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
(上海大学文学院,上海宝山区 201900)
路遥文学的历史命运和当代内涵
——评厚夫的《路遥传》
高明
(上海大学文学院,上海宝山区 201900)
1980年代以来的中国文学中,路遥是个绕不过去的话题。路遥的《人生》是1980年代以来标志性的作品,他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在众多读者的“热读”和研究界的“冷遇”的两相对照下构成了颇为重要的文学现象,如果视野再开阔一些,看到的是作品巨大的影响力和现实性。因此,路遥的作品不单是历史的记录,它也接通到中国的当下,而且表征出了当代中国某些尖锐的现实问题——这在当代中国作家中并不多见。可以说,路遥一直作为中国当代文学的在场者而被反复研究、讨论。然而,被讨论的多不见得就是好事,就我个人的印象,关于路遥“文革”中的表现、他的爱情婚姻、他的健康和事业选择,他特色鲜明的行事风格和不无偏执的性格,等等,大都作为谈资而被反复提及,有的甚至不无传奇的成分,至于其可信程度如何,和作家创作有多少关系,似乎并没有多少人认真关注,而和这个“传说”的谈论方式相关的,则是对这位作家不加反思的热爱、崇拜。当然,作家本身作为话题未必就是坏事,对作家的热爱和崇拜也不是不可理解,问题是,对于认真的研究者和阅读者而言,这些问题如果不清理清楚,就会造成研究上的某些障碍。在这个意义上,厚夫先生的《路遥传》的出版有着独特的重要性:作者的态度是严谨客观的,使用的材料扎实可靠,而对具体问题的考辨则细致而深入,由此路遥生平的重要问题基本得到了清晰的呈现和完满的解释。
《路遥传》首要贡献在于对路遥生平几个关键性问题的清晰考辨。本书关于作家的性格、爱情、婚姻花费了不少笔墨,本来这些都属于私人生活范围,无需特别讨论,但在路遥却难以回避,比如,路遥在爱情选择上的功利性,在事业和亲情、家庭关系处理上的不通情理甚至不无冷漠,以及一再隐瞒自己病情的细节,等等,这与作家的状态都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由此可以深入到作家的感情领域和精神世界。据传记交代,厚夫和路遥两人渊源颇深,从私的方面说,厚夫的外祖父和路遥是“忘年交”;从公的方面说,由于路遥的推荐,厚夫得以到延安大学工作[1]301-302——这应该是厚夫后来在延安大学创办“路遥文学馆”的伏笔吧。虽然两人的关系有着多重渊源,厚夫在行文中对路遥经历中的个人事件却做到了不避讳、不虚美、不苛责,第十一章“欲说不能的婚姻”即是很好的例子。类似的段落很多,如此一来,关于路遥这样那样的“传奇”可以一扫而光了。值得一提的是,作者是散文作家出身,“笔锋常带感情”,流利的笔致时时能感到文章中的情感和态度,很容易把读者带入到阅读的氛围当中,大大增强了作品的可读性和感染力。对路遥这样“有故事”的作家来说,他经历中的重大事件——尤其在“文革”中的表现和遭遇——本身就值得认真对待,这段经历是外人难以说清且比较敏感的话题,很容易留下话柄,甚至最后会成为历史的悬案,《路遥传》直面这一难题,并认真予以破解。如对文革中武斗“人命案”的考证,材料扎实,言之有据,基本上澄清了路遥人生中一个关键性问题的真相。
对研究界而言,更值得看好的是这本书开阔的历史视野,《路遥传》在两个方面有着扎实的推进和拓展:其一,从作家创作的角度,细致勾勒了从《山花》时代,到《人生》的问世,再到《平凡的世界》的出版整个过程,其中大量使用了第一手材料和可靠的回忆文字,路遥的创作经历展示地格外清晰、饱满;其二,《路遥传》不单是对作家文学创作的介绍,对路遥所经历时代的文学环境——如《山花》时代的文学氛围、1980年代的文学状况、《平凡的世界》的传播及其影响,以及“茅盾文学奖”评奖的内幕等——都作了详细的介绍。作者致力于在两者间搭建起密切的对话关系,这一方面让读者更好地理解了作家路遥,另一方面则刻绘出了路遥所经历时代的多个侧面,具有很高的历史价值。这里且就几个有关键的问题略加引申。
