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帕三绝
如果海星也寂寞,就让眼泪流成回家的海
文◎帕三绝
董小莫记得哪本书上说过,时间和空间是最好的药,能治愈所有的伤口。可是后来她绝望地发现,那些统统都是骗人的,如此的南北相隔,竟弄巧成拙地将她的思念拉扯得更长……
董小莫不喜欢海星,几只爪子支愣着伸展在海滩上,红白的肉牙,带着海里咸涩枯燥的味道。是的,她认为海里是寂寞枯燥的,在那么宽阔又寒冷的地方,如果不寂寞,海星是不会自己跑到岸上来的。
她想这些时,海风就从四面八方扑来把她的棉布裙子涨满了,细沙子从脚趾缝里钻进去,像一个个顽皮的小孩子。她蹲着身子,把下巴抵在膝盖上,等海水把一个个裸露在岸上的海星再收回去。
可是,她一个人,在这海岸线上呆了很长时间,潮水都淹到了她的小腿肚子,还是有海星和她一样,被丢在岸上,连海都不愿收留。
后来,在那个十七岁的黄昏,董小莫想,她终于明白了,周岩不爱她。他只爱那个大胸脯、走路摇得像鸭子、说话像林志玲的女生。
还是流了泪,一小滴一小滴,然后是一小串一小串,哧溜滑进同样咸涩的海里。海浪渐次地退去,再渐次地打来,每打来一次,都义无反顾地向前推进一格。
那天的最后,是董小莫突然被一个人扛了起来。半秒钟后,董小莫回过神,本来想连踢带打挣扎下来——这是合情合理的反应。但低头,她的眼神正好触及了那个人的胸前:白衬衫下露出古铜色的胸肌,有点儿像《飘》里白瑞德的味道。刹那间,她就不动了,浑身的骨头都像被抽出去了似的,只软软地由着那个人扛着。
很久很久以后,董小莫仍旧喜欢问周岩这个问题:“那时,你怎么就找到我了呢?”
那个时候,她已经上了大学,在南方某个小城,多的是有甜糯江南口音的同学和水乡的小桥流水。她喜欢这种说不出味道的别致,自始至终,她以为,大连的海咸涩又冷漠。
周岩嘿嘿地傻笑,屁股陷进沙滩里,说:“怎么会找不着呢?那么熟悉的地方。如果想找一个人,就一定会找到。”
这一句话,董小莫真心喜欢听,带着浓烈的暧昧色彩,往深了一层理解,就是我存心找你呀。为什么存心找你呢?可能牵挂你,也可能是喜欢你……
但周岩从来没有说过这句话,他从不说我喜欢你。于是董小莫只得继续追问:“你为什么一句话不说,扛了我就走呢?”
他理所当然地答:“当时多危险啊,正是涨潮的时候。你我都是在这海边长大的,你不是不知道涨潮的厉害。”
涨潮有多厉害,她怎么能不知道,像身在南方的她思念他的夜里,总也摸不着边似的。但她没说,只是鼓着腮帮子笑。
海滩上,有一群嬉戏的孩子,清清浅浅的脚印,拎着被海水搁浅的海星,笑得比海鸥的鸣叫声还要响亮。远远望去,总是能让他们感慨时光匆匆。那时候,周岩、她还有杨瑾,也是常常这样,只不过是身体都拔高了一大节,就一切都像变了个世界似的。
她念了大学,周岩当了海员,杨瑾开了个发廊。而在这之前,他们读同一所高中。十七岁那年,周岩和杨瑾偷吃禁果被家长逮到,周岩被勒令退了学,杨瑾也随之辍学了。
就在那一天,董小莫很莫名其妙地失了踪,后来,在绵长的海岸线上,周岩把她扛了回来。
董小莫也曾经想过,要忘了周岩。为此,考大学时,她所有志愿都统统报了南方的大学。
董小莫记得哪本书上说过,时间和空间是最好的药,能治愈所有的伤口。可是后来她绝望地发现,那些统统都是骗人的,如此的南北相隔,竟弄巧成拙地将她的思念拉扯得更长,像家乡涨潮时的海水一样,忽啦啦的大张旗鼓,她挡也挡不住。
到后来,她觉得思念几乎要淹没她了,快放假时,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订了最早的火车票,然后买了长途IC卡,站在南方阴冷逼仄的小巷子里,给他打了两个多小时的电话。
打电话之前,董小莫犹豫了好一阵子,她想,第一句话要说什么好呢。一年了,她没有给他写过一个字,打过一个电话,在网上也没跟他打过一声招呼。
可,还是哆哆嗦嗦地按下了那串烂熟于心的电话号码。电话接通的那一刹那,董小莫的心,仿佛要从心房里蹦出来,她的声音都有些哽咽了,而那些哽咽,全是因为想念。
周岩喂了两声,最后说:“是你吗,小莫?”
