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夜雨不眠灯

徐展

长剑倚肩江湖远

记者：西方谚语云，太阳底下无新事，历史与现今总是有重叠的部分发展历程，因此可以以史为鉴。请问您是怎样看待历史的？

张述：中国人对历史从来就不陌生，官方重视历史，民间喜爱历史，但重视历史，大多是为了借史书来宣示自己统治的合法性；喜爱历史，喜爱的多半是各种历史八卦，我认为这二者都不是对历史的端正态度。

除了灌输意识形态、供大家茶余饭后哈哈一乐之外，历史到底有什么用？对这个问题，我真没有什么新颖答案，其实你已经在问题中替我回答了：仍然是那句“以史为鉴”，只不过对这一点的理解，我可能和一些人不同———我们现在似乎更着重于从史书中吸取负面教训，指着那数百年前的“桑”，骂着如今的“槐”。我认为我们完全可以反其道而行之，从历史人物、历史事件中汲取那些正面的动力和经验。

这里可以拿秦朝来当例子。一提起这个时代，相信我们大部分人都会条件反射地想到“暴秦”这两个字，严刑峻法、穷兵黩武、苛捐杂税、钳制思想，几乎一无是处，包括我本人在接触《大秦帝国》之前，也是这么认为。但是有多少人仔细读过《睡虎地秦简》、了解秦国的法律制度和法治思想？有多少人深入研究过秦军的军功爵，乃至整架战争机器是如何运转的？有多少人关注过秦国那些大工程蕴含的科技含量？……对这些内容进行深入研究和探讨，远比重复那些延续了上千年的指责要有意义得多，我们有可能从中获得很多经验和启迪，反过来推动和指导我们未来的发展，我认为，这才是历史这门学科真正的、无可替代的作用。

记者：您是根据什么标准，对秦朝做出和传统观点截然不同的评价呢？这些标准能适用其他历史朝代吗？

张述：我认为，我们对历史人物和事件做出评判，至少要遵循两条原则。第一条原则就是，必须把他们放在当时的环境下来探讨，必须设身处地替他们想想：面对当时的情况，还有没有可行的更好选择？拿我们熟知的长平坑杀为例，我们一提到这一战，就要谴责白起的残暴。该不该谴责？应该，但如果处在和他相同的境地，我们能不能同时保住秦国的决定性优势，和赵国这几十万降兵的性命？恐怕只能是鱼与熊掌之辩了。同样，我们也没法指责商鞅没在两千年前实现民主宪政、秦始皇不给我们带来普世价值，就好比我们不能嘲笑那时候连网络电脑都没有，否则就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何不食肉糜”。

第二个原则，评判的时候要看他们在历史中起到了什么作用，而不是他们个人的道德品质如何。不是说我们不讲道德，而是因为道德本身实在难有统一标准，史料里往往又掺杂了著史者的个人感情倾向，没法达到绝对的中立，所以我们只能从相对客观的历史作用来看。譬如商鞅，太史公批判他是“天资刻薄”，但他列举的论据是不是值得推敲商榷？有没有遗漏错讹？和其他史料有没有出入？“天资刻薄”的背后有没有隐情？……对这些我们很难达成共识，争论它们的意义也不大，倒不如多研究研究商鞅变法的效果如何？它造成了秦国的落后还是强大？对历史的发展更具有积极意义还是消极意义？对如今的我们有没有启迪？……讨论这些，其实要远比单纯分辨出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更重要。

记者：您也有过历史文学的创作经验，听说作品已经进入到出版流程，那么您自己在创作中，又是如何与历史交互的呢？

张述：从我个人来说，我力求将刚才提到的这种历史观，渗透到自己的创作中，努力通过当时主流的时代精神体现出来。

什么叫时代精神？通俗地讲，当时的人们普遍推崇什么、他们如何做事、他们怎样待人、他们以什么样的心态面对生活，归根到底就是，他们的“三观”是什么。或许在一般人看来，中国历史上的各个朝代都是一个味道，全是一股“主子爷”“叉出去”的满清味，但实际上时代不同、社会环境不同，当时的时代精神也不同。我可以拿人们的生死观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如今咱们都讲究“生命可贵”，但是看看先秦时候的人：二桃可以杀三士；孟胜可以冒着墨家灭亡的危险为阳城君死义；侯嬴、田光、樊於期只为了一句承诺就能自杀；田横那五百门客也都追随他自杀……如今我们恐怕很难理解他们的思想，但这种“轻生死，重然诺”的观念，确实在当时普遍存在，这就是先秦的时代精神之一。

