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国外学者对当代中国政治发展的研究*

2015-01-30 04:43
中共党史研究 2015年3期
关键词:政治改革发展

童 建 军



·国际视角·

近年来国外学者对当代中国政治发展的研究*

童 建 军

随着中国经济改革的成就日渐凸显,国外学者对当代中国政治发展的研究也日趋深入。中国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当代挑战、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文明的社会认同、社会民众的民主观念、中国共产党在当代中国政治发展中的作用、不同社会阶层对当代中国政治发展的推动作用、当代中国政治发展的基本特点、当代中国社会中的不平等与社会抗议等,成为近年来国外学者集中关注的议题。科学梳理、深刻剖析乃至理性回应这些研究成果,对于理解和推动当代中国的政治发展,具有重要的学术意义和实践价值。

国外学者;当代中国;政治发展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取得了举世瞩目的经济成就,人们的社会意识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中国的政治文明大踏步前进。这是每个中国人切身的感受。这种感同身受虽为理性认识当代中国政治发展提供了重要的感性基础,但是,它也可能生出“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遗憾。因此,就有必要尝试从他者研究的视角,观察和反思“山中人”的境遇。观察、分析和预测改革开放后中国的政治发展,是当代国外学者研究的重要内容。笔者利用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访学的机会,收集了近年来国外学者研究当代中国政治发展的若干重要论著,从经济改革的政治影响、政治发展的推动力量、政治发展的基本特点和政治发展的社会问题四个层面,择出其重要观点,希冀有益于促进对当代中国政治发展的认识和研究。

一、经济改革的政治影响

改革开放的根本目的是解放生产力和发展生产力。同时,社会生产的发展和物质财富的增加会深刻影响现实的政治观念、政治生活和政治制度,促进政治转型。因此,中国的改革开放始于经济领域,但其影响绝不限于经济领域。这已经成为国外学者研究当代中国政治发展的一个基本学术共识。近年来,国外学者在总体上认同中国经济改革成就的基础上,将研究视野向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命运、中国共产党的控制力、乡村政治、社会公众的民主观念和政治认同、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情绪、公益组织、民间宗教信仰和知识分子的思想境遇等领域拓宽和深化。这些研究一个普遍的预设是,中国改革开放不仅实现了由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逐步过渡,完成了由孤立封闭到融入全球的渐进转变,而且改变了中国共产党的执政理念以及普通民众的权利意识与民主观念,进而可能影响中国政治发展的未来。

早在20世纪80年代,John P.Burns就在《中国的治理:动荡环境中的政治改革》中详细分析了经济改革所引发的政治变化。首先,广泛而大量的经济活动的决定权下放到省和地方权力部门,使得地方组织或者单位有可能以牺牲整体的利益为代价而追求自身利益。党的各种组织技术,例如依靠党组在政府行政机关贯彻党的政策,以及通过媒体和文件展开党的政策宣传,都难以阻止这种现象。其次,经济改革引起了城市中的阶级或者阶层的重新区分,使得源于经济差异且与20世纪50年代相似的阶级结构再度出现。社会结构的多元化、社会利益的多样化成为共产党和政府面临的新挑战。最后,经济改革对共产党的意识形态产生了重大影响。官方将改革解释为解放生产力和发展生产力的需要。为了论证使用股票、债券和期货市场的合法性,为了论证向私人组织出卖土地使用权、允许多种类型的社会所有制共存、推行国有企业经营权与所有权分离的正当性,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人将当前中国社会界定为“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允许和鼓励借鉴资本主义的合理因素。这种论证为经济改革的合法性提供了支撑,但是蕴含着意识形态混乱的危险。*John P.Burns.China’s Governance: Political Reform in a Turbulent Environment.The China Quarterly, No.119, Special Issue: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after 40Years, 1989.John P.Burns的研究揭示了改革开放早期中国政治生活中的变化。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理论的创立,是中国走出“左”的社会主义发展模式的重要成果,必然会冲击一些人固有的社会主义观念,使人们的意识形态发生分歧。这是启动改革的代价,也是改革深化的前提。