“是的,是的。”董小莫简直就要喊出来了。
她觉得,只有心里面有爱的人,才可以通过呼吸声就能够辨认出彼此来。她心里被高兴充盈着,语无伦次的,她说南方的蟑螂好大、食堂菜给的太少;说我第一个买了火车票,是这学校里第一个回家的学生……
最后她说:“你要来接我。”
她告诉了周岩她乘坐的车次,告诉他去接她。这是她预计好了的,要在周岩来接她的时候,告诉他自己喜欢他。过去的事,她打算不再纠结。因为她是那样喜欢他,喜欢到如果不去争取一下就这样放弃的话,她一辈子都不会甘心!
可是出了站口,董小莫看见的不只是周岩,还有杨瑾,两人齐整整地在站台上引颈张望着,杨瑾穿着大红的紧身衣服,勾勒出丰满的胸。
一刹那,董小莫就自卑了。
自卑得要死。她很牵强地笑,说:累死了,累死了,我要回家,我在火车上吃了三天泡面。”
但那一个暑假还是过得可圈可点。
周岩在放年假,而杨瑾的发廊忙得不可开交,很多时候,周岩会单独陪着董小莫。
海边是他们最喜欢去的地方。熟悉的海风一如既往地咸而涩,董小莫常常提起十七岁那年,回忆忧伤而绵长。她不停地追问他:“怎么就会找到我呢?”要的,不过是一个爱的答案。
周岩并没有直接说喜欢她,不过他答的话仍旧让她欣喜,像能燎原的小火星,一点点就燃烧了、绚烂了。
暑假结束时,董小莫甚至都想要转学了,或者再复读一年——她要留在大连,再或者,在大连念个成人也好。
这个疯狂的想法一经出现就吓了她一大跳,她终于知道,爱情是毒。
杨瑾的发廊开得如火如荼。临近暑假结束时,杨瑾邀她去店里玩儿,说要给她烫一个好看的头发,“回去好给你的男朋友看呀!”
董小莫硬梆梆地答:“我不烫,我没有男朋友,你还是操心你自己吧。”
这么尖酸生硬的话,说完了,她、周岩、杨瑾都愕然。三个人都不再说话,气氛变得尴尬起来,只有发廊强劲而庸俗的音乐依旧响着。后来,周岩打圆场,说:“没男朋友也不怕,不行以后我给你介绍个海员。”
董小莫就气得哭了,跑了出来,杨瑾和周岩追出来,杨瑾没有上前,站在门口不知所措的样子,周岩低声下气地哄她,她仍旧发脾气,拧过身子,小孩子似的说:“谁要你给介绍,谁介绍都行,就是你不行!我嫁不出去么?要你介绍!”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周岩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涨红着脸一直赔罪。
后来,董小莫回到学校就写了一封信给周岩。
这封信写得很是波折,她先说,我交了个男朋友,高大又阳光。可是,想了想,怕他当了真,过了火,就又撕掉重写。信纸摊开来,蓝色的蝇头小楷像花儿一样绽放在带着香味儿的信纸上。她说:“杭州很美,你哪天来杭州啊,来看看我。我们学校有个男生,好讨厌,总是跟在我屁股后面转来转去的,我不喜欢他,你来帮我把他赶跑。”
信寄出去了,董小莫的心也跟着飘走了。她数着日子算哪一天信能到,还有他看完写回信,再寄出来大概又需要多长时间。她甚至用上了概率学——谁说谈恋爱影响学业的,董小莫对此嗤之以鼻。
然后她便定时定点地出现在大门口,把所有的信都翻烂了,仍旧不见周岩的回复,气得直骂他,发誓一辈子不理他。可是第二天,又出现在大门口,在门卫室里翻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的信。心想,是不是他误会我交了新的男朋友呢?这一想,心里就又开始懊恼得要命。
如此辗转反侧,终于,在大二上学期快要结束时收到了周岩的回复,但却不是信,只是一条短信,却足以令她欣喜。董小莫迫不及待地打开。周岩写得很少,只有两句话:第一句是,有好的就该先谈着;第二句是,我要结婚了,跟杨瑾。
之后,眼前的文字开始模糊,董小莫抱着电话,哭得稀里哗啦。这么多年,她想,他们终于还是要结婚了,为什么呢?为什么对她那么温柔的他,还是喜欢那个胸脯鼓鼓、走路扭得像鸭子、说话声音像林志玲的女生?
