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风为裳
夜袭
文◎风为裳
店家说蓝黑色的可以剪掉孽缘,桔红色的可以剪掉良缘,不拆卖。叶蔓问店家良缘为什么要剪掉,店家回:“天机不可泄露。”
暗夜,叶蔓在微博里瞄到一句话:一年了,家里的马桶圈儿都没掀开过。
叶蔓推了推眼镜框,脑子转了两圈儿才反应过来。叶蔓的嘴咧了咧,电脑屏幕的光映到她的脸上,她在那条微博下面回了句:蜜兔。
算一算,叶蔓的空床期一年有余了。
叶蔓养了一只叫“金蒂”的猫,一只叫“狐狸”的狗,四盆吊兰,三盆仙人掌,她有整整一柜子原声电影碟和音乐碟。
她和李硕的卧室里堆满了从天南海北淘来的各种各样的东西。比如,据说是可以剪掉缘份的剪刀,店家说蓝黑色的可以剪掉孽缘,桔红色的可以剪掉良缘,不拆卖。叶蔓问店家良缘为什么要剪掉,店家回:“天机不可泄露。”叶蔓淘了来,不过是很普通的两把剪刀。倒是骗人的点子让叶蔓的心像春末的蒲公英,有了飞翔的期待。
自从李硕走后,她就迷上了这些,像要不断地抓些丰盛的东西来填补身体里的空缺。
只是身体里的空缺如巨大的时间黑洞,怎么填也填不满。
于是,在金蒂一声接一声嘶叫的夜晚,她愤而走出家门。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男人还不满街都是吗?
宅到了不知人间冷暖的地步也真不易。春寒料峭,叶蔓只穿着一件灰色小外套、七分裤、小马靴就站在了熙来攘往的街头。
钻进那间叫“夜袭”的酒吧时,一眼看到虎牙身边的那个男子。不帅,不高,腮边的胡子刮得很干净,脸隐隐有些泛青似的,目光一针见血似的。叶蔓坐到虎牙身边,虎牙给叶蔓叫了杯酒,说:“大队人马马上就到。姐们儿,你可出关了。”
叶蔓努力扯出一点笑来,端起面前杯子里的酒就喝了一口。酒很辣。叶蔓皱了一下眉头。
虎牙凑到叶蔓耳边低声说:“咋样?我新钓到的老景,经营着一家野外生存俱乐部。告诉你,不许动手!”
叶蔓的目光斜了一下虎牙,复仇一样地做狰狞状:“你看紧点儿,最近姐们儿有点儿如狼似虎。”老景“扑噗”一声笑出来,显然,他的耳朵尖得过叶蔓那条叫狐狸的狗,他听到了她们的悄悄话。虎牙伸出两指拧老景的
脸:“就不应该带你来的。”事实上,那一刻,虎牙觉得真被叶蔓抢去还个人情也好,老景这种男人,她心知肚明,搞不定。但戏还是要给叶蔓做足。抢的味道好,给的,便索然无味了。
大队人马杀了进来,包箱里热闹成了一锅粥。叶蔓坐在角落里,虎牙作势过来叮嘱:“叶蔓,咱俩说好,真的不许动老景,我是打算跟他结婚的。”
叶蔓瞄了一眼正在拿着麦唱《喀秋莎》的老景,她看见了契入自己心中的小隐晦。
李硕曾经说过:叶蔓是株水生植物。平日里蔫蔫的,不显山不露水,平凡得能让人忽略她的存在。但在特定的环境下,有了充足的水分,她便汁叶饱满,妩媚妖娆了起来。
很显然,“夜袭”酒吧里的湿度很大,叶蔓微醺,讲了自家的马桶圈一年不曾掀开的段子。虎牙显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她追问,老景却哈哈大笑。旁边人也有懂的,也有不懂的。叶蔓皱巴巴的心,像大晴天阳台上,水盆里轻轻展开的白衬衫。
这世界上漂亮女人不少,能妙语连珠的女人不多。叶蔓就是少数有幽默感的女人。那晚的后半段,叶蔓纵横阖捭,简直有平复六国的气势。
老景端起酒杯,说:“这酒喝到现在,我还没明白,今儿是为啥聚?”
聚会的后半段,虎牙情知大势已去,一个人喝酒,醉得一口吐到叶蔓的身上,她说:“叶蔓,我很高兴有今儿这样的结局,咱们十几年姐妹,我不想总是欠着你的。其实,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男人满街跑,抢什么抢呢?还有,李硕是不是把我当枪使了,你说……”
叶蔓手里夹着一枝烟,她说:“我原本也没打算的,碰上了,怎么着呢?”