在我看来,《路遥传》最为吃重的是第四章“《山花》时代”,《山花》是1968年到1972年前后文学地方性的一个典型例子。限于史料等原因,这一时期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面目一直比较模糊,也是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中比较薄弱的环节。洪子诚等人在其著作中对这一时期“文学的存在方式”作了生动的描述:“1966年夏天以后,所有的文艺刊物相继停刊,文艺作品(诗集等)的出版也告中断,大多数诗人受到不同程度的批判、‘冲击’,失去写作和发表作品的权利。在1966年到70年代初期那段时间,在国家正式出版物上发表的诗歌作品,主要出现在各地报纸上。1970年以后,才有诗、小说等文学书籍的出版,有的文艺刊物也得以恢复。1972年以后,诗的发表和诗集的出版情形,从数量上来说得到了改善。”[2]126-127这是就正规的国家层面的情形而言的,这一时期另一种“文学存在方式”就是所谓的“地下写作”,如诗歌部分,洪子诚又介绍了“白洋淀诗群”等,由此测绘了“文革”中文学的不同地貌。[2]131《路遥传》中关于《山花》的介绍,对中国当代文学史的写作有着双重意义:其一,我们可以看到这一时期不同地方文艺的形貌,随着新史料的发掘、整理和研究,这一时期文学的地理版图也将逐渐扩大、充实;其二,可以看出这一时期文学命名所隐含的认知有着很大的修正余地,如洪子诚所指称的“地下文学”。据《路遥传》介绍,《延安山花》于1972年5月,也就是纪念讲话发表三十周年前夕正式出版的,而且,是公开出版。同时,作者指出:“《山花》在万木凋零的年代,一枝独发,自然产生了强大的魅力。《山花》的骨干作者除了延川的谷溪、闻频、军民、陶正、路遥、荆竹等工农兵外,还吸引了一批文学爱好者。后来的著名作家赵熙、刘成章,著名诗人梅绍静,著名散文家和谷等人的作品,都在《山花》上发表过。”[1]78透过这一史实,较为充分地揭示了“文革”时期文学的复杂生态:大量国家和地方刊物在1972年的复刊,其本身可以看做“文革”文艺的重要转向,新的作品逐渐出现,新的作家群体也在形成——这都蕴含了此后文艺的雏形。毫无疑问,《路遥传》在材料方面下足了功夫,如作者引用《陕西日报》1972年8月2日的调查报告:《“山花”是怎样开的?——诗集<延安山花>诞生记》,可见作者扎实的史料功力。
《路遥传》还有着开阔的学术视野。在作家的经历、写作和作品的命运等的展现过程中,带入了大量非常有容量的历史内容,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路遥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的遭遇。据《路遥传》介绍,《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发表之后,评论界并不怎么看好,第二部在公开出版之前没能在国内任何文学刊物上发表,在当时的条件下,使得这部小说广为流传主要得自中央广播电台“长篇连播”的广播效应,传记对此作了生动的描述:“《平凡的世界》自开播到结束,在听众中引起强烈反响。数千封听众来信像雪片一样飞进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来信者有学生、教师、工人、农民、军人、离休干部、待业青年等,他们共同表达了这样的心情:听了《平凡的世界》,它教我们走路,教我们生活,教我们如何去实现自我人生价值。”[1]277-278可以看出,小说得到了社会的广泛认可,深度契合了1980年代普通人的时代感觉。随后,小说得到文学界主流认可的是获得“茅盾文学奖”,传记利用作家、评论家们的通信、回忆录等材料,披露出获奖前后的一些内幕,从中可以看到路遥当时的精神状态,也是重要的具有现场性的文坛史料。