Nicholas Rees等人关注的一个命题是:中国公众的政治文化态度是否因经济改革而改变?他们的分析以2000年在中国开展的问卷调查为基础。Nicholas Rees等人提出,随着中国经济的持续增长,中国公众的政治文化态度正变得更加倾向于自由主义和民主派;这种政治文化态度可能为中国转向某种形式的大众民主提供基础。*Yanlai Wang, Nicholas Rees and Bernadette Andreosso-O’Callaghan, Economic Change and Political Development in China: findings from a public opinion survey.Journal of Contemporary China, Vol.13, No.39, 2004.Nicholas Rees以“自由主义”概括中国公众政治文化态度的改变是不确切的。中国公众确实渴望更多的自由和权利,但是,这并不必然就是自由主义。自由主义与个人主义相联,而即使在利他主义的模式中,人们仍然可以享受更多的自由和权利。此外,同30多年前相比,中国公众的政治文化态度无疑会改变,但Nicholas Rees的研究并未能区分出中国公众文化态度的改变是深层的中心部分的改变还是边缘部分的变化。政治文化态度本身是一个综合性的概念,且存在中心与边缘之分。如果人们改变的只是政治文化态度的边缘地带,那么,这种改变与经济改革之间就没有强联系,而只是一种随时间改变的自然事实;而且这种边缘地带的改变,也无法为某种形式的大众民主提供基础,因为它的改变只流于表层,具有可变性甚至随意性。

悉尼大学中国研究中心主任Kerry Brown在《中国共产党与意识形态》中提出,当代中国政治精英所使用的政治术语表明,他们对世界秩序合理性的维护以及对自身执政正当性的证明,依然没有摆脱意识形态的框架。中国共产党在其意识形态领域倾注了大量精力,且为了维持共产党内政治精英共同的话语,中国共产党会继续将资源和精力投入意识形态工作。但是,随着社会形势的改变,意识形态的凝聚功能及其实现方式会发生变化。未来5年到10年,中国共产党面临的意识形态的主要挑战,不仅包括共产党需要重新界定其与国家和政府的关系,而且意味着共产党必须与不同的社会组织相适应,同时更要求共产党灵活管理意识形态领域日渐增长的争论与分歧,有效管控社会意见,妥善应对社会意识多元化的压力。*Kerry Brown, The Communist Party of China and Ideology.China: An International Journal, Vol.10, No.2, 2012.加强对意识形态的领导和管理,强化党的主流意识形态在社会意识领域的主导地位,增强主流意识形态的说服力,以及改进主流意识形态的有效传播,是中国共产党始终不渝的任务和使命。Kerry Brown所指出的未来5年到10年,中国共产党面临的意识形态的主要挑战,不仅是理论上的,而且是实践中的。随着人们的思想观念日趋多元化,中国共产党未来意识形态管理必须体现出灵活性,在不触及基本底线的前提下,多倾听不同的意见,让群众敢于把他们的忧虑、对社会的看法表达出来。

乔治·华盛顿大学政治科学与国际事务教授Bruce J.Dickson在《更新中国模式》中提出,虽然一直就有要求直接民主的呼声,但是这些声音缺乏公众的支持。多数中国人认为,当今中国的政治制度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民主,他们也对当前的民主水平很满意。因此,中国政府治理的改善会增强公众对现状的支持(至少短期内如此),使之相信共产党会兑现提供公共产品服务的承诺,并由此抑制激进的政治改革的声音。多数重要的社会群体,例如私营企业主、高科技专家、白领人士等,已经从共产党的改革政策和经济发展中大获其益。作为一种结果,他们倾向于接受现有政权,对于政权更替所带来的不确定的收益兴味索然。不过,通过对商人将其存款甚至家庭成员移至国外,以防止资产风险和政权更迭的风险的分析,Bruce J.Dickson警告,这些重要群体的支持正在摇摆中。*Bruce J.Dickson, Updating the China Model.Washington Quarterly,Vol.34, No.4,2011.Bruce J.Dickson的研究表明,中国经济改革的成就以及执政党改善治理的努力,已经成功获得了社会民众的普遍认同。激进的西方式民主化政治改革在当代中国没有多少市场。同时,社会中重要群体虽然摆脱了经济困窘,但是,因对政治稳定的担忧而引发的不安全感正在上升,例如对退回计划经济时代、对资产可能被剥夺、对社会仇富心态的担忧和害怕,因此,他们中有人将资产转移到国外;将小孩送到国外去生活、读书;本人申请获得外籍、做好移民准备等。在今后的政治发展中,如何坚定社会群体的信心,非常重要。

国外学者的研究揭示了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政治生活中一个基本的事实,这就是,随着社会主体独立性和自主性不断增强、社会流动日趋加快、身份体系逐渐弱化,整个社会日趋多元化。农民、城镇工人、知识分子、私营企业主、高科技专家和白领人士等不同的群体或者阶层,由于在经济改革中的受益程度不同,彼此之间就会有不同的政治发展的主张,会表达出不同的“声音”。在多元化的社会背景中,在差异化的社会主体间,如何让这些彼此相异的“声音”都能表达出来,不以少数人的“声音”取代多数人的“声音”;或者相反,不因大“声音”掩盖小“声音”;同时,在嘈嘈切切的“杂音”和“噪音”中谋求“和声”,为未来中国政治发展凝神聚气,已经成为当代中国紧迫的理论和实践难题。

