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沈浩波
灰色的诗
——唐果诗歌品荐
〇沈浩波
我仰头看天
既是看天空自由漂浮的
可以不爱,也可以去爱的白云
又是看初升的太阳
怯怯地露出它绯红的小脸
它一会儿就会变成火红的狮子
像一个温良的人
猛然在你面前
抖开他紧贴于身体表面的尖刺
我仰头看天
是为了让眼泪抵制地心的引力
不至于滑过冰冷的脸庞
把原本崎岖的路面
砸出一个可有可无的坑
我活得艰难,尚存羞耻之心
知道不能在陌生人面前流泪
我大获成功
可眼眶里那颗让人记仇的沙子
却因为地心的引力
越陷越深
它唯一的出路是脚后跟
所以,请赐给我一把弯刀吧
——唐果《灰色的诗》
最近两三年,是云南女诗人唐果声名渐起的几年。虽说在互联网时代,诗人的知名度与影响力已不再受限于地域距离,但对于这位出生于70年代初期,居住在西南边陲德宏州芒市的诗人来说,其重要性和影响力的凸显还是经过了一个相对漫长的时间。
前不久,看到旅美女诗人明迪在一篇文章中,称唐果是被埋没的诗人。当时我还一愣,但随即释然。中国诗歌的场域,是由众多的,因不同的美学立场聚合、活动地域聚合、年龄层聚合,而形成的一个个圈子、群体组成。一个诗人的影响力和重要性,往往先在一个或几个圈子和群体中形成,随即向更多、更广泛的圈子和群体传递。如果一个诗人,在众多不同的圈子和群体都逐渐形成口碑,被谈论、推荐、树立,他(她)就形成了在整个中国诗歌场域里的基本影响力。对于我来说,唐果早已是一个优秀的诗人,但对于另外一些诗人来说,她却有可能是刚刚带来惊喜和惊奇的陌生诗人。
这也说明,唐果正处在向更广泛的诗歌场域传递其价值的成长过程中。她并不是一个被埋没的诗人,而是一个正在成长,正在向中国诗歌展现魅力的诗人。与她的年龄相比,其影响力形成的过程稍显漫长,但我觉得,这与其写作的成长也还算是同步,她的写作也是这几年才开始峥嵘毕露,越来越展现出清晰、成熟的个性和风格。
从某种意义来讲,中国的诗歌场域,尽管不乏竖子成名之恶例,但总体上也还是有内在的基本公允,不会轻易遮没一个优秀的诗人。唐果这几年影响力的凸显,多少算一个例证,属于她的光荣才刚刚开始。在另一个身处边陲的新疆女诗人宋雨身上,同样的故事似乎也正在展开。
我很早就注意到了唐果的诗歌天赋。在多年前的诗江湖论坛上,唐果发表了一首名叫《我想克看你》的诗歌:我想克看你/要是在古代,我就骑毛驴子去/马车太贵了/马又跑得太快/这“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畜生/我怕它一发飙/就冲克缅甸了//……//我克看你,假如在古代/我就骑瘦毛驴克/一路上草绿绿的/一路上水果肥肥的/到了你那点儿/瘦毛驴就变胖毛驴了……
这首诗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克”是云南话,就是“去”的意思,我对云南话比较熟悉,用云南话在心中默念“我想克看你”时,就显出一种生动和亲切来。这首诗本身也有一种轻松、天真和活泼,我当时就意识到,这是一个有天赋的诗人,而且有一颗热烈的心。从我最初读到唐果的这首诗到现在,差不多有七八年了吧,唐果的诗中始终有一种可贵的天真。
就在前几天,唐果发表了一篇名叫《中间地带》的短文,她在文末写道:“我的诗有时像个孩子,有时又写得好像下一分钟就要躺进棺材里。相信时像个孩子,不相信时像个七八十岁的老人。”我读唐果的诗歌还算比较多,在这里我想对她的这句话作一个不一样的解读。唐果在她的很多诗中确实像一个孩子,但我并不觉得这跟相信不相信有关,而跟她始终葆有的天真之心有关。对于一个日益成熟的诗人来说,葆有对这个世界的天真感受,是一种珍贵的美德,这既体现了其心灵的纯度——唯其纯净才能承载奇妙;又因这种天真而能发展出生动与活泼的诗歌美德。
