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勇,杨亭亭!
(1.中国海洋大学 高教研究与评估中心,山东 青岛266100 2.中国海洋大学 法政学院,山东 青岛266100)
追溯中国现代意义上大学的发展,不仅要溯源到百年前民国初期的北大、清华,我们认为还应进一步前移2000年,即要上溯到稷下学宫。稷下学宫是战国时期中国百家争鸣、学术自由的中心与缩影,始建于齐桓公田午当政之时,距今约有2300多年的历史。公元前221年,齐国灭亡,稷下学宫终结。在存在的150多年间,稷下学宫集讲学、著述、培养人才为一体的办学模式、兼容并包的办学理念使其成为先秦学术发展的一个高峰,既给中国思想、文化的创新与传承,又给后世我国高等教育的发展都带来了不可磨灭的影响。直至今天,稷下学宫仍对当代高等教育的发展具有极高的价值。
齐桓公田午当政之时,在“稷下”(指齐国的都城临淄,今山东省淄博市)的稷门附近设立学宫,稷下学宫因此得名。齐桓公励精图治,礼遇人才,使稷下学宫成为闻名于各国的文化、教育和学术中心。公元前357年,齐威王即位,面对严峻的形势,齐威王广开言路、选贤任能、培养人才。各学派的学者集结于稷下学宫,发表学术见解、提出自己的政治主张。稷下学宫的发展达到初盛。后历经宣王、愍王、襄王、废王,总六代。中经几次盛衰。《史记·孟荀列传》中记载齐宣王时期“齐稷下学士复盛”,可见稷下学宫存在兴衰的历程[1]28。公元前221年,秦灭齐国,稷下学宫随之消亡。
虽然稷下学宫的政治色彩浓厚,但是它是作为一所实体的文化与教育机构出现的,具有现代意义上的高等教育机构的雏形和当代高等教育的典型特征和办学要素,其对当代高等教育的发生学意义和奠基意义须给以梳理和彰显。
第一,稷下学宫开辟了固定的教学地址。即由战国时齐国在齐都临淄稷门附近选址,建设专门供天下贤士来此讲学之用的学馆[2]24。如刘向《别录》曰:“齐有稷门,城门也。谈说之士期会于其下”;《齐地记》曰:“齐城西门侧,系水左右有讲室,趾往往存焉。”
第二,稷下学宫在中国高教史上首次拥有雄厚的师资与充足的生源两个办学主体要素。在稷下学宫的鼎盛时期,有千余学士游学、游教于稷下,先后可记录者有淳于髡、彭蒙、宋鈃、尹文、兒说、告子、孟轲、季真、接子、田骈、慎到、环渊、王斗、荀况、田巴、徐劫、鲁仲连、邹衍、邹奭等近20人。这些稷下先生大都是当时有声望的学者,有自己的学术派别与思想观点,受到世人的尊重。齐王对稷下先生的学术认可与考察主要有两点:一是学术水平与社会声望;二是稷下先生的带徒数量。稷下学宫的学生大都是跟随其师进入稷下的,稷下学者的跟随弟子多者达数千人数百人,少者也有数十人。随着稷下学宫声望的不断提高,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学生到此游学。教师与学生这两个办学主体要素的存在使高等教育教学过程得以顺利展开,使教学、辩论、演讲等多种大学教学形式与方法得以展露与运用。
第三,稷下学宫内部制定了系统完备的学生管理制度。随着学生数量的不断增多,稷下学宫逐渐形成一套管理学生的制度。《管子》有《弟子职》一篇,据郭沫若考证“当是稷下学宫之学则”[3]956,这也是中国教育史上第一篇比较完备的学生守则。《弟子规》全文只有800字,但所涉及的内容非常的全面与丰富。它系统地提出了对学生在思想品德、学习、生活、课余等多方面必须遵守的规则。从《弟子规》可以看出,稷下学宫制定的学生管理制度相当完备,这为后世官学、私学、书院制定学规提供了范本。
因此,稷下学宫是一所完备的高等教育学府,其办学机构、教育者与受教育者、教育内容、教育方法手段,乃至教育管理等办学要素俱在,且办学功能齐全。
