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花现
在厦门这座城市的角角落落里静立着许多点着红色的灯笼,终日香火悠悠缭绕的纪录性空间,它不如想象中教条,就像一个角落的纪念碑,如同祖母房间里有雕花的旧大床,它用香火的脉络把角落里的人聚拢起来,同心生活;它是过往时光的柱杖,承载过无数期许,甚至是一线希望;它是旧时光的脐带,在记录过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一次次的狂欢与义举后默默隐立在矮了无数头的大厦之间。
它还是我小时候的美术馆与游乐场,给予我对于现实的魔幻启发,容我骑在大我百年的石狮上,许我加入他们的队伍,执着画着神将的旗帜肆意地朝前跑,使得我到现在每听到“咚嚓咚嚓”般类似锣鼓铙钹的声音,便会兴奋地往音源觅去,很希望像小时候常经历的那样,遇到游神的队伍从街角如龙般拐来,紧接着香火与鞭炮的味道四处弥散,绣旗凉伞,香担辇轿,招摇而过。但抬眼望去,发觉只是工地的打铁声。
随着社区结构的改变,越来越多的人离自己原本的社区与庙堂越来越远,庙堂活动亦趋老龄化,而年轻人也随霓虹与电子屏幕而去,但它们给这座城市形成的结界依旧没变,迎着扰民的投诉而去,成为某个清晨隔着被窝忽然响起的闹音。当我们习惯低着头对待这座城市,或垂着眼皮看着现实与欲望的差距发愣,匆匆间,便可能错过一个秘境的入口。
至于写字楼之间的秘境发掘,就让我们从老厦门的腹地鹭江道地区开始。旧时这里是码头的集中区,郑成功据厦门时便在这里操练水军,1926年鹭江道开始规划设计,它的第一段堤岸便是在原本路头的基础上修筑而成,鹭江道的西北角(现浮屿一带)是鹭江水、筼筜港水的交汇处。现轮渡一带因为处于海边沿口,在老厦门人的口中叫做海口。码头交通的便利,南北过客的驻足,自然使这里留下不少的精神寄居所。
帆礁宫 厦门口岸综合楼旁
帆礁宫现在是一间修葺一新的小庵,里面供奉帆礁王,至于帆礁王是谁亦不得而知,塑像成一个拿笔文官的样子,据传建于唐代。以前这里是近陆地的一片礁石,附近是天然的避风港,渔民们常在这块石头上晒帆,而称帆礁,又因端午龙船竞渡后常在这里晒龙船而称龙船礁。龙船礁一带为货船码头,后来交通越来越发达,龙海一带的货物都走陆路来厦,码头的繁荣一落千丈,帆礁宫附近的果蔬批发市场早已再三迁移到更内陆的地方,加之旧城改造,附近的居民带着帆礁王一同迁移,帆礁王亦流浪了几年,终在近年得以重新迁回。往日的码头场景已被一座座高楼替代,帆礁王的码头神作用,终是挪去用作记忆。
福寿宫 鹭江道建行大厦背后
福寿宫现今是一间两层楼的小庙,就躲在鹭江道的建行大厦与钻石海岸夹缝的后面,祀奉保生大帝吴夲,始建于明嘉靖二十一年,信众多为早时迁居附近的同安石浔吴姓移族。以前的社区聚居多以宗族为主,而每支宗族都会有一个甚至多个守护神,这个守护神要么是对族群有重要影响,要么是震耀家声的先祖,要么便依附同宗中被民间奉为神灵的著名人才。福寿宫的保生大帝主要被附近的居民称为大厅爷,因为临近码头,许多出海讨生活的人都会到此祈求顺风。旧时出海风险很大,面对一眼见不到边的海洋,人确实也容易心慌,福寿宫历史上也有过名副其实的大宫厅,但后来便慢慢被蚕食,变成小街边的一堵墙。可贵的是神仙虽被占了居所,但不舍厚道,灵感依旧,即便宫垣消逝,附近的居民还是依然会对那堵墙敬香祈愿,以至于我真以为大厅爷就是一座门厅。现今的小庙是近年重建而成,一切从无归有,对于大厅的想象,已然被重建宫庙的阿公阿嬷彻底进行了一番现代的剧透。
昭惠宫 鹭江道财富中心大厦背后
昭惠宫随明末清初洪本部路头(码头)而建,但可知其原本不叫这个名字,宫庙门口当年就是郑成功水师泊船之处。清顺治十三年,同安丙洲(就是丙洲蚝干粥的丙洲)陈氏族人迁居到竹树脚洪本部路头,丙洲的陈姓与石浔的吴姓在鹭江道一带的码头时代,是两大码头势力,据说经常因为码头利益而发生宗族械斗。乾隆年间,陈氏族人分炉丙洲“昭应宫”香火至此,更名“昭惠宫”,祀唐代赴闽军垦的陈姓始祖开漳圣王陈元光,成为丙洲陈氏在厦门的家庙,还祀奉因为一个稻禾梦而移民厦门的陈夷则和死守吴淞口炮台的陈化成。同福寿宫里命运多舛的大厅公一样,昭惠宫的陈圣王也曾落魄寓居过一个厂房内,乃至1991年请现在厦门漆线雕名家蔡水况所制的圣王像也被偷走,所幸后来被海关查扣,现以艺术精品的名义镇守在厦门市博物馆。现今的昭惠宫重修后,依然伴着旧时重修洪本部路头的石碑而立,神诞庙会都会谢戏酬神,素时则让管理庙务的居民在先祖温和的注视前打打麻将,看看报纸。
