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的“跃进歌”

2015-02-04 12:52杨建民
读书文摘 2015年2期
关键词:诗作郭沫若太阳

杨建民

1958年,是共和国史上一个特别的年份。人们现在还能常常耳闻的“浮夸”高标,在这一年开始升温并急速达到顶点。当时人们的行为及思想,可以“热狂”二字形容。那么,当时人热狂到一个怎样的程度呢?除去现在留下的那亩产过万甚至数万的荒唐数字;两年超英国钢产量,数年全面赶超英国的口号;除去千万人齐上阵,敲盆砸锅“大炼钢铁”,消耗大量资源,只留下许多铁疙瘩和至今仍常可见到的土高炉遗迹……在思想文化领域,它留下些什么呢?留下哪些可资参考或发扬的成绩?留下哪些可供警示的经验或让人苦涩的笑料?

在当时的文化人中,郭沫若是一个相当特别的代表。他不仅长期担任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副总理,全国政协常委、副主席等重要职务,还是全国文联主席。就在1958年2月,经毛泽东任命,他又担任中国科学院院长一职……政治、学术、文艺等方面的显赫位置,使他的言论有相当的分量和影响,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代表许多知识界人的心情。所以,以郭沫若的作品观察入手,也许能够对当时情境中人们的精神状态,有一定的了解和把握。在此,我们沿着郭沫若1958年的诗作线索,试着把握这位“著名诗人”的心路历程,也借重他,考察一下当年文艺作品的生态环境,对于今天人来说,这也许是必要和有益的——无论于当时的历史或艺术的认知。

当然,1958年的热狂,又是在1957年之后出现的。1957年,以后来被冠名“阳谋”的“大鸣大放”始,以数十万人被陷入“右派”“瓮”中而终。这场运动,对中国知识分子的打击,相当沉重。在心理上,许多人多年之后还是一个难释之结。在刚刚过去不久的1958年,人们心中的惊恐状态,也是我们今天读郭沫若诗歌不得不加以考虑的。

1958年,郭沫若有大量诗歌作品,是为报道当年时事而作的。报道时事,这本不该是诗歌所应承担的功用,可在一种狂热的背景之下,不做这样的报道,诗歌这种文艺形式,似乎反倒失却了它的基本功能。在这里,诗歌真正成了政治的“婢女”。它的一些表达方式,被拿来充分运用,成为社会极度夸张、不清醒的自信、直白甚至可笑气氛的一种装饰或助推器……

郭沫若当年所作此类诗甚多,这里只能择其要者略加介绍。当年2月,郭沫若到京郊西红门乡曙光农业生產合作社参观,并即席挥毫作诗一首:

一九五四年初现曙光,

一九五八年跨过长江,

今后是永不下山的太阳,

把西红门乡造成天堂。

这样的文字,运用了一点点诗歌手段,但毕竟没有实质内容,所以只好拣一些熟词大话,“长江”“太阳”“天堂”一通说。今天看来,没有一点打动人的地方。

当年3月12日,郭沫若为一些作家写的诗文合集 《迎春曲》作序,成 《迎春序曲》一首。诗较长,在此拣几节句子如次:

“永恒的春天来了,歌颂吧,

这是劳动人民创造的春天,

你们看,人们在零下三十度

也在兴修水利,开垦田园。”

“赶上英国只需要十五年,

农业纲要七年就可实现;

一个大跃进接着一个大跃进,

英雄气概可以复地翻天。”

“看吧,要把珠穆朗玛铲平!

看吧,要把大戈壁变成良田……”

“谁个在今天还在继续冬眠

那对墓里的骷髅也要羞惭

墓里的枯骸,它们也在变,

变成肥料再向生命还元。”

这内中,有的是将当时报纸上的话照录,有些是大话的重复,最后几句才显出诗人的一点想像力,可惜又有些瘆人的不类。通篇诗作的效果,于此可想而知。

当年的许多诗作,有些干脆就直取报纸上的口号,拿来敷衍一番。3月25日,郭沫若以“红透专深”为题,填了一首“调寄十六字令”:

红!双反之火正熊熊,烧五气,努力学工农。

透!锻炼须从劳动受。新八路,今日又从头。

专!技术革新在眼前,学科学,战向地球宣。

深!铁杵磨成绣花针,向党组,交出一条心。

从选题就可知晓,这种作品缺乏深切感受。所以最终只借了词的体式,其他几与诗无干。最后一句,大约是为了照顾平仄,连“一条心”这样话都说得出。

当年5月,郭沫若率领全国文联组成的,有叶圣陶、萧三、吴作人等参加的参观团,到张家口访问。“前后十五日间,受到各地大跃进气势所启发”,写出许多诗。这批诗,后来以“遍地皆诗写不赢”为题,发表在 《诗刊》 第六期上。

这些诗,夸饰之辞略类于前,不过其中有些实录,倒可反映出当时社会的一些情状。譬如:“葵花杆子成塔尺,/空酒瓶制水平仪。/仅仅学习个把月,/满乡都是技术师。”“建国万年须勤俭,/养猪今日不用粮。/牛粪草炭和树叶,/发酵之后带酒香。/群猪食之大欢喜,/猪肉满身随风涨。/科学不在远,就在猪圈旁。”从中,我们大致可以看出“大跃进”中人们过于急迫的心情和技术的异常简陋。这两方面合拍,会产生怎样的后果,历史已经给了我们相当严峻的回答。

在这样的热狂心态及情境中,一切个人的孤寂及其他深切感受,当然没有容身之地。就连古人表露这种心迹的作品,此时也会被拿出“冼涮”一番。郭沫若当时的一首词,便是这种反调之作。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这首宋代女词人李清照的 《声声慢》,“入骨地诉说了个人情趣”(郭沫若语)。因其形式与内容的完美融合,在文学史上极为著名。此时,近千年后的诗人却想“和”她一首。“但一反其意,以反映当前‘一天等于二十年的大跃进高潮。”郭沫若也真够敢想,不但“一反其意”,且连词牌也要给改了:“声声慢”成了“声声快”。

“轰轰烈烈,喜喜欢欢,亲亲热热密密,

六亿人民跃进,天崩地裂。

一穷二白面貌,要使它几年消灭!

多益善,看今朝,遍地英雄豪杰。

八大煌煌议决,

十九字,已将路线总结。

鼓足干劲,争赴上游须力!

多快更兼好省,

要增添,亿吨钢铁。

加紧地将社会主义建设!”

词中“十九字”,即“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这首词,实在不高明,尤其与李清照词对照起来。李清照词,字字有感受,有情绪,通篇营造出完整深切而幽美之境界。郭沫若词,几乎通篇口号。尤其应和“寻寻觅觅……”的那几句:“轰轰烈烈,喜喜欢欢,亲亲热热密密”,真当得作者自己所说:“快板”。下阕里,将“总路线”削头去足,硬嵌进其中;结尾毫无意味:“要增添,亿吨钢铁,加紧地将社会主义建设!”这样的句子去与李清照词相比,不客气地说:徒作笑料罢了。

9月2日,郭沫若一组 《跨上火箭篇》 发表在《人民日报》上。既是“火箭”,夸张的力度就更大一些:“到处都是新李杜,到处都有新屈原。荷马但丁不稀罕,莎士比亚几万千。”这本是民谣中的夸饰方式,郭沫若借用过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诗中录了几个水稻产量,相当“冒”。但后来报纸上又有更高的数字出来,郭沫若便赶紧给 《人民日报》 写信加以更正。这个数字是个标本,所以录存:

“不见早稻三万六,又传中稻四万三……”

“红薯产量不是每亩即将超过一百万斤,

钢铁产量也在见风长,谁说不是?

再过几年就可以达到一万万吨!”