稷下学宫能在各诸侯国争霸称雄、战乱不止的年代延续150年之久,其领先的一以贯之的办学思想是主因,长期吸引学者与学生是关键。虽然稷下学宫在历史的长河中仅仅是昙花一现,但是它作为古代独具特色的高等学府对当代高等教育的发生与发展产生了跨越两千年的影响。后续中国的王朝,如秦执行“焚书坑儒”政策,汉朝及以后实施“独尊儒术”政策等,稷下学宫树立的百家争鸣与学术自由的理念逐渐淡化,直到洋务运动后期和民国初年才真正启动中国近现代大学建设。进一步需要指明的是,在中西高等教育史上,学界谈到世界近现代大学的起始,往往追溯到中世纪意大利的萨莱诺大学、博洛尼亚大学以及巴黎大学等。这有失偏颇,即便所谓建于1088年的西方最古老的大学博洛尼亚大学,也比稷下学宫晚了近15个世纪。因此,学界这种流行的看法应有转变,应该溯源到中国古代的稷下学宫。“稷下学宫不仅是中国封建教育史上第一所高等学府,也是世界中世纪教育史上最早的大学。”[1]28由此可见,“稷下学宫倡导的学术自由、兼容并包、百家争鸣之精神对大学的认知具有极强的历史意义与现实意义”[4]。
此外,稷下学宫的发生学意义还表现在,其创立的办学模式、教学模式与师资管理模式等为后世高等教育发展所树立的旗帜引领与榜样作用。当时官办的稷下学宫的政治色彩决定了其采用官私合营的办学模式,以政府的政策与经费投入为支撑,为学宫的可持续发展创造了良好的外部环境,也决定了参与其间的各学派以现实的政治为主导进行学术交流;而在稷下学宫的内部却采取私家主持的方式,展现学术自由与兼容并包,如各学派之间进行辩论,学生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学派,学者在选择教学方式、教学内容与研究内容上面有完全的自主权,师生之间处于一种平等的关系。因此,这种独特的办学模式、教学模式使得稷下学宫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成为一所人才培养、学术研究和政府资议多功能为一体的综合性高等学府。
客观地讲,稷下学宫职能的发展与当代高等教育职能的演变存在空间上的重叠。当代高等教育职能的形成有一个演变的过程,即由中世纪大学的培养人才职能,到德国柏林大学建立并提倡教学与科研相统一的职能,最终到美国威斯康星大学创立后,确定了高等教育培养人才、研究科学、服务社会的三大职能。但我们更强调两者的时间差,即在早于欧洲中世纪大学的15个世纪前,稷下学宫便一举形成了这三大职能。
学术自由是稷下学宫办学的核心理念,更是稷下学宫对世界高等教育思想的巨大贡献。追寻稷下学宫诞生的原因,可以看出,齐国统治者创办稷下学宫的目的是为实现齐国富国强兵的目的服务,从而号召各学派进行学术探讨与交流、知识的授与受。为了鼓励学者们进行学术研讨,贡献学派的治世主张,齐王授予稷下学者“不治而议论”的政治待遇,即学者不担任参与国家事务管理的职务,专门对国家政治的发展提出自己的建议。“不治而议论”不仅使稷下学者可以专心从事著述言论,而且使稷下学者有相当的独立和学术自由。尽管稷下学者的见解不同、观点各异,但是在“不治而议论”原则指导下,各家各派均保持独立的思想与传承体系,体现出稷下学宫整体凸显的学术自由、办学自主的办学特色与风格。这种学术自由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容纳百家。出于“争天下者必争人”的观念,稷下学宫实行“来着不拒,包容百家”的办学原则,不分学派,稷下学者可以随意发表自己的政治见解和学术主张。儒家、道家、法家、名家等各家各派几乎都云集在稷下学宫研究学问。(二)地位平等。在稷下学宫的学者拥有平等的地位,齐王不以政治主张上的差别与喜好来选择学派,而是让各学派在自由竞争的环境中自由发展。(三)自由辩论。战国时期政治多元化的发展,使辩论成为社会风气。各个学派的主张要想得到采纳和政治上的施展,就必须在辩论中得到大家的信服。在各个学派云集的稷下学宫涌现了像田骈、邹衍、淳于髡等一些雄辩之才。稷下学宫还定期举办类似今天学术研讨会的“期会”。在“期会”中各学派学者代表持之有理,畅所欲言,众学者相互辩论、质疑问难,充分地展现学术自由。通过期会,诸多学派的思想得以交流与交融,促进了思想的活跃和学术的发展。