二、政治发展的推动力量

当代中国政治发展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那么,这就必然涉及一个根本性的动力因命题:当代中国政治发展的推动力量是什么或者来自何方?如果将国外学者对这个问题的回答转换成当代中国式学术话语,那么,它就是如何理解官方和民间的力量在中国政治发展中的作用。无论是经济改革还是政治发展,只有官方和民间的良性互动,才能收获改革的成效。这本应是不可分的一体两面。但是,由于不同的学者有着不同的学术关注点,因此,在研究过程中,就出现了研究角度、重点和结论的差异。如果着眼于中国政治文化中的权威主义特质,那么,以共产党为代表的官方力量在当代中国政治发展中往往被赋予更高的地位;如果立足于经济改革所引发的多元社会兴起的社会现实,那么,民间力量在当代中国政治发展中总是被理解为更重要。

共产党是中国经济改革的发动者、领导者和推动者。国外学者清晰地意识到共产党的力量对于中国政治改革的巨大影响。George J.Gilboy与Benjamin L.Read同时指出,共产党寻求改变的决心,是持续政治改革的关键推动力。他们发现,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政治发生了巨大变化,除强化集体决策外,共产党建立了退休制度、党内晋升制度。党内晋升制度更强调教育、竞争力和表现,而不只是个人忠诚。十六大以来,中共在政治和政策领域实现了巨大变革,以回应因财富悬殊、社会矛盾、贪污和环境破坏带来的社会压力。中共领导人强调党必须改革才能生存,重申提升党执政的合法性、透明性和治理能力以回应社会变化。因此,正是共产党寻求自我复兴、扩大执政合法性和提升治理能力的期望和诉求,推动着中国政治改革。*George J.Gilboy, Benjamin L.Read, Political and Social Reform in China: Alive and Walking.The Washington Quarterly, Vol.31, No.3, 2008.

David Shambaugh在《中国共产党:衰退还是适应》中认为,苏东社会主义消亡传递给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经验很明显:适应并且改变,或者衰微并灭亡。中国共产党明显选择了前者。他分析了中共高层精英对苏东事件的讨论,认为这些讨论开出了使中共免于苏东同样命运的处方,提出了在不危及党的生存的前提下改善党的领导的举措。中国共产党更可能渐进地寻求政治改革,在各处试验新的方法,逐渐地、全面地推展到全国。短期内中国将不可能出现西方式民主,但是,考虑到党的领导人从外在形势中得到的经验,一种新的政治混合体很可能在中国社会出现。*David Shambaugh, China’s Communist Party: Atrophy and Adaptation.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8.

George J.Gilboy、Benjamin L.Read与David Shambaugh的研究表明,改革能够成功,中国共产党的领导是不能否认的。无论是从其党员数量、党员素质,还是执政经验来看,中国共产党依然是目前中国最有资格与能力领导中国政治发展的政党力量。这些研究也表明,国外学者已经从对中国共产党的“妖魔化”思维中走出来,开始理性地思考中国共产党在中国社会发展中的独特地位和重要作用。

俄亥俄州立大学政治科学教授O’Brien K J在《农村中国的公正抵抗》中对中国政治参与主体的研究,质疑了将“中产导向”的现代化理论运用于中国经济和政治发展的可行性,揭示了社会底层民众作为中国政治发展的重要力量的潜能。他提出,中国中产阶级并不积极地参与政治,相反,社会底层民众是精英动员的主体,引领着政治参与的趋向。驱使社会底层民众政治参与的主要原因是经济发展的不平等及其对社会底层民众的消极影响。但高涨的社会底层民众政治参与同潜在的政权改变没有必然联系,因为它既与机会主义的精英无关,也不受其动员。*O’Brien KJ and Li L, Rightful Resistance in Rural China.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6.O’Brien K J显然是在不恰当的意义上使用了动员概念。社会底层民众确实是当代中国政治发展中的重要主体,但是,他们远不是社会动员甚至精英动员的主体。社会底层民众更多是基于日常生活中与自己利益密切相关的具体事件,表达出自己特定的利益诉求,并没有明确的和理论化的政治主张,也缺乏一贯的政治行动,还不能被称之为动员;而精英加入到社会底层民众的利益表达活动中,也不是被动员的结果,毋宁说是同情社会底层民众的产物。从这种意义上来说,O’Brien K J虽然提出了以“中产导向”研究中国政治发展面临的难题,但是,他并没有给出合理的答案。

