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康
不知何故,在后世人们的记忆里,释神秀的光彩在与六祖慧能的菩提诗偈问世之后,竟倏然黯淡。他久久湮没于人们对慧能连篇累牍的赞叹和敬仰之中,之后悄然淡出人们的视线。于是五祖弘忍传承衣钵的故事被后世人传了又传,终于面目全非。而六祖慧能之光彩也随着故事的传播而日渐炽盛。到今天仍有许多人对神秀持有偏见,认为他做作虚伪无才无德。这实实在在是一场跨越千年的冤案。甚至更有人反过来认为六祖慧能只是利口之辈并无实学,此更虚妄不可理喻。
尘世开悟:打开认识世界的另一扇大门
诚然,六祖慧能的智慧是完全毋庸置疑的,加之他不识文字又出身寺厨,使得他本来大智若愚的形象更添上传奇的笔墨。这里需要强调的是,四祖道信、五祖弘忍都是奉《文殊般若经》一行三昧为修持之法,他们弘法的目的就在于将禅宗的奥妙难逮落实出一整套修行方法,而这一目的在五祖弘忍见到神秀之后,更加欣喜,并且坚定地说道:
东山之法,尽在秀矣
所谓东山之法,指的正是由四祖道信到五祖弘忍又由神秀继承的一贯的信奉受行之法。此法或谓念佛法门,把奥妙难追的禅宗以经文修持的易于操作的方式广泛传道,虽普通人亦可修习。一个“尽”字,五祖弘忍对神秀的器重与怜爱可见一斑,亦更见神秀的扎实修为和向佛虔诚。
有唐一代的饱学之士,都是在儒教的政治伦理中求取自证,神秀也是如此。神秀在隋末战争时,目睹太多苍生涂炭,饥荒流行,心中已是大恸。那时少年的他,心中已经开始承载现实生死之辨,始有释意。后来他在荥阳筹粮,遇到一位高僧,两人言谈甚深,佛理中的终极关怀的热度和至纯至粹的理性之美为神秀打开了认识世界的另一扇大门,这山门前,年纪尚轻的神秀惊异赞叹,口唱南无,合掌连日,遂从此去俗问佛。
公元625年对唐朝来说不是特别好的一年,西突厥的强盛军事搅得中原寝食难安。这一年,神秀20岁,正是一个青春洋溢的小伙子,在同龄人都在用功于科考求仕的时候,他远离尘嚣,在洛阳天宫寺受具足戒。从此开始了长达80年的严谨学法的生命历程。
云水心存:物我合一于潜心修持
神秀天资卓绝,精研庄老,对道家的万物齐一和坐忘大通有着非常深刻的领悟。近三十年的苦修持戒,神秀已经开始声名远播。就在五祖弘忍苦苦等待一位能承衣钵者出现的时候,神秀正遍访江南,忽听说弘忍禅师在黄梅双峰山讲法,神秀大喜,不觉加快脚步,回到精舍时,才发现双脚的木屐早已丢失。事不宜迟,神秀一刻也不舍耽搁,不远千里前往双峰山礼谒。在与五祖弘忍相见接谈之后,神秀的佛法见地又澈透了一番,于是顷心推尊,大声赞叹说:“此真吾师也”,便投于弘忍门下,开始从事打柴汲水等劳役以求法,而此时,神秀已经天命之年。凡此六年,不舍昼夜。神秀的修行,一直以“心体清净,体与佛同”为宗旨,通过外在的苦修和严谨真诚的持颂来疏瀹五脏,澡雪精神,逐步涤除玄览,忘度法相,最终达成佛祖一样澄澈的内心。五祖弘忍也赞叹神秀“悬解圆照第一”,进而又说“东山之法,尽在秀矣”,这是非常高的赞赏。也正因此,使得神秀背负了许多烦恼,众人都认定神秀会成为继承弘忍衣钵的人,直到六祖慧能的出现。
这是一段佛教史上最广为传颂的故事,其中悬解的智慧和佛法的美学特质也是纯粹不二,千年之间,不断流传,而其源头仅仅是四十个字: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毫无疑问,六祖慧能的偈子给人一种上下通透,澄净清澈之感。这等智慧正好解答了从道信以来的东山之法的参禅难题:禅宗的旨意绝非普通人能够领受,然而究竟是顿觉而悟,还是修持而悟才是正宗?慧能之禅,直指佛心,这固然不是东山之法,却实实在在直出于“不立文字,以心印心”的达摩宗法。于是弘忍将衣钵传于慧能。有许多版本的故事讲到弘忍当时毁弃慧能的偈子,并在慧能头上打了三下。慧能会意,夜半三时来于弘忍所,接受衣钵并连夜逃走,以免遭神秀及其门徒的追杀。这实在是令人难以相信的故事,无非是一些后人以世俗经验的计算来编撰的,而且这种源自世俗纷争的冷酷和蝇营狗苟实在令人生厌。
而我们稍加留心就能看见,神秀的偈子其实也是充满智慧,物我合一于虔心修行的热切跃然纸上,无不流淌着以身证法的决绝。神秀自身也在受着禅宗修行的困扰。他深知东山之法著相于文字,与不落言荃的禅宗的真谛相乖。所以在面对顿渐之争的时候,他十分真诚地尊重六祖的宗法,并且还邀请慧能北上讲学,不仅如此,他还常常让自己的学生南下去慧能处学法。这对于后世禅宗的合流起到了十分关键的作用。也因此,后人称神秀为“七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