那是一年前虎牙对叶蔓说的话。叶蔓只等着这个机会,把这话还给虎牙。
一年前,李硕跟叶蔓请帖都印好了,只差一周就结婚了。然后几个要好的朋友举办单身派对,那天叶蔓正婚前恐惧症心烦着,没参加,一缺席成千古恨。虎牙跟李硕睡到了一张床上。按照叶蔓的逻辑,“睡了也就睡了,把嘴擦干净点,别让我知道就行。”可是,偏虎牙冒傻气,打电话说:“姐妹儿,我真不是故意的……”傻气冒得跟叶蔓那只叫金蒂的懒猫似的。
叶蔓是有些心理洁癖症的,李硕涎着一张纵欲过度的脸坐在叶蔓新房的客厅里,叶蔓尖锐地叫了一声:“起来!”
李硕倒也很自觉,自己收拾了衣物,然后自动消失。他走到门那里,放下衣物,走过来,不由分说抱住叶蔓,叶蔓挣扎着,拳打脚踢,李硕却怎么都不松手。叶蔓停止打骂,把自己搂在怀里的李硕像个孩子一样哭得泣不成声。
叶蔓的心软了,甚至想原谅他了。但是,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这次走,再不见人影儿。叶蔓打到虎牙的门上,虎牙还在宿醉与内疚中萎靡着。叶蔓把屋子里的角角落落,甚至冰箱都拉开门查了个遍,也没找到壮得可以做某类药品广告的李硕。
虎牙哭丧着一张脸说:“我多冤,我都不知道究竟睡没睡到……他电话关机,人影儿不见,他跟我有仇啊?”
叶蔓用准备办酒席的两万块钱过了一年,养活了一只猫一只狗,几盆花,淘来了几百件没用的东西,把自己饿得可以到巴黎时装周上当骨头模特。
然后,在春天的那个晚上苏醒过来,重新浪荡于酒吧与莺莺燕燕姐妹中间,像日子从来都不曾断过一样。
叶蔓拿起酒杯跟老景撞了一下,说:“且请畅饮,以尽余欢。”
虎牙跟叶蔓碰杯,一笑,露出虎牙:“一报还一报,姐们儿从今天起不欠你了。”
李硕走后,虎牙在一众姐妹的陪同下上门赔罪,叶蔓倒也没有一哭二闹,她说:“算了,你还是试金石了,救我一命,你不把他拿下,就他那革命意志,早晚也被别的女人拿下。”
此后,叶蔓跟虎牙仍是吃吃喝喝,心无芥蒂的样子。
看来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
虎牙喝掉第三杯百利甜酒时,她凑到叶蔓耳边说:“小蔓,你知道李硕现在在哪里吗?”
叶蔓轻浅地笑了,却每个字都咬牙切齿地说:“我巴不得听到他四面楚歌乌江自刎才好!”
老景上洗手间回来,问:“怎么聊到项羽那去了?”
叶蔓攀上他的脖子,目光丝丝柔柔绕过去:“我今晚做你的虞姬。”
叶蔓跟老景并没有一路杀到床上。进了家门,金蒂很警惕地看着跟进来的陌生男人。狐狸摇头摆尾地前前后后地闻老景身上的气味。只有吊兰与仙人掌漠然视之。
叶蔓把钥匙扔在茶几上,把自己扔进沙发里,点燃一根烟。她说:“虽然我诱惑了你,我的身体也像是蓄满水的容器,但是我不得不告诉你,你不能碰我。今晚,我能给你的,只是一个故事。”
老景坏坏的笑:“没选择吗?”
“没有。”
“那好吧。听个故事也不辜负这良辰美景。”
叶蔓起身,人有些摇晃,她说:“我想喝一杯茶。”老景走进厨房,打着火烧水,高声问“茶叶在哪”。金蒂远远地站着看,狐狸照旧跟前跟后。
叶蔓突然觉得这间房里有了一个男人,不再那么空空荡荡了。从前,李硕也是这样穿过长长的客厅与餐厅,到厨房里去给她倒一杯水。记忆仿佛浸水的种子,有了生长的力量便会穿过时空隧道。
茶叶投身到沸水里,一叶一叶慢慢舒展。叶蔓的声音水一样浮起来。
“李硕,哦,就是我未婚夫,他跟虎牙的事你知道吗?你怎么会知道呢?女孩儿都是精明的,前尘往事都是打死不能承认的。你知道,有绿帽子的地方,就有江湖……哦,扯远了,他前,你后,不存在绿帽子的问题。
“我知道虎牙跟李硕没事儿,一点儿事都没有。当然,当初我是不知道的。我恨死了虎牙,虽然我在朋友面前宽宏大量,表示这事不能怪朋友,要怪只能怪李硕意志不够坚定。但是,我还是恨虎牙,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想买个凶……呵呵,你别笑,疯狂吧,你看淘宝什么都有卖,有卖杀手的也说不定。