Kellee S.Tsai在《没有民主的资本主义》中认为,由于当代中国存在“适应性的非正式体制”(adaptive informal institutions),中国私营部门尽管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受到不友好甚至歧视性政策的影响,依然能达到持续的高增长率。但是,尽管积累了巨额财富,中国私营企业家并没有成为推动中国走向民主的力量。她提出,中国的政治和经济体制实际上非常富有弹性,这种弹性为非正式体制的出现提供了空间。私营企业家为了追求成功,发展出了多样的甚至新奇的适应性行动策略和生存技巧。这些策略和生存技巧通过“复制和扩散”,影响到地方——最终全国——的官方行为和政策。私营企业家和统治精英适应性的行为也由此创造出了它自己的政治实体和制度安排。适应性的非正式体制的效用也可以解释中国私营企业家政治被动性的困惑。既然集体行动承担着巨大的成本和风险,而在相对弹性的非正式体制安排下,又可以解决他们实践中的大多数问题,中国私营企业家就不会产生政治行动的需求。而且,事实上,中国的私营企业家是一个形形色色的群体,有着不同的社会背景、政治地位、商业成功、身份认同和价值。这种多样性阻止了集体行动。它也意味着,他们不是一个社会阶层,不应当作为一个社会阶层去分析。*Kellee S.Tsai, Capitalism without Democracy: The Private Sector in Contemporary China, Ithaca, N.Y.: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07.Kellee S.Tsai对中国私营企业家性质的分析充满了学理洞见。当代中国私营企业家是比较复杂的群体,他们在进入私营企业前拥有不同的身份,掌握着不同的政治资源,而这些身份背景的差别又成为他们能否通过“适应性的非正式体制”获益及其大小的重要因素。这些差别也决定了他们对政治行动的不同态度。总之,在政治行动中,当代中国的私营企业家是一个松散的群体,这不仅仅由“适应性的非正式体制”所决定,也不能忽略这些私营企业家的身份背景对其政治行动的影响。

麻省理工学院国际研究中心高级研究员George J.Gilboy与加利福尼亚大学圣克鲁兹分校政治学系助理教授Benjamin L.Read在《中国政治和社会改革》中认为,政治发展的强劲动力得益于中国社会日趋增长的财富、多元利益主体和社会阶层的组织能力。新所有人(个体商业、私房业主和环境保护主义者等公民)和新的贫困群体(流动工人和贫穷农民)对领导人提出了政治改革的要求。但他们大多数避免直接挑战共产党的地位,有一些甚至与不同级别的党政机关建立联系。他们的诉求推动政府改变政策甚至体制。*George J.Gilboy, Benjamin L.Read, Political and Social Reform in China: Alive and Walking.The Washington Quarterly, Vol.31, No.3, 2008.但是,George J.Gilboy和Benjamin L.Read并没有对新所有人和新的贫困群体之间政治改革要求做出更为精细的比较分析。事实上,在当代中国政治发展中,由于经济改革使不同的群体之间出现了利益分化,不同利益阶层的政治改革要求出现了明显的分裂,甚至同一利益阶层内部的政治改革要求也存在显著差异。在日益多元的社会中,不同社会群体或者阶层对政治发展的争论,从其自身利益出发,会有过左的观点,会有偏右的主张,也会有中间的立场。同时,由于对现代科学技术和法律规范等掌握和理解的差异,不同的利益阶层表达政治改革要求的方式也可能相互有别。

国外学者的研究角度不同,研究重点相异,因此,研究结论就会有别。但是,他们都敏锐地捕捉到了中国政治发展中的重要推动力量。任何国家和民族的政治发展都难以在一盘散沙的状态中轻易实现,必须依靠坚定有力的领导集团的谋篇布局。中国共产党是中国政治发展的最大动力,是中国政治发展的顶层设计者。没有中国共产党自上而下统一的领导,当代中国政治发展的美好局面就难以实现。中国共产党的发展,既是当代中国政治发展的前提,又是当代中国政治发展的内容。同时,30多年的改革开放已经催生出了一个多元化的充满活力的社会。在这种背景下,当代中国政治发展必须扩大公民有序的政治参与,充分发挥公民的积极性、主动性和创造性,以最大公约数凝聚起政治发展的力量。当代中国政治发展不仅需要解决好以中国共产党为核心的官方与民间的互动,而且要维护好民间不同利益群体间的互动。