这样让人眼晕的数字,是郭沫若从报纸上实录下来的,并没有运用诗人的夸饰和想像手段。由此也可知郭诗是在怎样的氛围中产生的。

除去这些浮夸、虚妄的诗句,在歌颂方面,今天看去,也显得奇异。9月7日,郭沫若在从东北回北京的火车上,作了一首 《四颂》 的诗。何谓四颂:“颂一穷”“颂二白…”“颂公社”“颂钢铁”。这四者之间,好不好这么并列且不去说,前面两“颂”,不看看还真不知道郭沫若该“颂”些啥:

颂一穷

“穷汉一条,毫无依靠。

有所遗失,只是镣铐。

正好革命,江翻海倒。

消灭阶级,铲除毒草。

建立乐园,乾坤再造。”

颂二白

“白纸一张,好做文章。

好画图画,好印肖像。

破除迷信,解放思想。

大胆创造,努力发扬。

不断革命,压倒西方。”

第一首“颂”,虽然无谓,可还与那个“穷”字有些联系;第二首“颂”,简直无可言。无可言又要言,咋办?只好用填充物——空口号。这样的诗,说得刻薄一点,可以拿一本“口号集锦”照抄。

1958年,郭沫若拿出很大一部分篇幅及很大的精力,来写作赞颂毛泽东的诗作,这是一种在当年可以理解,今天却为人议论的现象。在这里,不妨对他的这类诗作做一些介绍,也试图通过此,进一步接近郭沫若及一代知识分子的内在世界。

当年元月的上中旬,郭沫若还继续在国外参加会议或访问。这次外出的时间很长。头年11月初,他便以中国科学院代表团团长并中国代表团成员身份,随毛泽东到莫斯科,参加十月革命节的庆祝典礼。在此期间,他随毛泽东前往红场拜谒过列宁、斯大林陵墓;又随毛泽东出席了苏联最高苏维埃举行的“十月革命”四十周年庆祝大会,参加了红场阅兵式;并陪同毛泽东会见苏联各界著名人士……之后,又以中国代表团团长身份,参加在埃及开罗召开的亚非人民团结大会;又经匈牙利,飞罗马尼亚,再到莫斯科,直到20日才返抵北京。

回京不过数天,郭沫若就写下了那首产生很大影响,至今却为一些人诟病的诗作:《题毛主席在飞机中工作的摄影》。诗不长,且照录:

“在一万公尺的高空,

在图104的飞机之上,

难怪阳光是加倍地明亮;

机内和机外有着两个太阳。

不倦的精神呵,崇高的思想,

凝成了交響曲的乐章;

像静穆的崇山峻岭,

像浩渺无际的重洋。”

诗尾注明写作时间为“1958年1月25日”。

这首写于该年初的诗作,有着颇为紧要的认知意义。它表现了郭沫若当时的一种心理指向——一种真诚和惊觫的混合。因为这样的诗作不算个别,而是多次,累累贯穿在整个1958年的创作之中。5月6日,郭沫若又以毛泽东为题,写下一首 《毛主席在江峡轮上》:

“主席的智慧正在转坤旋乾,

高峡出平湖,为时已不太远。

料想巫山神女,在暗中喜欢,

看到主席的精神真是饱满。

在两岸可能还有天上啼猿,

但也不会是悲哀,而是赞叹。

中国历史尽管有四千多年,

万马奔腾的今天,气象空前。”

这是其中的两节。大约郭沫若此时已读到了毛泽东1956年写的 《水调歌头》,所以直接引用了其中“高峡出平湖”的句子。“巫山神女”“暗中喜欢”,颇有些不类,但似乎此时诗人只顾无限崇敬,有些急不择言的样子。

8月27日,为 《体育报》 创刊,郭沫若赶写了《体育战线插红旗》 一首。在陈述了大跃进中其他行业的一些虚夸数字后,郭沫若又提到了毛泽东:

“请看我们的毛主席不是四次游过长江?

这样惊人的记录在古今中外是闻所未闻。

毛主席教导我们要解放思想,破除迷信,

在体育运动方面,我们也抱定着这样的决心……”

写到最后,甚至又牵出其他领袖语录:

列宁说过:“马克思主义就是万能,

在毛泽东的旗帜下没有不可能的事情!”

……

由此看来,郭沫若对毛泽东的直露唱颂,几乎是无时无地。

还有一首诗,看起来似乎并不多么引人瞩目,可是略加分析起来,还是能看出郭沫若的一些深心。当时有一首著名的民歌,是以农民的口吻来问询“太阳”的。这首诗,想像颇丰富,语言很活泼,在当时产生的民歌中,算是很不錯的一首:

“太阳太阳我问你,敢不敢来比一比?

