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光辉
摘 要: 《毛诗传笺通释》一书大量运用声训。而此书在运用古音进行训诂时,尚有一些问题值得商榷。首先考察其声训条目的语音关系,其次对马氏运用古音情况进行考辨。
关键词: 声训 语音关系 古音考辨
《毛诗传笺通释》是清代乾嘉考据学重要的代表作之一,也是清代《诗经》学三大名著之一。著者马瑞辰正承乾嘉学者坚实的小学、训诂基础,对毛《传》、郑《笺》、孔《疏》进行重新考察和疏释。乾嘉学者在训诂学上的重大发明就是创立了“因声求义”的声训理论。马氏对此理论完全继承,并运用于自己的训诂实践中。顾名思义,“因声求义”理论离不开语音;亦可说,此理论的精髓即在于语音。而马氏《毛诗传笺通释》更是频繁使用“因声求义”的声训理论,创立不少发明。本文试着对《通释》之《周南》《召南》两卷声训条目的语音情况作一个初步的探究。
一、训释词与被训释词语音关系
语音是个复杂的问题,声训的语音关系有音同和音近两种,一般音同没什么问题。至于音近,则是各家有各家的标准,从双声说到叠韵说,再到双声兼叠韵,语音标准越来越严,但据马景仑(1991)[1]对《释名》一书中训释词与被训释词之间的语音关系的归纳,除去41.37%的同音关系外,还有双声准叠韵16.53%、叠韵准双声16.45%、准双声准叠韵8.23%;又有双声2.66%、准双声2.10%;叠韵7.26%、准叠韵3.47%。学者普遍认为刘熙的声训在语音方面是可信的,所以本文音近的标准就与刘氏一样,只要声韵有一方面相近,我们就将其视为声训。据此,《毛诗传笺通释》之《周南》《召南》声训中的训释词与被训释词语音关系就可以分为八种类型,即双声叠韵、声同韵近、声同韵殊、声近韵同、声殊韵同、声近韵近、声近韵殊、声殊韵近。对于声与声、韵与韵关系的界定,各家的说法也不同,这里主要依据王力的《同源字典》[2](以下简称《字典》)来判断,声纽和韵部的划分主要依据郭锡良的《汉字古音手册》[3](以下简称《手册》)中的上古音。另外,有几点需要说明。
在韵部系统中:
(1)《字典》中的沃部和《手册》中的药部对应,是同一部;
(2)《字典》中的盍部和《手册》中的叶部对应,是同一部;
(3)《诗经》时代,侵部还没有分化,《手册》将侵部的合口标作冬部,所以,《手册》中的冬部应该归为《字典》中的侵部,看成同一部。
在声纽系统中:
(1)《字典》中的喻母和《手册》中的余母对应,是同一母;
(2)《字典》中的照母和《手册》中的章母对应,是同一母;
(3)《字典》中的穿母和《手册》中的昌母对应,是同一母;
(4)《字典》中的神母和《手册》中的船母对应,是同一母;
(5)《字典》中的审母和《手册》中的书母对应,是同一母;
(6)《字典》中的床母和《手册》中的崇母对应,是同一母。
1.双声叠韵
在此两卷声训条目中训释词与被训释词声同韵同的条目共37例。例如:
(1)关、官双声,故关或作口官。[4]30
按:关,见元;官,见元。
(2)幽、深义近,幽与窈亦双声也。[4]31
按:窈,影幽;幽,影幽。
2.声同韵近
(1)移易、延易,古音义并同。[4]35
按:移,余歌;延,余元。歌元对转。
(2)崔嵬通作陮隗,又转作厜●。[4]44
按:嵬,疑微;隗,疑微;●,疑歌。微歌对转。
3.声同韵殊
(1)履与禄双声,故履得训禄,即以履为禄之假借也。[4]50
按:履,来脂;禄,来屋。脂屋相差甚远。
(2)肄与馀亦一声之转,故肄亦可训馀。[4]65
按:肄,余质;馀,余鱼。质鱼相差甚远。
4.声近韵同
(1)古者思与理同义。[4]34
按:思,心之;理,来之。心来邻纽。
(2)施、弛古通用。[4]35
按:施,余歌;弛,书歌。余书旁纽。
5.声殊韵同
(1)崔嵬二字叠韵。[4]44
按:崔,清微;嵬,疑微。清疑相差甚远。
(2)角、鹿古同声。鹿即角之假借。[4]47
按:角,见屋;鹿,来屋。见来不相近。
6.声近韵近
(1)辰、真音义相近。[4]52
按:辰,禅文;真,章真。禅章旁纽,文真旁转。