三、政治发展的基本特点

国外学者对当代中国政治发展基本特点的研究,大体上可以分为两种时段和两种类型。20世纪80年代末之前,国外学者普遍认为,中国经济改革必定引导其走上西方政治民主化的道路;经济改革将引发政治改革,经济市场化会导致政治民主化。这种思路的本质是以西方的政治模式理解中国的政治改革。它背后隐含的价值预设是,西方民主政治不仅代表着当代人类政治生活的成就,而且吻合了人性深处的需求。因此,中国经由改革开放融入世界,就不会仅仅是经济上的全球化,而且必然是政治发展与西方一体化。20世纪80年代末期特别是苏东剧变后,国外学者曾经认为,中国必定步苏联、东欧国家的后尘。但是,中国政治发展的事实证明了国外学者预言的破产,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依然稳固。因此,反思此前的研究范式和研究结论,摆脱政治发展中一元化的西方中心主义思维方式,更加客观地立足于中国历史传统、文化品性和现实国情,探讨当代中国政治发展的基本特点,就成为20世纪90年代以来国外学者研究的一个重要的转向。

1999年,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研究员郑永年就明确提出,中国的政治改革是否朝向民主不能仅仅以是否发起民主化的直接方式来衡量。相反,它必须通过政治体制在持续的制度调整后,是否变得更能适应激烈的社会经济变化所引发的民主因素来衡量。即使领导人所致力的目标不是国家的民主化,但是,随着持续的调整,中国政治体制通过更适应社会变化和民主发展趋向显示其灵活性。换言之,政治改革起初的目标可能是巩固和加强共产党的权力,但是,在此过程中,共产党创造了一种新的政治基础,可以适应多种民主因素。他主张,对中国政治改革的争论,应该从“为什么民主在中国还没有出现”和“为什么中国领导人不情愿发起民主改革”的西方惯性思维转换到讨论更深远和更具实践性的问题,深切关注“中国的政治制度如何适应经济快速增长后激烈的社会变化”以及“鉴于许多前共产主义国家和第三世界国家的经验教训,中国领导人怎样防止社会经济混乱”。循此思路,他在《政治渐进主义》的论文中分析了中国领导人怎样理解国家政治改革,以及他们从经济改革实践中获得的政治经验;并由此论证了中国政治改革的渐进主义,以及在此框架下,中国民主进程中所取得的成就和面临的困难。*Yongnian Zheng, Political Incrementalism: Political Lessons from China’s 20 Years of Reform, Third World Quarterly, Vol.20, No.6, 1999.无疑,渐进主义已经是理解当代中国政治发展的普遍共识。从邓小平开始,中国的政治领导人就强烈反对照搬照抄西方民主,但并没有放弃政治改革,而是在没有可遵循模式的前提下,结合经济发展和政治影响力建立政治改革的目标。换言之,任何政治改革必须有助于社会政治稳定,同时维护中国共产党的政治影响力和合法性。这就使得中国的政治改革不是向一般公众骤然敞开的政治进程,而是制度调整的渐进过程,以确保共产党能够为经济发展提供秩序,为政权合法性提供新的基础。这也表明,作为执政党,中国共产党不希望社会力量主导中国政治发展的进程。

21世纪以来,以西方的民主化模式理解中国政治发展的思路进一步受到怀疑。Randall Peerenboom在《宪政民主的法律与发展:中国是一个有问题的个案吗?》中反驳了将中国政治发展视作有问题的个案的观点,提出中国正在沿袭其他东亚国家的道路,即实现了稳定的经济增长,建立了法制,发展了民主。通往民主的“东亚道路”的特色主要是:在发展的起步阶段,强调经济成长,而不是公民的和政治的权利;随着经济成长和财富积累,政府在人力资本和制度上逐渐增加投入,包括建立法律制度以满足社会对基本法律正义的需要,并逐步提升法律制度在社会治理中的作用;多党自由竞争意义上的民主化延缓到相对高水准的财富积累后再实施;新生而又有限的宪政在权威主义时代开始;公民的权利受到更大的保护,而权利被给予集体主义的而不是自由主义的解释。*Randall Peerenboom, Law and Development of Constitutional Democracy: Is China a Problem Case?.The ANNALS of the American Academy of Political and Social Science, No.603, 2006.Randall Peerenboom的研究回应了一个有价值的学术命题,这就是一个国家的政治观念和政治制度总是受制于其所拥有的传统文化资源。东亚国家分享着共通的文化资源,普遍重视整体主义价值观念,因而在政治发展的道路上必然有别于欧美国家。中国的政治发展没有沿袭欧美的道路,但是,她与其他东亚国家的政治发展道路具有某些相似性;同欧美国家相比,中国的政治发展是一个“有问题”的个案,但在整个东亚文化圈内,中国的政治发展走的是一条“普遍化”的道路。这就从文化的层面和经验的角度,反驳了在中国政治发展道路上的西方中心主义模式。

