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千叶杉会子
一直在这里
文◎千叶杉会子
最美丽的缘分,不是我爱着你的时候你也刚好爱着我,而是我一直深刻地爱着你,刚好你也想给我们一个或许有未来的未来。
2013年最后一天的深夜,我和同事佳佳坐在深圳至广州的D7094次和谐号列车上。座位随着列车倒退着前进,点点星火从身后向前移,然后消失不见。
佳佳和所有少女一样,爱看缠绵悱恻的爱情小说。她捧着小说看了很久,然后抬起头问我:“朱姐,最美丽的缘分,是不是我爱着你的时候你也刚好爱着我?”
我说:“同步的爱情那么难得,应该是了吧。”
佳佳两眼放光地继续问我:“那你试过了吗?”
我戴着耳机,听着郑秀文的歌,聚精会神地望着窗外,装作没听见。
12岁那年,我从小镇转学到了S城。
转学带给我的,除了对小镇的不舍、对新奇体验的兴奋,还有一丝落寞。
当然,也拉近了我和堂妹杜妙紫的距离。
妙紫比我小一岁,低我一届,可父母怕我转学不适应,非要我多读了一年五年级。于是,我像一个极难为情的超龄大孩子,突兀又忐忑地坐在了普遍比我小一岁的同学堆里。
我和妙紫同班。娇小可人的她不避嫌,张口就喊我“姐”,像小时候。后来,全班同学都跟着喊我“朱姐”——不是因为我江湖地位高,而是大家都知道我年龄偏大。
那个年龄的孩子,总是很容易就按年龄来划分群体。于是我被硬生生贴上了“姐”的标签,好像我不宽容、沉静、和善与勤劳,就玷污了“姐”这个名号似的。不过,这个名号对于个子窜得像一株稗草那么高的我来说,也不显得很违和。
每个少女都不愿被“姐”,尤其是敏感的我。因为这样无端就为我和同龄人之间划分了一条看不见的楚河汉界。
其实我很介意,可没有办法。所以每次唐景曜这样跟着同学们大声喊我的时候,我总是很尴尬,不想回应。而他总是从背后拽紧我的书包带子,直愣愣地探头过来,直至听见我鼻子里无可奈何地“嗯”一声。
“猪,帮我把这东西交给妙紫。”离开了同学们的视线后,他便不再恶作剧地喊我“朱姐”,而是喊我“猪”。
我接过来,是一盒郑秀文歌曲的磁带。盒子封套上,郑秀文身着黑色毛衣,一头黑色短发,画着NIKE眉,露出整个额头,嘴角上扬。1995年的郑秀文还默默无闻,但足以让我和杜妙紫发狂。
“请以后不要这样子叫我。”我抑制住内心的狂喜,态度带点儿不高兴。
“行,猪。”唐景曜不以为然地答。他喜欢杜妙紫。而杜妙紫是一只骄傲的小孔雀,漂亮、傲娇,却和高高瘦瘦的唐景曜很般配。
地球人都知道,孔雀开屏般的杜妙紫有一个和她感情极好却腼腆不善言辞的堂姐,叫杜妙朱——也就是我。每个周五下午放学后,打掩护的杜妙朱就和杜妙紫、唐景曜三人一起坐在槎山体育场的石阶上。他们俩的头常常挨得很近,有说不完的话与无穷无尽的笑料。而我抱着英语书,手里握着walkman,耳朵戴着耳塞,在旁边一遍一遍循环听着郑秀文的《萨拉热窝的罗密欧与茱丽叶》,直至天色变深蓝而隐去,球场的大黄灯依次亮起。
郑秀文反复唱道:是对青春小情人,眼睛多么闪又亮,像晴天留住夏天,每度艳阳笑也笑得善良……
“姐,谢谢你。”和唐景曜分别后,回家的路上,妙紫常常汗津津地拉着我的手甜甜地说。
“没事儿。”
“姐,你觉得唐景曜怎样?”
“挺好哇。你喜欢的,姐都觉得好。”
都不知是怎样的天光夜色,在万籁俱寂之间,就绝然闪耀。像唐景曜。
“姐,这发卡是你昨天买的?忒漂亮!我也想要!”