我们出工老半天,你睡懒觉迟迟起。

我们摸黑才回家,你早收工进地里。

太阳太阳我问你,敢不敢来比一比?”

这其中表现了当时人们亢奋的积极进取性,表达应该是不错的,可郭沫若却以代“太阳”回答的方式,对此进行了相应辩解。当年6月21日,郭沫若写出一首 《太阳问答》。引述了这首民歌后,“太阳”这样回答:

“同志同志你问得好,我举起双手投降了。

我因为要朝西方跑,故有半天你见不到。

西方的情况真糟糕,不劳动的人光胡闹。

超英,十五年不需要,同志同志我敢担保。”

“太阳”简单说说,“月亮”又来帮助解释:

“同志同志你问得对,太阳下山,我来带队。

你可把太阳错怪了,他在夜里并没有睡。

夜里让我来打灯笼,光辉还是他的光辉。

但是同志你问得对,是不该少慢而差费。”

下面还有“星星”的说话,也是为“太阳”表功的;这样,“农民”原先的认识当然得改变,他换了口吻:

“太阳星星和月亮,你们的话儿开心肠。

我把太阳错怪了,他的一笑多大方!

感谢你们的光和热,处处都提高了亩产量。

小麦已亩产五千斤,感谢你们,并感谢党。”

最后,大家合唱:“感谢党呵感谢党,党是不落的红太阳。”弯子转圆,根子才在这里。在前面,郭沫若一直把毛泽东比作“太阳”,久而久之,“太阳”的使用已经很专门化了。可惜“农民”朋友不大懂,偏上来把“太阳”指责一番,嫌“它”懒,还要和“它”一比试,这就让郭沫若不得不着急地出来站在“太阳”角度辩解一番了。从表层看去,这首诗并不显明,可略加分析,郭沫若对毛泽东的一片深心、苦心,表达仍然是相当清楚的。

另一与此类作品相关不能忽略的,是郭沫若对毛泽东诗词的阐释。当年元月,毛泽东《蝶恋花·答李淑一》词问世。一时间许多文人都代为注释。《诗刊》主编臧克家,在 《喜读毛主席词〈蝶恋花〉》 一文中,将该词“泪飞顿作倾盆雨”一句,理解为嫦娥悲伤烈士而落泪。郭沫若却在复 《文艺报》几位负责人的信中认为,“这是说忽然传来消息:中国革命胜利了,大家便都欢喜到了极点,而眼泪滂沱起来。这正是极大欢喜的极巧妙的刻画。”(《郭沫若同志答 〈文艺报〉问》 刊 《文艺报》1958年4月11日7期)

3月19、20两日,张光年给郭沫若致函,谈自己读了毛泽东词及郭沫若文章的体会。其中认为“问讯吴刚何所有”一句,是诗人自己问吴刚的话。郭沫若不同意这样理解。他认为:“整个词都是毛主席的思想感情……主席的思想感情是绝对真实的,忠魂和神仙则是假象的,所以主席的词是革命的现实主义与革命浪漫主义的结合。但是就词里的世界来说,只有第一句‘我失骄杨君失柳是现实世界,以下便是幻想世界……因此,‘问讯吴刚何所有的正是杨、柳的忠魂,不是‘我在发问。”

3月26日,郭沫若作 《“一唱雄鸡天下白”》一文,论及毛泽东发表于头年的 《浣溪纱·和柳亚子先生》 一词。指出其中“一唱雄鸡天下白”句,脱胎自唐代诗人李贺诗中“雄鸡一声天下白”,但却是“飞跃性的点化”“这是表现着时代的飞跃、思想的飞跃、艺术的飞跃”。不仅于此,毛泽东词的“上一阕只有二十一个字,却概括了一部中国近百年史。解放前一百年间的中国,长夜漫漫,百鬼夜行,群魔乱舞……人民希望天亮是多么迫切啊!希望了一百年,也作了不断的流血努力,却总不容易天亮。人民的苦难是罄竹难书的。但到了一九四九年,在党领导下的人民革命终于胜利了,使全中国人民从一百年的漫漫长夜中得见了天日。这就是‘一唱雄鸡天下白”。