Bruce J.Dickson在《更新中国模式》中认为,虽然中国未能如经济改革般推动政治改革,但是,近年来,中国共产党及其政府不断增强预算过程中的透明性,逐渐推进政策制定中的民主协商,努力提高社会治理水平和完善公共服务。这不仅回归了共产党“为人民服务”的传统,而且吻合传统儒家价值观。如果共产党成功地提高了治理质量,那么,她就可以在改革上先发制人或者延缓更具野心的政治改革的诉求。但是,改善治理的政治措施也潜藏着风险。首先,当人们更清晰地认识到政府权力运作时某些令人不满的实际情况后,就可能产生两种截然不同的政治态度:要么回到被动状态,要么提出更有野心的政治要求。其次,提高社会治理水平的努力为非政府组织的涌现提供了空间。非政府组织对政府履行职能具有补充作用,但又可能带来政治风险。如果监控甚至强行解散这些组织,共产党的国际声望会受损,且致力于协助政府提供公共产品或者公共服务的非政府组织的积极性会受挫。*Bruce J.Dickson, Updating the China Model.Washington Quarterly,Vol.34, No.4, 2011.Bruce J.Dickson所传递的观念是,当代中国的政治发展未必就是根本的政治制度变迁,而更可能是实践中的政府治理措施的改善。这同郑永年对中国政治发展道路的渐进主义性质的理解具有相似性。同时,Bruce J.Dickson为如何处理政府和非政府组织之间的微妙关系提出了警示。如何依法规范、管理和引导非政府组织,在过度干预和无所作为之间保持平衡,避免“一抓就死,一放就乱”的怪象,考验着执政党和各级政府的政治智慧和管理艺术。但是,他夸大了政府改善治理所潜藏的风险,一个更加透明开放的政府治理与激进的政治改革之间并不存在必然的逻辑和事实关联。

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莱分校政治科学教授Lowell Dittmer在《中国政治改革的视野》中认为,中国领导存在着三种不同的政治发展视野,各自对应着不同的改革路径、方法和目标,且都有其自身的支持者。第一种是经济发展主义(Economic Developmentalism),将经济现代化作为政治改革的基础。只要经济继续发展和实现现代化,政治改革就是一个不可避免的副产品。第二种是制度化的人格主义(Institutionalized Personalism),将非正规的做事方法制度化,直到它们变成制度。但这种改革视野并没有完整清晰地表达出来,并导致实践中人格化的制度(personalized institutionalization)和制度化的人格(institutional personalism)间的混合性折中。第三种是渗透模式(The Percolation Model)。改革始自基层,受到高层领导的欣赏后,被普及到整个国家。在一些突破性的经济改革中,这种模式似乎行之有效。但是,不同于成功的经济改革可以通过外部的成功标准(例如利润)予以衡量,多数政治试验,即使由从上层提出,依然停留在试验阶段而没有进一步普及。*Lowell Dittmer, Three Visions of Chinese Political Reform.Journal of Asian and African Studies, Vol.38, No.4-5, 2003.Lowell Dittmer所论述的中国政治发展中的三种视野,并不是一个并列和冲突的关系。经济发展主义的视野反映的是政治发展和经济建设的关系,而制度化的人格主义和渗透模式可以被看作是政治发展的具体路径和方法。在中国政治发展中,这三种方式可以同时并进。事实上,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政治也是遵循这种发展道路。中国政府强调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同时,不断去除传统政治生活中人治的弊病,而逐渐迈向法治的道路;在具体的政治发展议题上,往往由试点开始,成功后再推向全国。

国外学者的研究提醒我们,政治发展不能割断历史,不能背离国情,不能突然搬来“飞来峰”,不能落入西方民主政治的一元化思维陷阱。政治发展有效性的判断必须聚焦政治发展主题的实现程度和实现质量,而不能局限于形式上的民主化和权力分立机制;必须是实质内容的评价,而不能仅是外在形式的评价。正如习近平总书记在庆祝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成立6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指出的那样,评价一个国家政治制度是不是民主的、有效的,主要看国家领导层能否依法有序更替,全体人民能否依法管理国家事务和社会事务、管理经济和文化事业,人民群众能否畅通表达利益要求,社会各方面能否有效参与国家政治生活,国家决策能否实现科学化、民主化,各方面人才能否通过公平竞争进入国家领导和管理体系,执政党能否依照宪法法律规定实现对国家事务的领导,权力运用能否得到有效制约和监督。*习近平:《在庆祝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成立6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14年9月6日。