如果这种时代精神能把握住，塑造出的人物、剧情就不至于走样太大。拿我的小说来讲，我写的是秦国将军，所以我必须而且只能写他们如何血性阳刚、如何坦荡直率，这既是由他们身为军人的特质决定的，也是当时时代精神的折射，而绝不能像一些影视剧或者小说那样，不去写将军们怎么筹划战略、怎么英勇作战，却把他们塑造成只知道谈恋爱的情种、钩心斗角的小人、一身匪气的小混混，我认为那是对历史人物和读者智商的双重侮辱。如果真写成那样，不用大家骂，我自己直接“自挂东南枝”就可以了。

夜阑挑灯说秦史

记者：大秦书友这个圈子中很多网友认识您，因为您关于《大秦帝国》的文章写了很多，而且文风犀利独特。请问在您心目中，《大秦帝国》是一部怎样的作品？

张述：一部有可能重铸我们灵魂的书，这是我对它的评价。

这不是“用某某思想治疗精神病”那样的哗众取宠，是一个我自认为中肯的评价，证人就是我本人。可能很少有人知道，很多年前刚接触《大秦帝国》的时候，我对它的许多观点是很抵触的。那时候我的思想比较倾向于自由主义，当时读了这部跟传统观点相差太多的小说之后，很惊讶也很不理解，但它至少引起了我对战国历史的兴趣。后来我一边积累关于那个时代的知识，一边对照小说进行“批判性地阅读”，慢慢觉得它的很多观点都有合理性，后来我尝试着践行孙先生所提倡的那些精神，确实发现我的人生道路可以越走越宽。从读孙先生的《大秦帝国》，到写我自己的《大秦将军》，算起来已经是第九年了，我自认为是经历了一场精神上的洗礼，一次对灵魂的重铸。所以推己及人，我认为它在未来有可能改变我们很多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甚至可以让我们的民族性格有所改观。

记者：既然您对这部作品评价这么高，那么能不能谈谈，您最欣赏它的哪些方面？endprint

张述：它是一部让人一言难尽的作品，我没法把它所有的优点都列举完，只由表及里概括谈谈。

最表层的，是它带给我们的阅读快感。这部500万字的作品中囊括了各种吸引人眼球的情节和元素：这里有国家的崛起，有外交的斗智，有兵争的雄壮，有思想的碰撞，有英雄之间的惺惺相惜，有士子个人的奋斗拼搏，有男女情爱的心灵契合，有寻常百姓市井生活的亲切细腻，有风尘游侠的快意恩仇……我们可以随着这些人物，体味他们饱满的精神状态，目睹和经历我们的民族在原生文明时期的血性、坦荡和质朴。

次一级的，是它蕴含的厚重文化底蕴。我一直在说，《大秦帝国》是一部关于战国时代的百科全书，这也是它最初吸引我的地方。从大的方面来讲，它有对战国时期很多重大历史事件的反映，有对无数我们耳熟能详的战国人物的塑造，有对当时政治、法律、经济、军事、文化、思想等各方面的刻画；从小的方面来讲，即使是普通的衣食住行、吃穿用住，小说也有一定的考据。我和几位网友曾经专门编过《大秦帝国百科全书》，把这些知识性的内容分门别类整理，粗略估算，这些内容足有45万字左右，完全是一部长篇小说的篇幅。当然按真正“考据党”的标准来衡量，《大秦帝国》里仍然有不少错误，但和其他同类作品比较，它的知识性已经非常强了。

