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旸
(云南大学,云南 昆明 650091)
居住在内蒙古自治区敖鲁古雅鄂温克族自治乡境内的鄂温克族居民是我国最后一个“使鹿部落”。他们生活在大兴安岭的密林中,靠打猎和饲养驯鹿为生,是传统鄂温克族生产生活方式保存较为完整的一个支系。鄂温克族先民利用大兴安岭林区密集的桦树林创造了众多类型的桦皮手工艺品,在历史的更迭中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桦皮文化。桦皮文化涉及到鄂温克族民众生活的方方面面,也是其历史传统的重要体现。然而在刚刚融入现代社会不久,桦皮手工艺品的实用功能和文化意义便在现代社会环境的影响下产生了显著的变化,由其所承载的民族文化也在新的文化生境中发生着变迁。
民族手工艺品作为一种实体存在以其独特的民族特色和直观的视觉感受成为当下民族旅游的重要产品,也成为了人们领略少数民族文化的主要途径。然而今天作为旅游附属品的民族手工艺品与传统民族手工艺品在现实功能和文化意义等方面都有着很大的不同。
桦皮手工艺品是鄂温克族在其历史发展过程中的重要民族文化创作,是鄂温克族在适应和改变其世代居住的文化生境过程中的产物。每年初夏,生活在大兴安岭的鄂温克人在桦树林里采取桦树皮,经过蒸煮、剥皮、压干、缝制等工序制成形态各异、功能多样的手工制品。历史上的桦皮手工艺品是鄂温克族生活的必需品,桦皮制品覆盖着鄂温克族人生活的各个方面,从日常居住用的桦皮房屋“撮罗子”到渔猎时乘坐的桦皮舟,以及日常生产生活中使用的工具和容器都由桦皮加工制作而成,桦皮手工艺品的重要性不仅体现在实用功能上,制作者通过添加神奇而独特的花纹、图案来表达鄂温克人的审美意识和宗教崇拜。同时桦皮手工艺品还蕴含着鄂温克族相扶相助、物尽所用、与自然和谐相处寻求共生的文化精神。因而,历史上的桦皮手工艺品兼具实用功能和文化象征意义,并以实用功能的突出体现形成了鄂温克族独具特色的桦皮文化。
1.桦皮手工艺品原生内涵与作用变迁的具体表现
在现今的鄂温克族社会中,桦皮手工艺品的实用价值在逐渐地衰弱而经济价值在逐渐增强。在现代生产工具大量使用的情况下,桦皮手工艺品不再是鄂温克族进行生产生活的必需品而变成了简单的生活器物,鄂温克族居民日常生活中桦皮手工艺品的主导地位正被现代工业制品所取代。日益加剧的边缘化地位使桦皮手工艺品逐渐从普通的鄂温克族居民家中消失。如今,桦皮手工艺品的制作不再是简单地为了进行生产生活,而是掺杂了为迎合大众文化消费需求而进行的商业性创作动机。桦皮手工艺品在美观性、展示性不断增强的过程中却逐渐丧失了其独特的民族文化意义内容。
2.桦皮手工艺品原生内涵与作用变迁的因素分析
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过渡的突出表现在于传统的社会壁垒的打破和消失。大众文化消费浪潮、新的传播媒介与渠道都使各民族文化在不断的碰撞与融合中寻求共生和发展。鄂温克族文化在其传承与发展过程中遭受冲击与影响是不可避免的。因此桦皮手工艺品的价值与功能的变化,是少数民族传统社会受到现代性冲击后的必然结果。
(1)外来文化的冲击与影响
文化传播的迅捷性和广域性是现代社会文化传播的重要特征。大众传媒的迅速发展,突破了传统民族社会相对封闭的文化空间,将大量不同时空、地域的信息灌输到边远的民族村寨,现代社会的、都市的生活方式、理念向传统民族社会传播,使得过去单纯的民族心理在眼花缭乱的信息世界里也发生了复杂的变化。主流的社会意识形态、处于强势地位的文化样式借助于现代传播媒介进入民族社会中冲击了民族社会传统的文化结构。年轻一代在外来文化的耳濡目染中逐渐丧失了对本民族传统文化的文化自信,以桦皮为原料做成的器物、衣饰被认为是落后的、不入流的而遭到年轻一代的抛弃。传统的鄂温克族桦皮文化也在一过程中发生着潜移默化的改变。
(2)民族社会制度的变革以及经济行为方式的改变
鄂温克族经历了由原始社会向社会主义社会的跨越式转变,传统的部落制社会纳入到国家政权的控制体系之中。政府组织以前所未有的深度进入传统民族社会中,基层党委会、村委会通过对土地、资源的控制实现了对民族社会整齐划一式的管理。传统的风俗习惯、宗教信仰因缺失社会制度根基而逐渐走向消亡,作为宗教祭祀用品的桦皮手工艺品也丧失了自己的生存空间。政治制度的变革往往伴随着经济制度的改变,融入现代社会的鄂温克人的经济行为也被纳入到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系之中。市场经济在提高当地生活水平的同时,也为民族社会带来了不同的生产方式和市场竞争。经济利益的刺激使得人们放弃了传统的手工艺品生产制作转而从事其他行业。如今,在敖鲁古雅民族乡境内的鄂温克族手工艺人年龄普遍偏高且缺少充足技艺传承人。传承人的老龄化,已然成为制约鄂温克族民族文化传承发展的重要问题。