四、政治发展的社会问题

改革开放30多年以来,中国的政治发展稳步推进,新的社会问题也不断产生和累积,如司法公信力、官员腐败、道德和意识形态真空等。效率和公平间的关系,不仅是贯穿中国改革开放的一条主线,也是国外学者长期关注的学术议题。这些学者中不乏因中国社会贫富差距拉大而提出中国可能陷入“拉美化”的声音。但是,近年来,国外学者对中国分配不公的社会问题有了新的研究视角。改革使个体从传统的组织或者单位中脱离,成为自负其责的主体。当代中国政治发展容纳了人们日趋增长的自主观念和权利意识。但是,人们的自主性和权利在实践中又常受侵犯。因此,关注当代中国民众以请愿信访、社会抗议和环境保护等个体或者集体行动为主要形式的权利表达的方式和机制,成为近年来国外学者研究的重要内容。

Martin King Whyte在《社会火山的秘密:当代中国的不平等感与分配不公》中调查发现,中国人基本上对中国社会制度满意,不存在不满的“社会火山”等待喷发。调查显示,71.7%的人认为不平等过度了,主要是因为这会导致社会不稳定。但是,他们也相信,那些贫困的人们的命运会改善。他们不喜欢劫富济贫式的财富分配模式,而是更钟爱丰厚的福利、社会安全网络和帮助穷人向上流动的积极的行动计划。尽管他们认为社会目前达不到这种理想,同世界上其他国家的公民相比,他们对当前的不平等更愿意接受,对未来更乐观。总的来说,他们认为,财富更多归功于努力工作而不是欺诈或者不公。文章用复杂的统计技术分析后发现,在对不平等的批评上,城镇工人高于农村农民,农村流动人口高于其他职业群体,低技术劳工高于高技术劳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对社会批评最多。穷人不喜欢平均主义,富人不喜欢两极分化。人们乐意接受市场机制导致的财富差别,同时希望政府通过制度安排保障社会中的弱者跟上文明发展的步伐和分享经济改革的成果。尽管调查无疑揭示了对报酬分配不公的普遍的抱怨,但不同群体的人们似乎是抱怨不同的事情,不存在共同的抱怨,不会对当前的制度形成挑战。*Martin King Whyte, Myth of the Social Volcano: Perceptions of Inequality and Distributive Injustice in Contemporary China.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0.

中国社会中出现的抗议也成为国外学者的重要研究内容。Teresa Wright在《中国改革时代的政府—社会关系》中认为,中国日趋增长的社会骚动不应被理解为社会中民主力量的推动,而应作为中国权威主义强化的证明。通过对关键社会阶层(私营企业家、专业人士、国有企业的工人、私营企业的工人和农民)的分析,她发现并解释了中国权威主义强化的三个关键的政治因素。第一,社会民众对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不同的信任心理,使得社会民众往往将社会问题归咎于地方政府和地方党组织,而不是党中央和国务院,中国共产党执政的合法性不会受到挑战和质疑。第二,向上的经济流动的观念渗透到所有的社会阶层。中国快速的经济增长已经孕育出了一种普遍的社会观念:艰难是暂时的,未来是光明的。这种社会观念为维持现状提供了强有力的舆论支撑。第三,中国社会由于缺乏信任“桥接”(bridging,互联网技术用语,本意是指通过一台设备实现若干网络间的连接——笔者注),各个群体或者阶层之间难以取得统一的认同。但是,通过经济现代化实现政治改革的基本前提是,必须创造出群体或者阶层之间统一的认同。这在当前的中国社会依然缺乏。2008年全球危机所引发的社会反应提供了一个极佳的例子,说明这三个因素是如何相互联合,共同平息了潜在的反对执政党和政府的社会动员。这场危机主要对两个群体造成了大量失业:流动工人和新毕业的大学生。尽管有着共同的原因,但是,这些群体并没有联合起来要求政府提供支持或就业岗位。学生和工人都感觉,如果他们继续在现有体制下工作,那么,当预期的反弹出现时,他们将收获经济利益。*Teresa Wright, Accepting Authoritarianism: State-Society Relations in China’s Reform Era.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0.

Andrew G.Walder的论文《中国的抗议浪潮》认为,中国的社会抗议可以被分为三类:第一种是源自旧有的国有工业部门衰落和重组的抗议,多数集中在萧条的工业区;第二种是源自农村中农业税(自2006年1月1日起已取消——笔者注)、土地征用和工业污染所引发的抗议。第三种是由于快速的商业发展导致的拆迁而引发的抗议,主要发生在城镇。由于加速市场改革,20世纪90年代以来,抗议的数量和严重性上升。尽管如此,这些抗议不会挑战当前的政治领导。只有遭遇了重大的宏观经济波动,如严重的通货膨胀,或者外在严重的政治危机,中国社会才会产生引发政治风险的抗议。*Andrew G.Walder, China’s Protest Wave: Political Threat or Growing Pains? In Dali L.Yang and Litao Zhao Eds., China’s Reforms at 30: Challenges and Prospects.Singapore: World Scientific Publishing, 2009, pp.41-54.