同年5月,郭沫若接待了《剧本》月刊记者子英。在谈戏剧问题时,从运用浪漫主义手法处理历史题材,谈到对毛泽东 《蝶恋花·答李淑一》 一词的理解。6月20日,郭沫若又作 《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 一文,其中谈到毛泽东著作,特别是毛泽东诗词创作特点……

此类的诗作介绍,我们似乎可以用一首诗来暂且收束。12月20日,《人民日报》发表了郭沫若的一篇短文 《读了“孩子的诗”》。文中引了一首孩子写的诗,口气也颇大:

别看作者小,诗歌可不少,

一心超过杜甫诗,快马加鞭赶郭老。

为回答此诗,郭沫若也写了一首:

老郭不算老,诗多好的少;

老少齐努力,学习毛主席!

这首诗可以澄清一段公案。以前有人引“诗多好的少”来描述郭沫若的作品,殊不知这正出自郭本人之笔。说明在其心里,对自己作品还是有清楚认识的。“学习毛主席”,作为诗句,太直白了。但可以反映郭的心情。(这句诗,据发表编者回忆,原文为“学习主席毛”。这样的颠倒句子当然是凑韵所致。后编者看去不妥,建议修改为现在的样子)不仅此,后来郭沫若还写出 《学习毛主席》一文,发表在第二年初的 《中国青年报》上,是对自己入党心情的表达。

以上介绍的作品,集中反映了时代的热狂情境,反映了郭沫若对毛泽东的虔敬态度,是当年郭沫若诗歌写作的主体。这些诗大多收在1959年出版的 《长春集》里,但收入后来较为流传选本的并不多。这大约说明,时间自有其严峻判断。

但是,我们这里所介绍的诗作,还远非郭沫若1958年的创作全部。当年他还有“百花齐放”一组百余首诗作,为了行文方便,我们没有孱入记述。

2月25日的 《诗刊》第二期上,发表了郭沫若“牡丹”“芍药”“春兰”三诗。刊出之后,有朋友就对郭沫若说:“跃进一下,就作足一百首来!”郭沫若一口应允:决心来完成这个“小”任务。所以便于3月30日开始,写以《百花齐放》为总题的咏百花诗。

一百首诗,在当时的郭沫若,几乎不算什么(当年他的 《女神》,收数年诗作,不过五十来首)。而且时间上也大出意外:仅用了10天。10天?那每天須作十数首。是!3月30日开笔,4月8日便大功告成。

4月3日,《人民日报》 开始发表这组“百花齐放”。当天登榜的是“牡丹”“水仙花”“仙客来”。之后便陆续刊出,每期若干首。一直到6月27日才结束,共发表101首,其实郭沫若不止写了这些,“实际写了一百零五首。我把油桐花、真珠兰、王莲和金银花四首抽掉了……”

十天之内,“跃进”出一百多首咏花诗,质量若何呢?我们不妨摘录一点来读读:

“波斯诗人曾经把我们比成酒杯,

但他错误地只用来作自我陶醉。

我们今天是要为大跃进而干杯,

高呼中国共产党和毛主席万岁!

黄河之水今后不会再从天上来,

高峡出平湖,猿声不再在天上哀。

最大的变异要看黄海变青海!

全民振奋,真真正正是大有可为。”

这是咏“郁金香”的一首。形式上倒还齐整,但内容太敷衍,没有一些花之精神;让其高呼“万岁”,更显不伦不类。

“碧玉琢成的叶子,银白色的花,

简简单单,清清楚楚,到处为家。

我们倒是反保守,反浪费的先河,

活得省、活得快、活得好、活得多。

人们叫我们是水仙,倒也不错,

只凭一勺水,几粒石子过活。

我们是促进派,而不是促退派,

年年春节,为大家合唱迎春歌。”

这是写的“水仙花”。什么“反保守”“反浪费”“促进派”“促退派”……这是在赞美花儿吗?