值得注意的是桦皮手工艺品实用功能和文化内涵的变化并不仅仅是单体的改变,其背后所代表的是整个桦皮文化的变迁同时也是鄂温克族民族文化在传承过程中发生变化的一种具像。一般而言,民族传统文化在传承中发生变迁的主要影响因素是其所处的文化生境发生了改变。文化生境,简言之就是一种文化生存和发展的内外部环境。
文化生境也可以称为文化生态,文化生态是一个复杂的系统。从总体上看文化生态系统由自然生态系统和社会生态系统两个子部分构成,二者之间相互作用、影响形成一个完整的文化生态系统。自然生态系统是指一个民族生存和延续所处的外部环境,包括地理、气候、物产等因素。越是在民族生存发展的初期,自然生态系统对一个民族文化的影响越大,例如,典型的农耕文化、游牧文化等文化类型的形成都是在自然环境因素的作用下产生的。社会生态系统则是一个随着社会的发展而不断复杂化的系统。人类社会经历了由简单到复杂的过程,在人类社会中影响文化形成发展的因素也逐渐多样化、细分化。从经济基础到上层建筑,每一个因素的变动都会带给人类文化发展或多或少的影响。
一个民族文化的生存发展、传承保护都是在特定的内外部环境中进行的。因而在民族文化传承和保护过程中应当尊重改变、适应改变是毋庸置疑的。针对文化生境对民族文化传承发展的影响要素分析可以确定民族文化传承保护的几点基本原则:活态式保护,研究、物化载体保护,立法、,人格化载体保护。
1.活态式保护
活态保护主要是指以原生态方式对相关文化遗产资源进行原汁原味的保护。这种保护方式不但节约保护成本和相关的行政资源,让传统文化继续发挥其传播民智、稳定社会、联络人脉等作用,同时也可以保证传承过程中信息丢失的最小化和信息持有的最大化,为人类新文化的创造提供更多素材。尊重其民族意愿,遵从他们的历史文化、生活习俗、生产方式等特定的内在规律,并与其独有的生态环境相结合,维持其民族自身生活发展的原貌,对于鄂温克族少数民族文化的传承保护具有重要意义。
2.研究、物化载体保护
我们在对民族传统文化进行保护时,应当注意对其民族文化遗产进行系统的、全面的普查和筛选,注重工艺流程的整体记录、器物的采集及相关文化背景的研究。只有在全面调查研究的基础上,才能发现真正有价值的、值得保护的民族文化资源,并找到与之相适应的有效保护模式。同时对其进行研究的过程也是一种记录式保护。此外,为了避免出现“人绝艺亡”、民族同化等民族传统文化保护过程中不可逆转的现象出现。应当注意采用文字记载、声音记载、音像记载等方式,实现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规范化和科学化。广泛采用现代科学技术手段,深入到每个民族的日常生活中进行音像采集记录,构建一个覆盖面积广泛、分类详细具体的民族文化大数据库。
3.人格化载体保护
人格化载体保护是指培养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非物质文化遗产管理人及传授非物质文化知识的教师。通过系统而多样化的教育手段向他们传播相关知识或技能,使年轻人从被动接受的过程转变为积极主动的认识过程。这样才能培养一批具有相关专业素质和文化热情的人才从事相关工作,从而使民族文化遗产实现持续的传承。首先,实现传承人的群体化。由于依托单一传承人进行传统文化的继承发扬风险性过大,因此应当通过采取相关措施劝导传承人改单传为群传从而使优秀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能安全可靠地传续下去。其次,实现民族文化遗产保护的职业化。将民族文化遗产的传承保护作为一种行业去发展,防止由于传承人自身缺乏保护的自觉性和积极性对文化传承造成破坏的现象出现。最后,对文化传承人的选择,要严格审批文化传承人的资格并进行广泛深入的基层调研。
从目前鄂温克族桦皮手工艺传承和发展的现状来看,主要存在着以下发展困境:
第一,对其桦皮手工艺的开发和利用没有长远规划,多为民间自发开发,存在一定的盲目性,民间的自发开发模式只追求民族文化开发带来的短期经济效益,对传统文化的内涵挖掘不够深入,品牌意识淡薄。忽视了传统文化遗产的稀有性和不可再生性特征,因而给桦皮手工艺文化的传承和发展带来了许多新的问题。