然而,当代高等教育理念中极力倡导的学术自由等思想却都推及德国洪堡与柏林大学,这一点需要比较说明。1806年,普法战争以普鲁士的失败告终,这使得德意志民族遭受了奇耻大辱,为了弥补国家在物质上的损失,德意志民族转向了精神力量的补偿。以洪堡、费希特等为代表的启蒙思想家把民族复兴的希望寄托于大学,推动了德国大学的改革。1809年,时任普鲁士教育厅厅长的洪堡,着手改革教育,并建立柏林大学。“洪堡不仅借助学术巨人的‘克里斯玛团体’的感召力延续了中世纪大学学术自由的魅力,同时也赋予大学学术自由理念以新的时代内涵。”[5]柏林大学自创立之日起,就坚持大学自治、学术自由、教学与研究统一的原则,注重发挥师生两个教学主体的积极主动性,把教师的教学自由与学生的学习自由落到实处。但需强调的是,这种学术自由思想的发展与行为的展现仍比稷下学宫的学术自由思想晚了2000年。
追古思今,在当代高等教育中学术权力的发挥越来越受制于行政权力的情况下,学术自由受到更多的限制,因此更有必要学习稷下学宫中学术自由的思想并以此为指导。学术自由的精神是稷下学宫留给我们的宝贵的遗产,稷下学宫的实践与经验表明,践行学术自由的办学理念不仅能够推动当代大学本身的发展,而且可以引领整个社会的进步。20世纪初,梅贻琦先生在清华大学的办学实践最成功之处,就在于他形成并践行学术自由思想。梅贻琦的名著《大学一解》曾引用宋代胡瑗的名句来强调学术自由对于大学的支撑意义:“艮言思不出其位,正以戒在位者。夫学者也,则无所不思,无所不言,以其无责,可以行其志也。若云思不出其位,是自弃于浅陋之学也。”[6]108梅贻琦认为:“学术自由是新文化和社会进步的源泉。为了保证知识的准确和正确,学者的活动必须只能服从真理的标准,而不受任何外界的压力,如教会、国家或经济利益的影响。”[7]46百年前梅贻琦主政的清华大学创立了中国现当代大学的丰碑,今天的大学唯有践行源自稷下学宫的学术自由理念,才能创设中国大学新的里程碑。
稷下学宫是齐国君询政要及稷下先生纵论时政与天下大事的地点。齐国国君之所以投入人财物创办稷下学宫,延揽与聚集天下学者与思想家,是因为其根本目的是获得学者的智慧与谋略,实现齐国的富国强兵、争霸天下的治国目标。而这种得士以治之的目的决定了稷下学宫是一所官办的学校。在学术管理方面,尽管教育经费完全由齐国负担,但是这丝毫没有影响学术活动中百家争鸣的特色。稷下学宫把兼容并包作为学术管理的方针,各个学派之间平等发展,是对现世有价值的思想都得到采纳。教学活动明显地带有私学活动的特点。官方办学与“私营”运作的合体既给稷下学宫提供了必需的经济保障,又为其学术争鸣与发展、思想传承等功能的发挥,提供了前提条件与体制机制上的支撑。
在师资管理方面,“不治而议论”原则阻止了行政权力对学术权力的干预,确保了学者们有充分表达自己学术见解的自由。对此,司马迁在《史记》中有以下记述:“齐宣王喜文学游说之士,自如驺衍、淳于髡、田骈、接予、慎到、环渊之徒七十六人,皆赐列第为上大夫,不治而议论。”《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云:“自驺衍与齐之稷下先生,如淳于髡、慎到、环渊、接子、田骈、驺奭之徒,各著书言治乱之事,以干世主,岂可胜道哉!”从这里面涉及到的稷下学者“各著书言之乱之事,以干世主”这句话看出,稷下学者与统治者不存在管理与被管理的关系,也就是说,稷下学者享有相对的政治与学术自由。正如《盐铁论·论儒》中提到稷下学者“不任职而论国事”[8]154。
在学生管理方面,稷下学宫既给予了学生充分的学习自由,又在日常生活中存有严格的规范制度给予约束。这种民主而又严格的管理制度,使学生在学习与生活中能有节度的自由发展,有助于学生多元化的培养。《弟子职》强调将尊师的教育与注重学生文明、礼貌行为习惯的养成教育贯彻于日常的学习与生活中,如规定“先生将食,弟子乃彻”“夙兴夜寐,衣带必饰”。