但天真之心,必另有敏感之触角。我不觉得唐果在任何一首诗中表现出像七八十岁老人的心境,从来没有。我以为这是唐果自己某种苍凉的心情瞬间的夸大。在我所阅读到的文本事实里,当唐果的天真,遇到现实生活中的某些情感境遇时,会呈现出更尖锐的刺痛感。这种刺痛感并不来自老年的苍凉,恰恰相反,它来自天真者情感中埋藏的热烈煤层。天真的时候,唐果的诗如少女,明亮、透明;尖锐和苍茫时,唐果在诗中,更像一个妇人。
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有两组重要的诗歌,一组叫《天真之歌》,一组叫《经验之歌》,现在出版的布莱克诗集,通常整合为《天真与经验之歌》。我在这里不讨论布莱克,但我很喜欢这两个词:天真和经验。诗人为何写诗?往往是因为天真之心。诗歌源于何处?往往源于天真的心灵。诗人的心灵因天真而敏锐,亦因天真而具备了容纳世界、容纳想象的心灵空间。但天真又不能成为诗人的终点,因这天真必然需与经验触碰。经验即人生现实、情感现实。好的诗人,必然是天真与经验的混合,用其天真容纳经验,又用经验来反抗和洗礼天真,使诗歌获得更复杂的层次、更深刻的洞察和更辽远的情感边界。当然,这里面又会出现另一个问题,基于天真,经过经验,最后抵达何处?是否仍有一种可被抵达的天真?
唐果的诗歌,让我想起了这两个词:天真和经验。她有一些非常清晰的天真之诗,也有天真遭遇经验洗礼后,呈现出深刻情感的诗歌:《玻璃杯里的妖精》:玻璃杯里的妖精/化成轻烟去了/我喝下她的肉身/她的临终遗言是/“咕 咕咕”;《我把颜色给了蝴蝶》:我把颜色给了蝴蝶/香气给了麻雀/花瓣的弧形——给了雨水/留给你的,我亲爱的蜜蜂先生/就只剩花蕊了/它因含着太多的蜜,而颤抖。
在唐果的所有诗歌中,我最喜欢这两首。尤其是第一首,堪称绝妙,晶莹剔透,我以为就是这个时代的“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又或者是“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其想象力里,有一种近乎透明的天真,把一个简单的喝水的过程,写出了神奇的烂漫。从第一句到最后一句,每一句都写得神奇。而《我把颜色给了蝴蝶》,则是天真中融合了情感经验,从奇异的想象力起飞,落到爱情之丰盛,“它因含着太多的蜜,而颤抖”,这是成熟之绚烂。
唐果的天真,体现在对日常事物的奇异发现与表达。她的很多诗,描述的都是平常至极的事物,一只蚂蚁,一棵树,路上的灰尘,菜市场的商品,无聊的会议,主妇的生活。比如这首《一只蚯蚓在慢慢地爬》:一只蚯蚓在慢慢地爬/它爬上水泥路/爬上砂石路/爬上羊肠小道//一只喜欢缓慢和曲折的蚯蚓/在水泥路上爬/在砂石路上爬/在羊肠小道上爬//一只蚯蚓在慢慢地爬/好事者把它掐成三截/三只蚯蚓慢慢地爬/一只左,一只右,一只向前……
从“一只蚯蚓在慢慢地爬”,到“三只蚯蚓在慢慢地爬,一只左,一只右,一只向前”,她把简单的事物写出惊心动魄之感。而如同《我把颜色给了蝴蝶》一样,一旦唐果的奇异想象连接到个人经验上,她的诗歌又会立刻展现出丰沛的生命感,比如这首《害羞的土豆》:当我被一个妇人的手轻轻地放进这个坑里/我就属于这里了/我爱这早晨清新的空气/爱施过农家肥后泛着恶臭的空气/爱湿腥的土壤塞满我小小的肚脐/离我近的我爱得多/离我远的我爱得少/遥远山顶那棵不知名的树我不知该如何去爱/别的土豆开花我也如她们那样/她们的颜色就是我的颜色/她们的忧愁就是我的忧愁/她们的小土豆一个接一个出生/我也害羞地躲在泥土里生育/养育呀,铆足了劲地养育……
从一只土豆的奇幻世界到小土豆一个接一个出生的联想,再到融入女性的生育经验,“养育啊,铆足了劲地养育”,她写土豆都写出了女性的身体感。
我以前读唐果诗歌时,常常想,她已经将根源于天真的,对日常事物的奇思妙想写得如此娴熟,也总是能将这种奇妙感巧妙地嫁接入生活经验和情感经验上。对于唐果来说,其诗歌在未来又将呈现出怎样的可能性?