“嗯,拿去吧。只要你喜欢,姐都给你。”
在我黯淡的少女时光里,我曾多么多么深刻地幻想去一座陌生的大城市,用几年的时间去蜕变,褪掉身上那层自卑平凡的外皮,变成一个艳惊四座的女子,然后再次出现在唐景曜的面前。
可那情景只能出现在一个循规蹈矩的少女日积月累的日记本上。事实上,没有那样做的机会,而这种想法更是一种可笑的多余。我们三个后来考上了广州同一所大学,依然靠得很近很近,像过去的小学与中学。当然,也没有这样做的必要,因为妙紫一直是唐景曜的女神与爱人,一直都是。
可能每个人对某些事物都有着旁人难以理解的执着,就如郑秀文一直被我和妙紫所独独钟爱。多年来,我和妙紫一同收集了许多关于郑秀文的电影。一部一部,一起看。她是《孤男寡女》里时尚的小白领,是《夏日么么茶》里梳着两个小辫的沙滩妹,是《瘦身男女》里可爱的肥婆,是《嫁个有钱人》里渴望艳遇的草根女子,是《我左眼见到鬼》里想念丈夫的寡妇,是《百年好合》里的武功高强的峨嵋师姐,是《龙风斗》里身手敏捷的贼婆,是《长恨歌》里为爱歇斯底里的王琦瑶……
由始至终,我们都觉得郑秀文是雨后的彩虹,美丽的女人。就如,杜妙紫在我心中其实一直都那么优秀和耀目。而我,卑微得如只适合仰望星空的尘埃。可她始终待我如亲,是最亲爱的闺蜜与姐妹。
从小饭馆出来,唐景曜半眯着眼睛,盯着我说:“同样是姐妹,为什么妙紫那么漂亮吸引人,你却那么普通?猪,你除了成绩好一点,其他的根本不能跟妙紫比。”
我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却瞬间涌出来。抹了抹脸庞,我转身就走。
酒醉仍残留三分醒的唐景曜自知失言了,他摇摇晃晃地追着我走。然后,那混蛋一头撞到路边的电线杆上。下一秒,他抱着电线杆吐得天翻地覆。再然后,他蹲坐在地上,痛哭流涕。
就算他嘴贱,也没有谁真的忍心留下他一个人。这是2006年,我们刚上大四,杜妙紫却考过了雅思,漂洋过海去英国了。清晨送别的愁绪尚弥漫在我和唐景曜的心头。
我走回来,拖着他走向路边,把他弄上了路边的石堤。
直到今日,我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那个秋天的夜晚。那一晚秋意极浓,月光投影在绥江河的中央,生出“唯见江心秋月白”的朦胧。一个女子直直地坐在石堤上,一个年轻的男子伏在她的大腿上沉睡,她伸出手,他紧紧握住,嘴里喃喃叫着的却是另一个女子的名字。
我恨自己。纵有万般生气与疼痛,仍然不想扔下他。
“姐,我要和Dannie结婚了。”
“那唐景曜呢?”
“我想留在英国……其他的我不想多说了。”
“他知道没?”