再举一首人们都熟悉的“荷花”罢:

“宋朝的周濂溪曾做文称赞,

他说我们是‘出污泥而不染。

这其实是攻其一点不计其余,

只嫌泥污,别的功用完全不管。

藕,我们的根,满身都是污泥,

莲藕和莲花难道不是一体?

谁要鄙视污泥而标榜清高,

那是典型的腐朽思想而已。”

郭沫若在诗里指责的,是宋代周敦颐的名篇《爱莲说》。周敦颐只是说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静植……”而郭沫若才是攻其一点,不计其余,把周敦颐的文字与“鄙视污泥”“标榜清高”联系起来,甚至成了“典型的腐朽思想”。这真是哪跟哪的事儿。从这首诗看去,郭沫若真是写得太随便了。

说起来,这“百花齐放”的作品,也并非十分容易。因为郭沫若不是植物学家,当然不可能一下子熟悉甚至知道这许多的花的特性及花名,所以,他通过朋友,借来一些书画,自己还到天坛,中山公园,北海公园的园艺部去访问,还到北京不多的几处卖花的地方去请教。一些读者,也许怕郭沫若对花不多了解,还通过报刊编辑部,寄来了花的标本或者种子……这当然也算郭沫若写作这百多首有关“花”诗歌的前期努力。虽然对于真正的诗歌,这决不是一条可以借鉴的写作之路。

可是,这组“百花齐放”诗作,在当时还是非常出彩的。1959年4月,这组诗被集合由人民日报出版社出版;同年又被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之后又有上海文艺出版社的“木刻”插图版;江苏扬州人民出版社的“剪纸”插图版……可见人们还是很认可郭沫若这种随着时代口号写作的路子的。

北大著名学者周一良,晚年出版一本回忆录《毕竟是书生》。纵观郭沫若的一生,我倒觉得郭沫若颇适合这本书名。因为只要一真正回到自己熟悉的考古、古史研究等学术领域,他就能够显现出自己的本色:思路开阔,学识渊博并极善于融会贯通,对相当多的题目都有自己的独卓见解。所以,这方面的成绩,堪称一代翘楚。

但是,时代又使他充当了政治人物。这方面,他在尽量适应。1958年的诗作,可以视为他这种适应的产物。终于,他自己受到了这种状态的损害。“文革”中,他的儿子被关押,身在高位的他竟不敢询问一下;只能在儿子死后,以抄录儿子日记的文人方式,来抒寄自己不尽的哀思;他的入党,是在“北伐”战争的途中,介绍人是周恩来和李一氓。但亡命日本回国后,这件事就似乎没了声息,他自己也不再提及。因为在高级领导人中传说着,他亡命日本的行为是“脱党”。(见罗点点《红色档案记忆》)以至他在1958年时又轰轰烈烈地再入党一次,(当年12月27日,《人民日报》发表报道:“中央国家机关组织增添新力量,三百余优秀分子光荣入党——郭沫若、李四光、李德全、钱学森等同志入党开始过党的生活。”)与他死后悼词里“1927年入党”形成很大矛盾……

付出代价的还有他的文艺创作,他的如1958年度创作的诗歌,当然是他竭力扮演好政治人物的产物。从现在的眼光看,是两面不讨好。成了没有客观内容,又损害了诗歌形式的废品。“文革”后,人们对郭沫若的后期诗作及其它如《李白与杜甫》之类文字,评价相当严厉。许多影响,迁延于今。这些代价的确是十分沉重的。

1958年,是中国一个特别的年份,对于郭沫若的诗歌创作,也同样如此。专门将它们检出介绍,因为其有充分代表性。对于了解那个时代,领会当时人们心情,似乎不可或缺。当然,从中我们也可清晰看出,人难能脱逃现实情境,这批诗歌便是证明;但同时,人又无法不对自己的过往承担后果。今天人们对郭沫若作为的种种评价,也许不是他能料想到的。历史通过时间进行的判断,常常显得格外严肃,这就不是人们所可左右的。包括郭沫若这样富有才华,有渊博历史学养,参与并推动历史行进的著名人物。

(选自《闲话(二十)主流之外》/臧杰 主编/青岛出版社/ 2014年5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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