第二,传统文化资源与民族旅游开发相结合是当下民族文化发展利用的主要方式。但民族文化与旅游业结合后的市场化趋势也必然日益加深,市场化发展使桦皮手工艺逐渐脱离鄂温克族居民的现实生活。表浅化、破碎化成为桦皮手工艺品发展的主要趋势,为迎合市场和旅游者的需要而创作的桦皮手工艺品正日益发展成为一种观赏品而不再是曾经的生活必需品。
第三,桦皮手工艺品的创作生产与地方经济发展相脱节是造成其发展乏力的又一因素。由于桦皮手工艺品大多作为当地旅游业的附属产品进行生产因而对当地经济发展的促进作用也十分有限。对增加居民经济收入、提供更多就业岗位等当地民生问题的解决缺乏贡献,使桦皮手工艺文化不能得到当地居民应有的重视因而也限制了自身的发展。
针对以上问题,在结合当地实际情况的基础上借鉴我国少数民族文化传承发展的相关经验。可以从以下几个路径出发促进桦皮手工艺文化以及整个鄂温克族民族文化的传承发展。
首先,应当明确民族文化在传承中发生变迁是不可避免的。任何一种民族文化想要完整地、“原汁原味”地保留是不可能实现的。桦皮手工艺文化乃至鄂温克族民族文化的变迁是其文化在传承发展中与内外部环境发展相适应、相调和的结果。因而对于民族传统文化的保护应该是一种动态的保护,是一个系统的、漫长的过程。应当注意对能够凸显其民族个性、历史传统的文化资源的筛选,只有具有自身特色的民族文化样式才能为其民族文化的注入长久生命力。也只有特色鲜明的文化样式才能成为民族文化传承的载体,能够产生相应的经济价值。民族文化的保护传承不可能是单体的,也不可能与其所处环境相脱离,应当依托当地文化生境使每一个社会成员都能够成为民族文化传承保护的载体。使这些民族文化的创造者、拥有者能够以“我者”的身份去选择对本民族传统文化的解读和传承方式,在不断变换的内外部环境中寻找到自身的发展空间。
其次,民族传统文化传承保护不能与现实生活相脱离。文化保护的目的是使文化继续在现实生活中发挥其对作为持有者的民族的生存和发展的重要作用,因此传统文化的传承保护应当融入现代社会生活之中保护其文化的真实性。此外,传统文化的传承和保护与现实社会生活之间应当是互惠互利的关系。一方面,传统文化在现实社会生活中获得了其真实性的延续。另一方面,传统文化是一个民族生存发展的精神支柱。只有确保本民族的传统文化在传承中不会流失,各民族的现实社会生活才能实现稳定有序。对于传统文化资源的合理开发利用也能够实现一定的经济效益,对现实社会生活起到一定的推进和带动作用。由此可见,传统文化的传承保护对于民族社会的现实生活而言既有经济效益也有社会效益。
最后,包括鄂温克族桦皮文化在内的各民族传统文化不仅仅是一种文化样式,同样也是一种文化资源。法国社会学家布迪厄最早在其著作《资本的形式》中对文化资本的概念进行了完整的定义。他认为文化资本可以以3种形式存在:“1.具体的状态,以精神和身体的持久‘性情’的形式;2.客观的状态,以文化商品的形式(图片、书籍、词典、工具、机器等等);这些商品是理论留下的痕迹或理论的具体显现,或是对这些理论、问题的批判,等等;3.体制的状态,以一种客观的形式,(这一形式必须区别对待就像我们在教育资格中观察到的那样)因为这种形式被赋予文化资本一种完全是原始性的财产,而文化资本正是受到了这笔财产的庇护。”桦皮手工艺文化正是第2种文化资本形式,即物化了的文化资本。这种在物质和信息中被客观化了的文化资本在其物质性方面是可以传承的同时也能够通过转化带来相应的经济效益。桦皮手工艺文化的传承应当与市场经济相连接,在我国文化产业发展大环境下寻求自身的传承与发展。通过与相关产业特别是民族旅游业的结合,更加敏锐地把握市场经济需求,融入现代社会发展之中。通过融入市场提升自身的文化影响力和感染力,激发本民族对传统文化的自信心和自豪感。寻求文化传承与经济发展的契合点,在发展中实现自身的传承,也在传承中推动自身的发展。
桦皮手工艺文化在传承中文化内涵与实用功能变迁是各民族传统文化在传承中发生变迁的具现。通过对桦皮手工艺文化变迁问题加以思考,能够使我们更加深入、具体地理解民族文化在传承过程中因何发生变迁、如何发生变迁的问题。对于文化传承变迁问题我们应当以积极的态度去审视,对于民族传统文化的保护也应当以一种发展的观点去思考。将某一民族的具体文化样式作为研究主体,不仅能够更加具体地理解文化传承变迁问题,也能够以小见大为中华民族整体的文化传承保护提供建议和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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