“我没有买到杀手,倒迷恋上了淘宝。你不知道那上面真的很有趣,什么样的店家都有,我在黑龙江的店里买榛子,收到货气死了,为增加重量也不至于往榛子里加块铁吧,我上网给差评,结果你猜怎么着,那店家说:‘你细看那块铁,中间是否有个螺丝,再往下看,是不中间还有条缝,沿着这个缝用力分开’——原来那块破铁是店家赠送的夹榛子壳用的特制钳子。
“我又扯远了。还说李硕。我们俩是在‘夜袭’认识的,他喝酒很酷,没命似的。很奇怪,也不醉。我过去搭讪,他说他从前在酒厂做试酒员。我也不明白那是个什么工作。认识也就认识了,偶尔遇到,他请我、我请他喝喝酒。虎牙她们说他是做男公关的,你知道,那个行业,我不信,跟踪过他,真的不是。他大概只在那里给人看看场子。
“那场轰动全国的特大醉酒肇事案你知道不?我就在现场,我刚从超市出来,那辆疯狂的车直奔我冲过来,我吓傻了,说时迟那时快,有人拉了我一把,我眼瞅着车子从我身边滑过,我后边的中年妇女像一片树叶一样飞了出去……
“那之后我就跟李硕在一起了。那是从来没有过的爱情体验,李硕对我好得……用我的姐妹们的话说,不像恋人,倒像父女……
“我家里的条件还可以,父母都是做生意的。有人提醒我:他会不会是奔钱来的。可李硕并不知道我家很有钱。我跟他在一起时,我们的日子过得还挺清贫的。我不出去工作,也不向家里要钱,我们的全部经济来源就是李硕那点儿微薄的收入。有时,我们俩会连吃一周泡面。但是幸福满坑满谷。你知道那样的感觉吗?跟爱的人在一起,喝凉水都是甜的。
“那段日子我疯了一样想嫁给他,他就是不说娶我的话。为了这个,我还闹过自杀,李硕终于答应跟我结婚了。
“我父母来了,说了婚礼要如何办,他们要见见李硕的父母,我看到李硕的脸都白了。他说他是孤儿,没有亲人了。
“我父母很不满意,说我这样嫁个来历不明的人。只是,我从小任性惯了,他们奈何不了我。”
“故事很没意思吗?”叶蔓给老景蓄上茶水。老景说:“其实我是知道些的。”
叶蔓起身进了卧室拿来那两把剪刀,她说:“这店家说,蓝黑色的可以剪掉孽缘,桔红色的可以剪掉良缘,我一直在想我跟李硕是孽缘还是良缘。”
叶蔓把包剪刀的那张报纸展开,她说:“世事还真是怎么一个‘巧’字了得。”
老景展开那张报纸,是遥远的北方城市的一张晚报。叶蔓的纤纤手指点了某一个豆腐块,那是一则法制新闻,逃亡八年的杀人犯自首。旁边是曲奇饼干大的照片,照片竟然格外清晰。
是李硕?
确切地说他叫李磊。八年前,他高考结束后庆祝,几个男生打了起来,他用切西瓜的水果刀捅死了人,然后出逃。
“我用了很长时间想前因后果,我甚至把电脑里每个文件夹都打来查看了一遍,然后找出了个博客地址。李硕,哦,不,李磊在博客里说,他在结婚之前整夜整夜睡不着,他害怕哪一天门被敲醒,他被抓走,留下我自己……
“他说他要想个好办法让我忘记他,他不想以那样不堪的形象留在我心里……
“于是他导演了那场戏,虎牙是无辜的受害者。”
叶蔓的眼泪一路狂奔到了下巴处,老景点了一枝烟,他说:“我说过我是知道些的,叶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但生活有的时候其实就这么狗血,我就是那个寄榛子给你的店家,你讲过这个故事给我……”
“怎么会?你的店不是在东北吗?”
“是的,东北那家店有人在替我打理。只是偶尔深夜,我也上去逛逛,正好那次碰上了满腹怨气的你,于是我们聊了那块破铁,也聊起了李硕。”
“我去了‘夜袭’,一直没遇到你,却碰到了虎牙,她说她叫虎牙时,我就知道我终于有了见到你的机会……”
叶蔓侧了侧头,也拿了一根烟点上:“想见我干嘛?”
“没什么,只是有些好奇。你恨李硕吗?你带我回来是报复虎牙吗?”
叶蔓吐了个烟卷,她说:“不,李硕其实是不懂我的,他不懂背叛爱情跟杀人的错是一样大的。至于虎牙,也算了。”
“我带你回来,是因为我在你的眼里看出了你对我的情愫,我想试试我的生活里能不能有其他的男人走进来……”
叶蔓跟老景亲吻时,金蒂一跃而上,伸出爪子给老景的脸挠了一道,狐狸咬住老景的裤脚,两个人急忙松开,老景说:“你的守护天使还真不少,看来我得把你娶回家,变成男主人才行……”
叶蔓转过头去,拂去腮边的眼泪,用一年的时间和一个新欢去忘掉一个人,忘掉一段感情,可以了。
编辑/王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