我国高等教育长期受计划经济体制的裹挟,深受前苏联高等教育办学模式的影响,形成了僵化的“大一统”办学模式,即政府出资举办大学,办学过程全是自上而下的计划调控,结果是大学的自主权丧失,造成政校不分的局面。改革开放以来,特别是近些年来,我国高等教育体制改革虽持续进行,逐步分清举办者与办学者的权利与义务,明确各自的职责,但在高等教育体制内一些深层次的基本关系仍未理顺,仍需深化改革。对此,稷下学宫的办学管理体制提供了有益的经验和启示:一是将举办权与办学权相分离,实行灵活、多样的办学模式;二是学习稷下学宫中把真正的办学管理权落实到有影响力的稷下学者,让他们来办学的学者治校的模式,即把今天倡导的真正意义的“教授治校”落到实处。这与美国高等教育学家布鲁贝克的思想有相同的契合点,即在当代高等教育中,“教授要广泛的控制学术活动。由于他们最清楚高深学问的内容,因此他们最有资格决定应该开设哪些科目以及如何讲授。此外,教师还应该决定谁最有资格学习高深学问、谁已经掌握了知识并应该获得学位”[8]154。这种明确举办者与办学者角色、职责、权利和义务的高等教育管理制度的建立势必会打破当代高等教育僵硬有余而活力不足的局面;三是从稷下学宫的成功例子中,我们有理由相信:在学生的培养过程中既施以严格的纪律约束,又创造一个自由发展的环境,则是促进学生身心全面发展的前提和保障。
稷下学宫的教学过程充分发挥了学者(教师)的主导作用,教学内容的选择、教学形式与方法的采用完全由稷下学者自主安排。并创造性地形成了稷下学宫的教学制度——期会制。“期会”是建立在人人平等(学派间、师生间、长幼间)基础上,定期举办的以演讲、辩论、研讨为形式的思想与学术交流活动。刘向在《别录》中谈到,“谈说之士期会于其下”正是对稷下学者在稷下进行期会的记录与说明[9]。辩论是稷下学宫学者经常采用的教学形式与方法,其辩论范围之广,使用次数之多,在我国教育史上,乃至世界教育史上都是十分少见的,更是创新。在辩论方法使用中,不仅各种学派之间展开辩论,同学派之间也辩论;不仅先生与先生辩论,先生与学生也进行辩论;不仅在校内进行辩论,在校外也辩论;不仅稷下学宫内部进行辩论,稷下学者也与齐王等政治角色辩论。最为经典的辩论要算鲁仲连与田巴之辩。此外还有稷下先生与齐国当权者的辩论。据《史记·滑稽列传》中记载淳于髡曾和威王有过两次辩论,在《史记·孟轲荀卿列传》中记载淳于髡同宰相邹忌也有过一次辩论。这几次辩论都对齐国的政局有良好的影响。通过演讲、辩论,各个学派都公开发表学术及政治见解,各派之间互相争鸣,活跃了学术氛围,充分体现了教学过程中的平等,提高了学宫的教学水平和科研水平。在这种教学形式下的求学者可以不囿于听自己老师的讲课,可以自由选择课程,从而打破了各家私学的门户之见,扩大了学生的知识面;同时在学宫召开的期会中,不仅教师和游士参加,学生也可以自由参加。教师可以出席辩论,学生也可以参加驳难。这种学术上师生之间的民主平等,互相促进的思想,是教学相长的教育思想发展的高峰。这使得稷下学宫的学生的学术水平居于时代的高峰,也使稷下学宫后继有人。
对照我国当下大学教育教学的状况,可以清晰地发现其不足之处:一是教育教学过程中存在严重的师生关系不平等的弊端,“师道尊严”的思想与行为延续至今、难以扭转。二是教学方式方法仍以讲授为主,形式单一,缺乏讨论、演讲以及辩论等灵活多样的教学方式方法。因此,今天的大学教学改革除了向西方大学借鉴有益的经验与做法之外,还应回首仰望两千多年前我们先祖创设的稷下学宫,继承和借鉴其教学思想与方法。第一,那种在学术活动中人人互为教学的主体,人人又互为教学的对象(客体)思想已成为教学思想的丰碑;第二,应继承与借鉴稷下学宫“辩论”的教学方法,今天我们强调大学要培养拔尖创新人才,缺少“辩论”或没有“辩论”,怎会有教学学术思想的激活、碰撞与交流,何来创新,更遑论拔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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