(2)调为朝之假借。[4]66
按:调,定幽;朝,端宵。定端旁纽,幽宵旁转。
7.声近韵殊
(1)鳊、鲂、魾三字皆一声之转。[4]66
按:鳊,帮真;鲂,并阳;魾,滂之。帮、并、滂旁纽。
(2)鸲鹆双声字,鴶鵴亦双声字,鸲鹆即鴶鵴之转声。[4]72
按:鸲:羣侯;鹆:余屋;鴶:见质;鵴:见觉。羣、见旁纽;侯、质相差很远。余、见相差很远;屋、觉旁转。此条目“鸲”与“鴶”声纽为旁纽关系,而韵部则相差很远。
8.声殊韵近
(1)肄与枿双声,故枿可假借作肄。[4]65
按:肄,余质;枿,疑物。质物旁转。
(2)遗从贵声,与委音近,故委又通遗。[4]89
按:遗,余微;委,影歌。影余相差很远,歌微旁转。
下面将训释词与被训释词之间各种语音关系的数目和比例列表:
由此表可以看出,《周南》《召南》二卷中的声训条目,训释词与被训释词在语音上属于双声叠韵的几乎占半数;声音相近的占将近半数;而声近韵殊、声殊韵近,也即声纽和韵部只有一方面相近的情况只是个别现象。由此可知马氏运用声训时,在考虑语音相同或相近方面是很谨慎的。endprint
二、对马氏运用上古音情况的考辨
清儒主要是通过对古韵文的韵字系联、谐声系统的分析、经传异文重文的读音比较、以及古注音切的分析,并以《广韵》为参照系来上推古音的。从顾炎武到王念孙、江有诰,古韵分部逐渐精密。后章太炎在江有诰基础上分古韵23部,黄侃又在章氏的基础上将锡、铎、屋、沃、德五个入声韵部从阴声韵中独立出来,成28部。王力在黄侃的基础上增微部、觉部,遂成今人所熟悉的古韵30部。
声纽更是如此。上古声类研究材料有限,所以清儒在考证上古声类时都采用归纳法,把中古不同声类的字拿到上古文献中去考察它们的关系,通过大量相通的例证来推断中古两个声类在上古为同一声类。而现代音韵学者则运用了演绎法,将清儒认为是同一类的声类,判定为上古只是相近的声类,而不能归并为同一音位。由此,黄侃运用归纳法考定上古声纽19纽,而王力则运用演绎法,提出了上古32声纽系统。
马氏无文集流传,传世者惟《毛诗传笺通释》而已。马氏是否对古音亦有研究,文献不足征,不得而知。今从《毛诗传笺通释》的成书过程(1820-1835)来看,马氏著此书时有可能了解到的古音研究成果:古韵分部方面最多到江有诰(?-1851)的21部;声纽考定方面有可能了解到的说法是钱大昕(1727-1804)的古无轻唇音、古无舌上音、古无正齿音。下面以王力的古音系统为参照,对《通释》声训运用古音的情况进行分析。
(一)对前人及同时代学者古音研究成果的运用情况
1.对顾炎武古音研究成果的运用情况
窈窕二字叠韵。[4]31
按:窈,影幽;窕,透宵。依王力的上古音系统来看,二字的韵部属于旁转关系,算是韵近,并不是叠韵,而马氏将二者定为叠韵。清代只有顾炎武,幽、宵不分。由此可知,马氏对顾氏古音研究成果有所吸收。
2.对戴震古音研究成果的运用情况
(1)乐古音读同劳来之劳,故诗以与芼韵。[4]34
按:乐,来药;劳,来宵;芼,明宵。依王力的上古音系统来看,药、宵对转,而马氏将其看成同部,也即药、宵不分。马氏之前的古音研究成果,只有戴震药、宵分立。由此可知,马氏没有吸收戴氏的药、宵分立这一古音研究成果。
(2)息与思同在心母,以双声为韵。古双声字多通用,思之通息,亦以其字同母耳。[4]61
按:息,心职;思,心之。马氏不说二字叠韵,说明马氏没有将之部与职部看成一部,而段玉裁、王念孙则之职不分,而戴震则入声独立,之职分立,故此条可看成是马氏对戴氏入声独立,之职分立成果的运用。
3.对段玉裁古音研究成果的运用情况
革、鬲古同音,革当为鬲裘之同音假借。[4]90
按:革,见职;鬲:来锡;鬲裘,溪锡。职锡旁转,见来相差很远,见溪旁纽。马氏之所以判定革、鬲古同音,很可能是因为其联想到革、隔今音同,进而推出古音革、隔亦同。而依王力系统,古音“隔,见纽锡部”,与“革”同纽,只是韵部不同。《说文》:“隔,障也。从阝,鬲声。”故马氏认为革、鬲亦同音,也即认为职、锡不分,为一部。根据段玉裁的古音研究成果,支、脂、之三分(这里的锡即属于支,职即属于之),由此可知,马氏并未吸收段氏支、脂、之三分这一古音研究成果。