“他说会继续等我。他就是那么固执的一头蛮牛,不懂变通。我也没有办法。”
北京时间2012年的7月1日7时59分59秒,全球同步进行了闰秒,以缩小原子时与世界时的差距。在这个奇妙的一刻,北京时间出现了7:59:60的难见景象,意味着2012年全年一共有31622401秒。
这一天,这一年,比预想中多出了一秒。平白无故多出了一秒。
一秒钟的影响有多大?很多领域“嘀嗒”一声,一秒就过去了。对于普通人来说,一秒根本算不了什么,不会影响到人们正常的生活,这一秒甚至在眼睛眨巴的瞬间就过去了。
在那个多出来的一秒,我和唐景曜正坐在S城晨曦照耀的天台上,我听见他拢起双手,对着远处空洞的高楼大喊:“杜妙紫,我还在等你……”
可一句95分贝的男中音无法穿越8800公里的海洋与沙漠到达拉夫堡,更无法插入一个已经与西堤区某金融才俊结婚的妙龄女子心里。它在晨风中打了个结,然后悄无声息地消散。
这时,距离杜妙紫和Dannie的婚礼已经足足过去了两年。
据说,一颗明矾投进水里就能沉淀出所有的杂质。当唐景曜喊出的那句话随着晨风掠散时,我忽然清醒了。
神魂颠倒地爱着一个心里根本没有你的男人,真是一件自取其辱的事情。
我不再如过去两年一样,对他说出宽慰的话或者暗暗叹气。我站起身,说:“唐景曜,下星期我要去上海了,不能再听你那么多的唧唧歪歪。你自己保重。”
怎样才叫做深刻爱着一个人?我不太清楚。可是,唐景曜,你比我勇敢吧。
在我和你之间,似乎这么多个若干年,咱们的交集就是围绕着一个杜妙紫。你从来没有认真回一回头,看看一个其实一直以独立个体存在着的杜妙朱。
她很平凡普通,可是爱你,从1995年开始。可你从不知道。她已经把等你回头的时间都用完了。
她从此不想再见到你。
1995年转学的第一天,我背着红色书包走在二号教学楼的三楼拐角处,一个高高瘦瘦穿着黄色T恤的男生和我撞了个满怀——我的人生就这样从此被他撞了进来,再也抹不掉。
他捡起了我的数学课本,盯着课本尾页我画的数学老师肖像,看看我坏笑:“杜妙朱?你竟敢把数学老师画成猪?你知道他是全校最厉害的人物不?咳,你这头猪!”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
猪,猪,猪,嘴向前轻轻撅起形成一个小小的圆,便能轻易发出这个音。猪,猪,猪,唐景曜,其实你不知道,我很喜欢你这样唤我——我自作主张地认为里面带着甜蜜、暧昧与亲昵。虽然,你叫出口的每个刹那,仅仅只是一句玩笑的称呼。
“猪,猪,猪。”在上海,我在房子里一边擦着玻璃,一边下意识地这样发音。房东的女儿不知何时依门看我,她天真地问:“姐姐在扮小猪猪?”
一句话把我噎住了。我看向她,嘴上还保持着“猪”的发音形状。伸手唤她过来,轻轻抱起她,想笑,可是笑不出:“嗯,姐姐在扮小猪猪。”
是的,姐姐一直在扮小猪猪。
唐景曜,如果我不爱你,我就是无敌的。我就不会多年疼着又若无其事地看着你和杜妙紫的出双入对,不会微笑着看了又看、听了又听你对杜妙紫的呵护与疼爱,不会默默陪伴你度过无数个杜妙紫不在的日子,不会既疼又恨地看着你对已离去的她的等待,不会在和你断绝联系后还在遥远陌生的城市如此想念着你。
但人生哪有这么多的如果?
不过,从来未曾得到,便也从来不曾失去。
2014年春天,我被公司委派到香港办事处驻点半年。
在傍晚带着寒意的铜锣湾广场,我和周遭匆匆走过的人一样,渐渐放慢了脚步。大屏幕说,郑秀文与许志安结束了23年的爱情长跑,今天补办婚宴,让世人分享他们的喜悦。
同一个男人,同一段爱情,这个女人用了二十多年才算走完。
我早已不追星。大洋彼岸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的杜妙紫恐怕早已不再记得这个小港星是谁。此刻我却仰着头,看着屏幕慢慢渗出了眼泪。
好久,我才发现人们又恢复了行色匆匆,屏幕早已转去了财经新闻。我裹紧大衣转身向广场边上走去。
一回头就看见了一个人,站在我面前几米远的地方。他看着我。
2014年,百度百科里说香港有720万人。在720万人里,遇见一个旧爱的概率是多少?可以是无限接近0,也可以是100%。
“在我过去的人生里,陪伴我时间最多、对我最好、最了解我的女孩子只有一个,她叫作杜妙朱。
“我从上海找来了香港,如果她继续逃,我会继续找。找到了她,过去种种不必提,如果她单身,我只希望可以有机会重新认识以及追求她。
“希望她能给我一个机会,重新认识如今这个真诚求交往的男人。”
说完那番话,他走过来,慢慢朝我伸出了右手:“你好,我叫唐景曜,30岁,单身。”
我吸了吸鼻子,同样也伸出了右手:“你好,我叫杜妙朱,31岁,单身。”
最美丽的缘分,不是我爱着你的时候你也刚好爱着我,而是我一直深刻地爱着你,刚好你也想给我们一个或许有未来的未来。
编辑/魏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