《中国的集体反抗》通过对经验素材的分析发现,抗议者的驱动力不是一套抽象的社会正义的理念,而是所经历的具体的不正义事件或者行为。抗议的呼声限定在抗议者当前所关心的具体事务,而非更长远的政治制度的改变。抗议的主要来源包括土地征用、下岗、征税和拆迁。*Yongshun Cai, Collective Resistance in China: Why Popular Protests Succeed or Fail.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0.这种结论同Steve Hess对中国环境运动的理解比较相似。Steve Hess分析了环境运动在中国与波兰两个共产主义国家扮演的不同政治角色。他认为,在共产主义国家的波兰,围绕环境的社会运动在全国范围内涌现。但是,它并没有在中国出现。这种差异的一个原因在于,同波兰相比,中国政权的权力更加下放。这就使得中国的环境保护者倾向于围绕着具体的和局部的争议组织他们的集体行动,而不是聚焦于普遍的和统一的目标发动全国范围内的动员。*Steve Hess, Environmental Protest and the Greening of the State: A Comparison of Pre-TransitionPoland and Contemporary China.Problems of Post-Communism, Vol.58, No.2, 2011.

这些国外学者研究的切入点看似有差异,但是,理论归宿具有共通性。这就是如何理解经济改革和政治发展触发的社会问题。在30多年的改革开放中,绝大部分人获益了,但也有一部分人利益相对受损了。人们从一个基本上是平均的社会进入到一种有很大差别的社会,不平等感增强。加之人们的权利意识增长,社会抗议事件就会增多。如何理解这种不平等感和社会抗议呢?国外学者的思考提供了非常有价值的启示。这就是,尽管人们有不平等感,但是反对改革走回头路;不是否定市场经济的道路,而是主张政府适度干预市场经济,克服市场经济的弊端。尽管存在着社会抗议事件,但它们只是利益相关者维护自身利益的具体方式,而没有更深远的政治诉求。事实上,在大部分群体事件中,民众并没有表达与党和政府相异的政治立场,没有反对共产党,没有反对中央政府,他们就是表达利益诉求。社会矛盾冲突实质上是利益冲突,目前诸多社会矛盾冲突事件背后,往往是利益表达机制的缺失。这就要求,我们在理解这些社会抗议时,要好好把握这条底线,不要上纲上线,不要把他们看成是坏人,这样才能缓解矛盾。在此基础上,构建社会不同利益阶层对话的平台,建立利益表达的有效机制,引导社会冲突走常规化和有序化的解决道路,保持社会矛盾的可控性。

长期以来,国外学者,特别是欧美学界,在研究中国政治发展时给中国学术界留下的传统刻板印象是,他们或多或少受到西方自由主义主流思想的影响,而且很大程度上受到西方自由主义民主政治之实际需求的牵制,甚至直接服务于西方国家的国际政治战略和意识形态战略,因而所采取的学术策略是一种简单政治批判与价值审判相混杂的独断论和政客话语。但是,从本文所搜集和分析的文献来看,随着中国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国外学者对中国政治发展的研究告别了一维化的思考路径而日趋多元化,且其中不乏客观的分析和善意的忠告。因此,理性审视国外学者对中国政治改革的学术研究,并作出有力回应,对于推动中国的政治发展,无疑具有积极的理论意义和实践价值。

(本文作者 中山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 广州 510275)

(责任编辑 汪文庆)

The International Scholars’Research on Modern Chinese Political Development in Recent Years

Tong Jianjun

Chinese economic reform has got the great achievement, and the international scholars’ research on modern Chinese political development has become more and more profound.The contemporary challenge to the ideology of Chinese Socialism, the social identification of the political civilization of Socialism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 democracy in the view of common people, the CPC’s role and basic features in modern Chinese political development, the promotional effects on modern Chinese political development of different social classes, and the inequality and resistance in modern Chinese society, all of these have become the issues that domestic and international scholars concern in recent years. Profoundly studying the research results has important academic and practical meaning in understanding and promoting modern Chinese political development.

* 本文是2012年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重大招标项目“社会转型中的公民道德建设工程研究”(12&ZD007)的阶段性成果。

D609.9;K275

A

1003-3815(2015)-03-010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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