如上文所言,《路遥传》解决了路遥生平的某些重大问题,但是,对于某些延续到路遥身后的论题却较少涉及,由于这些问题牵涉到对路遥文学地位的评价,这里且稍作补正,以就教于厚夫先生。问题中最有名的是《平凡的世界》在普通读者中的“热读”和在学术界的“冷遇”这一反差鲜明的现象。表面看来,这是中国当代文学风格上的转移,即“现实主义”的衰落所致,可是,深入探究就会看到,这一现象是由文学内部和外部两方面原因造成的。就文学内部而言,“现实主义”文学遭到了其他创作流派、风格的挑战,在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有论者已经注意到文坛已经面临着严重的分化,文学共同体也将无可挽回地走向分裂,一个重要的表现是,新风格的作品、新的批评和学术标准都发生了重要变化,同时,与之构成密切呼应的是文学接受方式转变以及新的读者群体的出现,这构成了一个文学生产—评论、研究—读者接受相对封闭但稳定的“文学场”。然而,文坛分化、分裂的过程同时是一个重组的过程。因此,我们看到,在荣获“茅盾文学奖”之外,《平凡的世界》没有被主流的文学史和学术界所接纳,它的生命力在某种意义上得益于新的文学接受—消费群体,它得到了体制外的广泛接受和认可,小说在普通读者那里被不断热读,小说可以归为“畅销书”之列。我以为研究者不必一定要将《平凡的世界》推上经典的位置,更不必由于其畅销将之视为“通俗小说”而付之一哂,毕竟,所谓雅与俗的分野并非界限分明,通俗与经典也不必然势同水火,我更愿意将这个小说的命运看作1990年代文学重大转变的典型案例,这要从文学外部寻找原因。随着历史的巨大转型,文学与社会的关系产生了严重的断裂,评论界、学术界对某些作家、作品的“淘汰”,背后有着深刻的意识形态内容,比如将“纯文学”等文学形态的绝对化,这就造成了对其他文学形态的排斥,在这个过程中却悄然将文学承担的社会责任推卸了下来,而《平凡的世界》仍然承担着文学与普通读者之间的血肉关联,普通读者从这里读到和他们相关的遭遇、命运、感情等等,这正是现实主义文学最宝贵的品质。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路遥的作品没有需要检讨的地方。《平凡的世界》固然生动记录了1980年代的诸多历史场面和事件,又何尝不是包含着对那个时代的过高的期望和许诺,甚至不不无幻觉的成分。正如邵燕君所指出的:“当年孙少安、孙少平面临的生存困境至今在很大程度上仍是广大农村青年面临的困境,对于许多希望凭一己之力拼命向上爬的学者、打工者来说,他们甚至面临着更残酷的生存压力,而路遥在‘相对黄金时代’形成的‘黄金信仰’又在一个道德危机的时代为苦苦挣扎着的下层青年带来了难得的温暖和有力的抚慰。”[3]另一方面,作者的认知方式降低了问题的难度,许多历史关节点上的重要问题没有得到深刻的揭示,贺仲明的解释是:“读者们对作品故事的普遍肯定,一方面反映了那些在人生道路上抗争的青年读者(尤其是来自农村的青年人)寻求理解和安慰的心理饥渴,折射出这一抗争的艰难和社会对于他们的冷漠,同时也反映出这一代青年人还缺乏明确自主精神的建构,当他们在寻找自己命运时,还存在着对生活依赖和幻想的心理。”[4]大致而言,这个分析是中肯的。沿着这些思路,路遥文学的研究仍有很大的拓展余地。在我看来,作品的生命力不仅在于其是否被经典化,更重要的衡量标准应当是作品是否一直被反复阅读、讨论,并在不同的历史语境中获得新的理解和阐释。
[1]厚夫.路遥传——重新开启平凡的世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
[2]洪子诚,刘登翰.中国当代新诗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3]邵燕君.《平凡的世界》不平凡[J].小说评论,2003(1).
[4]贺仲明.“《平凡的世界》现象”透析[J].文艺争鸣,200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