董小莫急于去寻找一个答案。
在大连的火车站,她打给周岩,盲音。后来,她换了一部公用电话,打给杨瑾,杨瑾说:“喂,喂,小莫,是你吗?”
董小莫就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给迎头痛击了一下,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挂断电话。
那一夜,董小莫没回家,也没有再找周岩,她就坐在候车室,眼泪流了一夜。天快亮时,她想,新娘子该化完妆了吧;八点多,她坐上返校的火车,火车响着长长的汽笛声,她一边扶着车厢的扶手,一面想:这阵子,该是周岩去接杨瑾了吧!
回到学校,开始刻苦读书,考四级,准备六级,接着是复习考研,每到假期她都留在了学校找兼职,包括春节的时候——父母在她16岁那年相继离开,她早已成了无根之萍,对她而言,留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直到有一次在网上逛,在“西祠”看到一则故事,里面提到说海边常有好多搁浅的海星,离了大海,它们会死掉,可是它们回不去……在MSN上跟同学讨论,董小莫说:“我一直以为海星是因为寂寞,它想跳出大海。”同学说:“或者,只是迷了路。就像女人在爱情上,一生,总要迷一次路,爱得失了自我,要再找回来才好。”
她对着闪烁的液晶屏,忽然之间泪流满面。
那一年暑假,董小莫读研一,她终于决定回家看看夏天的海。
于是很突然地出现在杨瑾的发廊里——她得找回自个儿,这个需求迫切而强烈。
杨瑾的生意依然红火,店面也整修了,雇了几个大工,已经不再亲自动手。董小莫进来时,她正坐在收银台里,逗一个两三岁的孩子。看见董小莫,她的手停在半空,然后,缓慢而僵直地站了起来。
两个女人对视着,时间和空间都仿佛已不存在。
后来,一个男人走了过来。微胖,有小肚腩,手里还拿着牙剪,对着杨瑾说:“老婆,你怎么啦?这谁呀? ”
董小莫扭头:“你管她叫老婆?”
杨瑾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她只好拦下董小莫,说:“小莫小莫,你听我解释。”
董小莫咬牙切齿地说:“我听,你说。”
杨瑾怯懦了半晌,才道:“小莫,周岩已经死了!”
董小莫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你疯了?!”杨瑾流着泪说:“是真的。”说着,她拉了浑浑噩噩的董小莫,坐到街对面的咖啡厅里,揭开了董小莫在追寻的“答案”:
“你不知道,其实周岩一直是喜欢你的,只是他觉得他一个小海员配不上你这个名校大学生,所以不敢表白。你还记得上学时发生的那档子事儿吧,其实,其实真相不是那样的。当时是我被别人欺负了,不敢告诉家里,就找了周岩,没想到被我家里人发现了,看我当时的那个样子,他们就以为是周岩干的,闹到了学校。周岩为了护着我的名声,也就默认了……
“我从前其实一直很喜欢周岩,可是出了这档子事,我觉得对不起他,而且我也看出来周岩对我没那个意思,就断了这个念想。我知道你对他有好感,想成全你俩。后来有一次你放假回来,我主动要求去接你,本来想跟你解释当年的事,可是一直没找到机会,就只好找你来烫头发,想借机让你俩捅破那层窗户纸,谁知后来弄巧成拙……
“这之后你不是给周岩写了信吗,当时他正要出海,看到你的信他很高兴,临走时对我说,他不能沉默下去了,不管怎样得争取一下,等这趟回来就会到杭州去找你。可结果……他出事了。当时,他曾给我打过电话,说骗你他跟我结婚了,求我先帮他隐瞒这件事。他说,你经历过两次死别,他不想让你再体验一次……我答应他了,可我也没想一直瞒着你,谁知这么多年你都没有来过。我对不起周岩,可我觉得你应该知道真相,应该记住他的这一片心。”
董小莫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杨瑾,说不出一句话来,只看到她的嘴在一张一合地说着。等到她停下了,才回了一句:“你说完了?那我走了。”
大连的星海湾,有那么那么多的海星搁浅在长长的海岸线上,董小莫穿着棉布裙子,赤脚,拎起一只只海星,然后把它们扔回到大海。她想,如果海星能看见周岩,一定要告诉他,大连,董小莫,在等他回来!
编辑/魏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