最深层的内核，就是它的精神理念和现实意义。这就回到了我一开始提到的，如何看待历史的问题，借用别人的一句评论：《大秦帝国》是“照亮历史”，而不仅仅是“呈现历史”。我们可以从《黑色裂变》中读到法治思想，从《国命纵横》中读到外交战略，从《金戈铁马》中读到军事思维，从《阳谋春秋》中读到民生谋划，从《铁血文明》中读到大一统精神和全新的统一文明，最后从《帝国烽烟》中读到秦国一朝覆灭的深刻教训；更不用说小说里比比皆是的各类“金句”，我曾经花过几个月的时间，把孙先生的《大秦帝国》《原生文明启示录》《中国文明正源新论》这三部作品中我认为有价值的语句都摘录了出来，同样整理了好几十万字的《孙皓晖先生作品精华句大全》，这部语录里的“金句”，几乎涵盖上至国家发展、下至个人奋斗的方方面面。

记者：但也有很多人对《大秦帝国》提出过批评意见？

张述：有，而且非常之多，这也可以理解，毕竟这部小说对我们的固有理念形成了几乎根本性的颠覆。这类批评意见我也接触过很多，总体来说它们大都认为《大秦帝国》宣扬的根本不是法治精神，而是专制独裁，甚至法西斯思想。我认为，形成这类观点，主要是因为批评者对孙先生的整体思想没有充分了解，或者对那段历史只是一知半解，或者兼而有之。

从小说的内容来看，这部作品固然少不了描写帝王将相，也固然对这些人物有着不小的美化，但它真正的刻画重心是执政者怎样面对执政过程中出现的种种现实问题，这些无论是明君还是暴君、民主还是独裁，都需要面对的。另据我了解，孙先生本人有很丰富的从政经验，我认为他是把自己的政治智慧渗透到了小说里，从而给执政者提供了一部战国版的《资治通鉴》，也给一般读者提供了一部政治科普教材。

从当时的历史来讲，我前面说过：必须把人物和事件放在当时的环境下来探讨。我们现在看商鞅变法，确实很残酷：国民只能耕地打仗，稍微违法就要受罚，邻居犯罪自己也要被连坐，如今我们谁也不愿意那样生活。但恐怕很少有人会注意，当时是战争时期，人人都朝不保夕，绝大多数平民的基本需求只有两个：第一要填饱肚子，所以必须拼命种田；第二要保住性命，所以必须整天打仗。可以说，商鞅变法的最大成功之处就在于它适合当时秦国的国情，适合秦国甚至各国民众的需求。忽视当时的国情和客观环境，只拿我们现在流行的价值观去生搬硬套，将秦政简单贬低为“反人性”“法西斯”，太过想当然。我现在也在写自己的第二部书，内容就是介绍秦国的各种社会制度，风格相对轻松幽默，但各种细节都经过了考据、都有来源出处，希望它能一定程度上扭转我们对秦政的误解。

笔花犹在剑光寒

记者：您的小说《大秦将军》，为我们揭开了秦国名将王翦、王贲、王离祖孙三代拓疆卫秦的历史。请问秦将勇猛、秦军强大，是因为他们具有怎样的特点与优势？

张述：首先我觉得有必要普及一点小常识。大家可能看多了三国，觉得古代战争就是双方武将的单挑，胜负完全取决于武将的个人勇猛。其实在真正的战争中，战争的规模和水平，与个人武力起到的作用是成反比的，如果真是面对训练有素、指挥得当的几十万大军，一个人再能打，也不可能决定整场战争的结局，想想项羽就可以明白了。

秦国军事实力的强大，有着极为复杂的因素，简单归纳起来有以下几点：

第一是国力雄厚。粮草物资的充沛，武器装备的精良，物资运输的顺畅，都是秦军强大的基础，比如我小说的第一部写到的王翦灭楚之战，在这一战里，王翦就是靠着雄厚国力和楚军长期对峙，把楚军逼得粮草耗尽之后突然出击，一下大获全胜。

