同去[4]262”看来,后突厥确实在渤海设立了吐屯,负责监督渤海向后突厥缴纳赋税,并维持其对宗主国政治的忠诚和军事的协同。关于其在渤海设置吐屯的时间,笔者认为当是大祚荣时期。
从后突厥方面看,默啜时期,其统治疆域空前辽阔,国力也最为强盛,并且也是默啜时期恢复了东突厥原有的政治制度,大抵吐屯这一制度也是在这一时期恢复的。而默啜统治的强盛时期(693—710)也正好处在大祚荣时期 (698—719)。到默啜末期的711年左右,因其远征大食的失败,直接导致了突厥衰政的开始[5]501。而默啜去世后,由于汗位之争,国家动荡,开始中衰,这一时期东北两番也背而附唐,故不可能在这一时期设置。且公元698年左右,突厥刚吞并东北两番,与渤海相邻,当时东北许多部族都望风依附后突厥,渤海也在此时“遣使通于突厥[3]1-7”,故笔者认为突厥此时在渤海设置吐屯,占到了时间、地理的可能性。
从渤海方面看,大武艺在开元十四年(726)提到“旧请突厥吐屯”之事,故吐屯的设置应早于开元十四年(726)。再加之大祚荣刚开国时,为了集中应付唐朝的追剿,南通新罗,西结突厥,其能接受新罗的“五品大阿飡[4]355”职位,也极有可能接受突厥的吐屯制,与新邻、强邻结好,得到政治盟友。从大武艺与黑水靺鞨一起请突厥吐屯官事件来看,后突厥在黑水靺鞨也设有吐屯。据史料载:
1)“(靺鞨)其国凡为数十部,各有酋帅,或附于高丽,或臣于突厥。而黑水靺鞨最处北方,尤称劲健,每恃其勇,恒为邻境之患[6]5358”。
2)“武艺谓其属曰:黑水途径我境,始与唐家通,旧请突厥吐屯,皆先告我同去,今不计会,即请汉官,必是与唐家通,谋腹背攻我也[3]1-7”。
3)“开元十年(722),其酋倪属利稽来朝,玄宗即拜勃利州刺史[7]6178”。
4)“开元十三年(725),安东都护薛泰请与黑水靺鞨内置黑水军,续更以其最大部落为黑水府,仍以其首领为都督…[7]6178”。
上述史料反映黑水靺鞨虽一度臣服于后突厥,并与渤海一起请后突厥吐屯官。但早在开元十年(722)左右,黑水靺鞨就已背弃突厥、依附唐朝,可见黑水靺鞨依附于突厥在公元722年之前。故可推知大武艺于公元726年所提及与黑水旧请突厥吐屯之事,也必定在公元722年之前。可见突厥在渤海设立吐屯必早于公元722年。故笔者认为吐屯的设置,当在大祚荣时期。
吐屯制在渤海的设立,一方面由于渤海需承担对后突厥的赋税租役,为后突厥的扩张提供了一定的财力物力;另一方面也巩固了双方的政治军事同盟,保证了双方军事的协调性,既为新建立的渤海国提供了政治庇护,也为突厥经营东北两番奠定了基础。如大武艺时期后突厥曾派兵到渤海,来约渤海攻打奚及契丹[8]19就说明如此。总体上看来,后突厥在渤海设置吐屯虽有一定意图,但渤海明显也具有极强的主动性。这是其建国面临环境的需要,也是后突厥势力深入东北,各诸部纷纷归附的大环境决定的。这一时期,渤海在突厥的边疆策略中是有很重要地位的。首先,击破东北两番是突厥打通唐北方,洞开其东北大门、称霸北方的关键点。而渤海则是突厥稳定、打击两番的“后援”,所以渤海的向背直接关系到突厥的切实利益。虽然渤海是主动和突厥交往的,但突厥也是看准了渤海位置的重要性才和其交往。此时的唐朝主要精力集中于应付北方日益扩张的后突厥,且处于弱势,无法触及渤海。此后不久唐室又发生了“神龙政变”,武唐带谢,无法北顾。故这一时期后突厥对渤海控制力更强,关系更为紧密。
公元705年,唐中宗复位,遣侍御史张行岌招抚渤海大祚荣。“祚荣遣子入侍,将加册立,会契丹与突厥连岁寇边,使命不达[3]1-7。”从这段字面看,唐朝在唐中宗即位甫定之际,已与渤海取得了联络,只是在册立的时候“使命不达”。结合当时唐朝内部政治情况,由于武周王朝长期对内厉行高压政治,打击李唐宗室和倒武势力,对外一味的对突厥妥协求和,激起了朝中不满。神龙政变后,中宗亲政之初就企图任命张仁亶组织北伐事宜,其后还令张仁愿组织修筑三受降城,联合反对突厥的突骑施、黠嘎斯、室韦、铁勒等部[5]493,最终在“突厥部众已乱,他的铁勒部众也离心[5]”的情况下,于公元景龙四年(710)五月颁布《北伐制》,决意北伐。此时突厥则处于“自恃兵威,虐用其众,默啜既老,部落渐多逃散[9]308”的不利地位,唐朝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和渤海进行联络的。