我在这里推荐的这首唐果最新的诗歌《灰色的诗》,几乎就是一种可能的答案,呈现出了新鲜的、不一样的可能性。天真与经验在这首诗中有更大的融合和更大的撕裂,甚至有了尖锐的对立。其对人生感的进入也更为彻底,亮出了在“天真”这个透明掩体遮盖下的“非天真”,进入了比“天真”更真实的世界。从单首诗的完美程度来讲,这首诗也许不及《玻璃杯里的妖精》,那是出神入化之作,难以成为常态。但《灰色的诗》体现了更强烈的心灵感,体现出了一个不断成长的诗人在作品中的自我突破。而且这种突破,是自内而外的,因内心的突破导致写作体式的突破。对于一个诗人来说,永在成长中,总有心灵突破与美学突破,远比早早完成自身重要。
这首诗的进入点,是唐果常用的对普通事物的修辞类比:我仰头看天/既是看天空自由漂浮的/可以不爱,也可以去爱的白云/又是看初升的太阳/怯怯地露出它绯红的小脸。
但接下来的诗句,就一下子脱了缰般,超出了我对唐果在单首诗内部如何衍进的想象,从一个可爱的比喻,“怯怯地露出它绯红的小脸”,猛然变成一头火红的狮子:它一会儿就会变成火红的狮子/像一个温良的人/猛然在你面前/抖开他紧贴于身体表面的尖刺。
诗歌中的情感,发生了陡峭暴烈的转折,直接切入锐利的人生感。再紧接着,仰头看天这个动作本身,也彻底从诗歌开篇时的“天真”假象中挣脱出来,露出其在生活真实中的另一面孔:我仰头看天/是为了让眼泪抵制地心的引力/不至于滑过冰冷的脸庞/把原本崎岖的路面/砸出一个可有可无的坑/我活得艰难,尚存羞耻之心/知道不能在陌生人面前流泪。
从这一段开始,又是一次陡峭的转折,不再是对被修辞事物的拟人化转折——那太温柔了——而是直转入自己的情感体验,把不肯流泪的内心撕扯感写得入骨。“我活得艰难,尚存羞耻之心,知道不能在陌生人面前流泪”,在我的印象中,唐果的诗歌(即使是在她的众多情诗中),很少有对自己如此袒露、敞开的时候,这说明唐果正在往更开放和丰富处写。
天真是一种天赋。从某种程度来讲,所有的诗歌都是为诗人的天真而准备的。但天真又是一个假象,是一种保护伞,是诗人屏蔽内心的一个武器。对于一个成熟的女性来说,其生存经验和情感经验足够丰饶,但有时这种丰饶,会被隐藏在天真的面具之下。因为丰饶与疼痛,从来都是一个整体。
俄罗斯的月亮阿赫玛托娃就是一个完全外露的天真诗人,她的天真体现在无时无刻不葆有的热情和敏感,她生命中的每一个时刻,几乎都是敞开的情感时刻。她内心的纤维随时能热烈摇曳。她的天真中,包含着一种大开放,能容纳生命中的一切丰富。当那样的天真,遭遇时代之残忍时,碰撞出来的诗歌,抵达了人类情感的至深而又至纯。
我们这个时代,天真已是一件稀罕物。人们的心灵还未长成就已苍老,变得世故、油滑、轻浮、干燥。拥有天真之心的诗人也并不多见。对唐果来说,天真是她的财富,令她写出《玻璃杯里的妖精》这样令我惊叹的诗歌;但反过来,也会因变成心灵的掩护物,阻滞诗人的变化与成长。好在唐果远不仅仅是一个根植于“天真”的诗人,她对女性经验其实有更敏锐的认知。《灰色的诗》呈现了这一点,写得激烈、撕扯、直接——但竟然起笔于天真之处。
好的诗人总是能不断超越自我,并在这种超越中,反复审视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