第二是制度先进。用时髦话讲，秦国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就是“体制”的成功，商鞅变法完全激发了秦国民众的斗志，大大提高了整个国家的运转效率，在当时是非常先进科学的制度。譬如我们都知道的首功，实际上这项制度并不只是砍头论功那么简单，比如《商君书》就严格区分士兵和将领的歼敌数，《尉缭子》也要求在保全自身的前提下才能论功，从而避免了打了败仗还有功劳的现象，可见这套制度是非常复杂严谨的。

第三是战略得当。我们都说秦国强，其实六国也都在不同时期先后强大过，但即便是在他们各自的鼎盛时期，也没一个国家有长期的战略谋划。秦国不一样，可以说从秦惠王时期开始，就已经有了很清晰的扩张方略：一边不断在合纵连横、远交近攻的外交手段之间灵活变换，一边持续通过歼灭战消灭六国的有生力量，从根本上把对手一点点削弱，最终在秦始皇时期实现了统一。这一点离不开历任秦国将军们，从司马错到白起，再到我描写的王翦、蒙恬，他们对秦国统一的贡献还不仅仅是战场的指挥，更有这种战略的设计和实施，这才是大秦将军们最大的过人之处。endprint

记者：那么在《大秦将军》中，您希望从笔下传递给我们的是什么？

张述：《大秦将军》全书共三卷107万字，以秦国名将王翦、王贲、王离祖孙三代为主角，重点刻画了他们与楚国名将项燕、项梁、项羽的多年政治军事斗争，以秦楚两家三代二十余年恩怨为线索，为读者勾勒出大秦帝国从创立到灭亡这段波澜壮阔的历史，呈现原生文明时代的“强势生存”精神。

这部小说的主题可以分为表里两层。表层的主题是写军人的职责。《孙子兵法》对为将者提出“安国全军”的目标，《大秦将军》从三个层面对这个主题进行了探讨。第一部的主题是“以战止战”：战乱时代，军人通过发动具有相对进步性和正义性的战争，来止息那些破坏性的战乱，从而减少无谓的流血牺牲，这是通过王翦、王贲父子的灭六国来展现的；第二部的主题是“居安思危”：和平时代，军人要参与大政方略的决策、投身国家建设，警惕各方面潜在的危机，这是通过王翦开发岭南、王贲对秦政的捍卫和反思来展现的；第三部的主题是“殉难报国”：国家危难之际，军人要以自己的生命来捍卫国家，以自己的牺牲来激励同胞，这是通过王离在巨鹿之战的牺牲来展现的。

在这三个层面之上，是小说的深层主题———三代大秦将军的血气争心，也就是孙先生在《大秦帝国》中提出的“强势生存”精神，这正是当时最突出的时代精神：以建功立业为人生目标，以追求充实的生命状态为人生理想，为此不畏艰险、不惧牺牲，哪怕付出一切也不愿向命运和敌手屈服。我认为这种精神，无论是对国家建设还是个人奋斗，都是必不可缺的，拿我本人来讲，我不敢说对自己主张的精神践行得有多好，至少是这种精神，支撑着我辞职三年，最终完成了这部小说。

记者：秦军的强大是大国兴起的保障，从此秦朝结束了自春秋起五百年来诸侯分裂割据的局面，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统一的中央集权制国家，但仅仅二世之后，秦国就灭亡了，为什么名将犹在，国家却走向了分崩离析？

张述：刚才我说过，秦国的强大并不仅仅是有名将的缘故；反过来，秦国的灭亡也并不能只靠名将就能挽救。这是因为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名将也好，精兵也罢，单凭自身的军事力量是无法长久维持不败的，它需要战略决策、后勤保障、抚恤封赏等方方面面强有力的保障，一句话，军队需要的是整个国家的支持。

《大秦帝国》有一句名言：自古败政恶政无精兵，这句话非常经典。《大秦将军》的第一部里，末代的赵国、楚国都拥有名将李牧、项燕，仍然一朝覆灭；第三部里，秦二世时期，章邯在当时是一流大将，王离的九原军也是一流的精兵，但也都重蹈了赵、楚两国的覆辙，真正原因在于他们身后的朝廷的腐败，他们失去了整个国家的支持；所以我认为，政府决策层的清明与否，才是国家安全最根本的保障。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