从“中宗即位,遣侍御史张行岌往招慰之。祚荣遣子入侍,将加册立,会契丹与突厥连岁寇边,使命不达”来看,中宗派往渤海的使臣并非一次。首先是张行岌招慰时,大祚荣派遣了入侍人员大门艺赴唐,但等到册立的时候,由于突厥、契丹犯边,没有成行。故中宗即位初应有两次遣使渤海。遣使渤海的目的,无非如上——即在突厥衰微之时,配合唐朝北伐。渤海也是在考量“默啜既老,部落渐多逃散[9]308”后,才决定向唐朝派遣入侍人员,这次遣使一方面是向唐示好,另一方面也有可能商量了两国“交通”以后渤海的义务、待遇以及册封渤海郡王等事宜。而第二次所谓的“使命不达”则极有可能是因为公元706年突厥发动了对唐的鸣沙战役,契丹作为归附国也出兵作战,遮断了东北地区与唐中央的交通路线之故,故有“契丹与突厥连岁寇边,使命不达”的记录。笔者认为唐庭遣使渤海的目的就是为了令其协助今后的北伐事宜,至少是稳定渤海,使其不倒向突厥。
渤海等部此前已接受后突厥的吐屯之制,由后突厥押领,“神功以后,契丹及奚常受其征役”,渤海必定也受到后突厥不同程度的压迫。随着突厥“自恃兵威,虐用其众,默啜既老,部落渐多逃散[9]308”的现象不断发生而进入中衰期;此时唐庭已解除了其建国初期的严重局势,北伐已趋明朗,并向渤海示好,所以渤海欣然接受和唐的交往。但这种交往绝非对突厥的彻底背叛,从大武艺时仍请吐屯可知,渤海可能采取的措施是“一国两属”。唐朝正是看到了渤海在东北亚地理位置的重要性,和对控制两番、守住东北、遏制突厥的重要作用,所以中宗才会在即位之初的公元705年就向渤海派使。渤海一方面既可以缓和与唐的关系,引进政治平衡力,迫使突厥减轻对其的压迫;另一方面也不完全背叛突厥,其在两者间捭阖,只是此时侧重于倒向唐而已。
景龙四年(710)五月,中宗颁布《北伐制》,意图北伐,但同年六月,中宗韦后与安乐公主联合谋杀了中宗,导致北伐被迫终结。是年,李隆基平定韦氏集团,其父李旦即位,是为睿宗。睿宗即位后,张仁亶罢职,北伐搁置。默啜此时也由于远征大食,兵败势衰,趁机与唐讲和。宗主国突厥与唐朝的讲和,使得渤海与唐朝的交往也频繁起来。故有公元711年渤海遣唐献方物[10]和“先天二年(713),遣郎将崔忻为左骁卫员外大将军、渤海郡王,仍以其所统为忽汗州,加忽汗州都督[3]1-7”之事,震国“自是去靺鞨号,专称渤海[3]1-7,”亦完成了中宗时期“使命不达”的任务。恐怕渤海也是考量了突厥与唐朝的关系与实力消长,才最终选择接受唐朝的册命。此后,唐突关系发生逆转,公元716年默啜被拔曳固部卒颉质略袭杀,突厥陷入衰政时期,唐朝重新控制两番,重置松漠、饶乐二都督府,故这一时期渤海和唐的交往似更亲密一些①在711年唐与突厥讲和后,711年,渤海即遣唐献方物,713年受册命。尤其716年默啜去世以后,几乎每年渤海均有派往唐朝的使者,直至唐渤732年开战。。
综上看来,这一时期唐朝由武后以来的中衰逐渐走上了玄宗的中兴,其也看到了渤海在东北亚的重要作用。相比之下,突厥则一改默啜时的全盛局面,日渐中衰。由于双方实力的变化,后突厥和唐朝在对渤海的第二轮争夺战中,暂时以唐朝重新经营东北诸族、设置都督府为标志结束。需要指出的是,虽然突厥主力暂时退出了东北,但其威胁仍然存在,随着突厥恢复国力,随时可能再次介入东北[1]。故此时渤海虽更加倾向与唐交往,但并没有完全背叛突厥,至毗伽可汗中兴时,渤海大武艺又与其密切往来,故这一时期权做渤海两属关系的开始[4]262。
渤海与后突厥和唐除了上述政治、军事的交往,还存在着其它丰富多样的交流形式。就其和唐朝而言,在大祚荣时期与唐交往的14年间,主要进行的朝贡交流有7次之多。从内容来看:一方面,渤海要求请就市交易、入寺礼拜,加之每次朝贡唐朝都有大量的物品回赐,对满足渤海王室对奢侈品和农耕文明必需品需求有一定作用;其次,就渤海官职来看,虽然武艺时才明确有宁远将军、义游将军等职位对外交往,但唐朝大量授予大祚荣时期使者武官职位,大祚荣时期渤海对唐还进行了某种军事制度的宪象。此外,据考,此时渤海还开通了旧国—东清—鸭绿江口—登州—长安的交通路线[11]92与唐朝交往,唐朝也有了自营州经安东都护、盖牟、新城去往渤海旧国的册封路线。
就突厥而言,首先,突厥在其地设置吐屯征调其赋税、奴隶和财物,对突厥承担一定的经济负担;其次,从此后渤海境内出土的中亚玻璃制品、银币、银盘、带“☆”形亚欧标志的陶罐以及刻有伊朗文的铜镜[12]也可以窥见渤海与中亚各国的交流,而这一交流在8世纪前期主要必须经过后突厥这一地区;再次,根据在俄罗斯境内的渤海遗物中发现的突厥文碑、景教遗物[13]230以及在率宾府地区发现的突厥文碑“绥宾府”的译文,有学者推断其可能在一定时间内也是用突厥文,尤其是建国早期[14]263;最后,尹铉哲教授曾考证了渤海各个时期与周边各部族的交通,关于8世纪前期,其着重阐述了渤海对唐、日交通道路,完全未提及与突厥的道路。试想,8世纪前半期渤海与突厥频繁的政治、军事、赋税征役、官员派驻等往来不可能没有相应的交通干线,于此尚待进一步研究考证。