又按:段氏这一成果为以后学者,以及其老师戴震所吸收,成为定论。而段氏之前的古音学者,顾炎武、江永、万光泰则皆支、脂、之不分。
4.对王念孙古音研究成果的运用情况
窈窕二字叠韵。[4]31
按:窈,影幽;窕,透宵。依王力的上古音系统来看,二字的韵部属于旁转关系,算是韵近,并不是叠韵,而马氏将二者定为叠韵。清代只有顾炎武,幽、宵不分。顾炎武之所以幽、宵不分,正如江永批评他“考古之功多,审音之功浅”。江永幽、宵分立,考虑了韵母“侈弇”的因素。侈音,口侈而声大;弇音,口敛而声细,实际上就是指韵母中元音开口度的大小,王力拟幽部[u]、宵部[o]。瑞辰父宗槤从王念孙游,瑞辰又承家学,故对王念孙的上古音体系是了解的。
又按:按照王念孙的上古音体系,幽、宵分立。故知,马氏对王念孙的古音研究成果亦非完全吸收。
由以上可看出,马氏利用古音进行声训,或自有一套古音体系,而不为世人所知;或不主一说,杂采众说。
(二)马氏运用上古音进行声训的不足
1.未考古音,而臆测古音
由于马氏着眼点在训诂,而不是古音研究,故在训诂时判定二词的上古语音关系很随意。一方面由于马氏古音体系复杂,另一方面就是马氏有时并未仔细考求古音,而凭臆测。
(1)窈窕二字叠韵。[4]31
按:窈,影幽;窕,透宵。依王力的上古音系统来看,二字的韵部属于旁转关系,算是韵近,并不是叠韵,而马氏将二者定为叠韵。又按:即使按照王念孙的上古音体系,这里也只能是韵近,并非叠韵。窈、窕二字今音叠韵,马氏很可能是没有仔细考定古韵,以今音臆测古音,遂判为叠韵。
(2)貤与施亦声近义通。[4]36
按:貤,余歌;施,余歌。依王力系统二字同音,马氏将二字看成声近。二字今同音。《说文》:“貤,重次第物也。从贝也声。”“施,旗旖施也。从方人也声。”二字同由“也”得声,古同音。马氏知其具谐声关系,并知谐声字的语音随时代的发展而发生变化,故不考古音,臆测二字在《诗经》时代语音已经分化,从而认为是音近关系。由此可知,马氏未考古音,以今音臆断。
2.马氏古音体系的不足
a.舌音牙音相混
(1)肄与枿双声,故枿可假借作肄。[4]65
按:肄,余质;枿,疑物。余、疑相差很远,而马氏将其看成双声。余,舌面音;疑,牙音。由此可知,马氏舌音、牙音相混。
(2)鸲鹆双声字。[4]72
按:鸲:羣侯;鹆:余屋。羣属于牙音,余属于舌音,相差很远,而马氏将其看成双声。故可知,马氏舌音、牙音相混。
b.舌音齿音相混
卙卙音义与蛰蛰同。[4]53
按:卙,精缉;蛰,定缉。依王力系统,精为齿头音,定为舌头音,精定邻纽,非同声,而马氏将其看成同声。由此可知,马氏舌音、齿音相混。
c.喉音牙音相混
湆浥二字双声,湆与厌亦双声。湆浥通作厌浥,犹愔愔通作厌厌也。[4]85
按:湆,溪缉;浥,影缉;厌,影叶。溪,喉音;影,牙音,本为邻纽,而马氏认为是双声,也即声纽相同。由此可知,马氏喉音、牙音相混。
d.舌头舌面音相混
迟、夷古同声,倭、郁亦一声之转。[4]89
按:迟,定脂;夷,余脂。定,舌头音;余,舌面音,本为准旁纽,而马氏认为是同声。由此可知,马氏舌头舌面音相混。
经分析可知,马氏在运用声训时还是很重视古音相同或相近这一原则的。另一方面,马氏在运用古音研究成果时则较随意,无规律可循,甚至是误用。《毛诗传笺通释》虽是经典之作,然亦有不妥之处,应抱积极探索的态度,以求有所收获。
参考文献:
[1]馬景侖.釋名易字之訓的語音分析[J].古漢語研究,1991(4).
[2]王力.同源字典[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3]郭锡良.汉字古音手册[M].北京:中华书局,2013.
[4]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M].北京:中华书局,1989.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