济善保生堂 鹭江道新领荟背后
在鹭江道星巴克的三楼往后看会看到一间两层楼的庙宇,济善保生堂,初看名字以为又是供奉保生大帝的,但实则是一间典型福州式的庙宇。这在厦门很罕见,但想想也是必然,俚传福州人靠着三把刀(剪刀、菜刀、剃头刀)闯江湖,一股脑闯来厦门也是在情理之中。不光是人来闯,神也跟着来。清末,福州大水,浮屿海边漂来“五帝”(在福州地区很流行的春夏秋冬中五位瘟王)神像,居民遂盖雷音殿供奉,这也算是乘着龙王的浪潮迁徙到厦门,每逢神诞福州人纷至其殿朝拜,随着浮屿的改建,雷音殿随之消失。
初入保生堂,会看到两侧有典型的福州塔骨,比真人大些,各个圆脸大眼地望着你,游神时人可以穿戴进去,就是现在的电音三太子的原型,庙的中堂供奉着三格大神龛,庙里老人说中间供奉的是盘古,两旁是陈靖姑与马华光,但中间的神像明显没有教科书上的盘古特征,倒是手上拿着一枚刻着盘古名号的印章,后来据熟识福州民间信仰的朋友说其实是猎神陈六公,至于手中的盘古名号印章则跟福建巫法的传承有关,宋代道士白玉蟾说:巫者之法,始于娑坦王,传之盘古王……昔者巫人之法,有曰盘古法者,又有曰灵山法者,复有闾山法者,其实一巫法也。
有趣的是在马华光座下有一座迷你监狱,还有分男女监。庙人说马华光是东岳泰山王的义子,有审案的职能,到晚上他就要开堂审案,这般模拟公堂式的庙堂是福州的特色,在旧时也分担了民间法律审判的职能,例如“如果东西是我偷的,我就不得好死”这类赌咒都要在神灵面前进行才算正经,所以有时神庙要装修得有点恐怖就是为了吓唬心里有鬼的人,不过每年在过年前后会有一个放假的时间,称为封印。
水涨上帝庙与早已消失的水仙宫 瑞颐酒店旁
在现在鹭江道星巴克旁会看见一块写着水天一色的石头,原本在水天一色下的水仙宫就剩下石头上的留白与楔眼,化成一条路名,唤作水仙宫路。原本的水仙宫,现只能在上世纪初的照片里找到原来的样子。水仙宫,应着一个水仙宫路头,而水仙则有许多,被奉为水仙的几乎都与水有关,其中最权威的是上古治水的大禹,还有自刎乌江的项羽,汨罗投江的屈原,捞月乘鲸而去的李白,惨遭赐死沉尸江底的伍员。除了大禹以外,其它的几位或多或少地把怨气发泄到了水底,只因人们信奉厉与善的能量转换与守恒,这种对于遗憾的感愿可以转化成更大的助力。对比水仙宫的湮然,百步之遥的水涨上帝宫还稍显幸运。
水涨上帝宫,又称为武西殿,宫里的上帝公自然不是圣经里的上帝,指的是北方之神玄天上帝,古人对于夜空中闪亮的星做出了形象的划分,并标记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的四象符号,这四象符号在周星驰点秋香中被门夹的华府老师身上做出了完整而搞笑的展示。玄武属北方,北方在五行之中属水,而后玄武人格化成真武之神,最终成为了明朝皇室的守护神,现故宫内还留有钦安殿,专门祀奉真武,为篡位夺权的明成祖朱棣所推崇。传说武当山金顶的真武像便是依照朱棣真容所塑,真武因此成为明朝的象征,真武信仰后来在沿海也成为了反清复明的暗号,据说武西殿的香火是从台湾分灵而来。
水涨上帝之所以会有这么奇特的一个名字,是因为这座小庙本在礁石之上,在涨潮时入庙祷愿异常灵验。旧时因为厦门周边地区往来道路不如从龙海走水路来得方便,于是有大量的农产淡水供应都是从龙海而来,因而它为往来过海的龙海人所崇奉,而武西殿的分灵香火也成为厦门岛上传播最广的香火,遍布龙海一带,每年神诞都会有很多龙海的分灵庙回来请火谒祖,于是在那段时间就很容易在大厦间看到异于现代文明的进香队伍。而武西殿虽然比水仙宫多屹立百年,但也逃不过后来的旧城改造,原本的真武神像亦被原来的庙祝所带走,现在能见到的武西殿是一个不愿意拆迁的老居民用自宅坚守下来的,她在旁边还盖了个土地庙,庙里兼供着毛主席。在民间新传说里,蒋委员长和毛主席是真武脚下的龟蛇二将所化。近年,似乎以前的真武神像又住回来了,在民宅的一旁又盖了一间红色的小庵房,这也是一件蛮有意思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