在大祚荣时期渤海、唐、后突厥三国的交往主要以政治、军事方面为主,兼有一些以政治目的为出发点的经济贸易与文化往来。但政治上,渤海国始终处于后突厥和唐两国争夺的焦点位置,这一时期也是渤海处于两属关系的主要时期,但不同时段在两国间又有不同的侧重。究其原因主要有以下几点:
首先,这是由渤海国的特殊地理环境决定的。渤海位于契丹和奚的后方,是配合前方王朝控制东北两番的绝佳位置。后突厥兴起后先后征服东北两番,将唐朝北方打成一片,是实现其“复国”计划的重要东方政策;而东北两番的存亡直接关系到唐朝北方的边疆安全和东北大门的开阖,对两国都至关重要。所以围绕怎样控制东北两番,后突厥和唐朝都极力拉拢渤海,以期从后方制约两番。
其次,这是由唐朝外交重心决定的。唐朝一方面将“天下”作为其统治涵盖的全范围,要将四方蛮夷纳入朝贡范畴;另一方面唐又把其对外战略重点放在西部和北部,为了集中精力应付西、北边疆危机,唐需要稳定和拉拢东部。这样的外交重心决定公元8世纪前期唐朝对渤海的政策为稳定和利用。
最后,经济、文化方面的交流是以政治为出发点的。其一切经济、文化等联系的发展,都必须建立在双方政治军事上的互信之上,即建立在小国对大国克尽臣节的基础之上,归根到底是以各国国家利益为基础。
总之,在公元8世纪前半期,尤其是在“营州之乱”的大变局之后,后突厥、唐朝与渤海三国都围绕实现各方利益最大化的目标,相互捭阖纵横,利用三国之间的关系实现自身的发展,大祚荣统治渤海期间,唐、突对渤海的争夺显然以后突厥的失败告终。此后三国关系又经历了大武艺时期渤海在突厥屈逼下与唐的战争、突厥的衰微和灭亡、渤海朝贡唐朝与交聘日本等事件,东北亚从此进入了唐朝控制下渤海和多国建立不同性质外交关系的时期,而这一切都是在大祚荣时期三国交往过程中形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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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徐星华)
Relationships between Bohai Kingdom and Tang Dynasty,Later Turkic in Era of Dae Jo Yeong
LIU Nan
(Yanbian University,Yanji,Jilin 133002,China)
The period of Dae Jo Yeong was the crucial period that the early Tang's power had ebbed and the unrest of East Asia had be ended.Especially,the relationships between the Bohai Kingdom and the Tang Dynasty,the Later Turkic after"the rebellion of Yingzhou(营州之乱)"had a huge effect on the political situation of Northeast Asia.Because of the limitation of historical materials,the paper discusses the relationships among the three in the era of Dae Jo Yeong,and researches that the Later Turkic intervened the northeastern china's affairs and set the"Tutun(吐屯)"in the Bohai Kingdom,as well as the war of Tang Dynasty and the Turkic.
Dae Jo Yeong;the Bohai Kingdom;the Tang Dynasty;the Later Turkic;Northeast Asia
K289
A
1008—7974(2015)01—0018—04
2013-03-31
刘楠,山西晋城人,中朝日关系在读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