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冬宇+李晓婷
林浩不明白:“都说要我们向大人学习,学了以后,
你们又说我们太像大人了。真想不通大人在想什么。”
2008年,雷楚年正上初三,他的标签是勇救7个同学的地震小英雄;2014年,他20岁出头,标签是:堕落的小英雄。
2008年,林浩9岁,他的标签也是地震小英雄;2014年,林浩15岁,他的标签是:那个去拍戏的小英雄。
“忘了台上的光鲜”,还是“不要忘了自己是谁”?
每逢5月12日汶川地震纪念日,田万良接到的电话数量逐年递减。2009年地震第二年时,他一天接上百个电话,都是想采访林浩的;到了2014年8月记者采访时,他收到的电话已经寥寥。
2014年11月3日,田万良的电话突然又被打爆了。这天早上,“汶川地震小英雄雷楚年涉嫌诈骗”的新闻传遍网络。
田万良是另一位“地震小英雄”林浩的经纪人。媒体纷纷来问:“林浩什么反应?”
“林浩躺枪了。”电话里,田万良语气急促。媒体顺带盘点地震小英雄,林浩作为负面案例上榜:忙接戏几乎不上学。
“林浩在学校上课。”林浩就读的青羊实验中学校长陈梅告诉记者,每次外出拍戏,林浩必须向学校提交申请。
陈梅对林浩的评价是:“积极向上,低调,乐于班上公共事务,同学们都很喜欢他。”她告诉记者,很多同学并不了解林浩是地震小英雄,也不知道他和谁拍了电视剧。
田万良很快让林浩上网看雷楚年的新闻,“他一看就知道啥意思了,没必要说‘不注意就和雷楚年一样这种话。”
2008年汶川地震,小学二年级学生林浩从废墟里背出了两名同学。
不到3个月,北京奥运会开幕式,林浩被姚明牵着,作为国旗手一起步入鸟巢——满脸稚气笑容、蹦蹦跳跳,代表四川人民灾后重建的乐观坚强形象。林浩还一度成了“中国精神”、“中国力量”的代言人。
和林浩、雷楚年一起,一批从汶川地震出来的孩子被封为“抗震英雄少年”,第一次去了北京,领奖、上电视。他们建了QQ群,有些孩子会在群里发布自己的生活。但是大部分人很少相见,人生道路早就分岔了。
汶川地震后不久,林浩曾对媒体许下心愿,以后要“考上清华大学,当一名建筑师,修震不垮的房子”。实际上震后四个月,9岁半的林浩便开始演电影。2013年,他的愿望变成了“考上电影学院”。
到2014年,包括友情出演和客串,林浩出现在13部影视剧里。媒体间歇性地担忧和批评,每年汶川地震周年纪念日尤甚:小英雄怎么去干这个了?这样下去就毁了!担忧总结成标题:《榜样的走样》。
“既是道德模范,还做演艺事业,甚至接一些代言,这种情况是过去没有的,跟当时国民的观念是有巨大冲突的:英雄是挂在墙上的,但林浩是活着的。”田万良告诉记者,他们感受到了社会压力。
林浩不希望人们老是叫他“地震小英雄”,如果被认出剧中人物,他会更高兴。
林浩问杨利伟:你怎么看待英雄这个称号?
2008年林浩接受了大量采访。问题千篇一律:当时怎么救人的,为什么救人……
“很多话要重复三百遍。”还不认识林浩的田万良,在电视机前看着这些采访,“如果较真,很多话经不起推敲的。”
田万良做过记者、美工、企业宣传,推销过化妆品,当过书法老师。2000年他在深圳认识了一个跟演艺界联系紧密的老板,成了他的助理,从此踏进演艺圈。
2002年他替四川省文化厅的重点文化项目——舞剧《大唐华章》做全国巡演。“那时候‘十五大,都称这是盛世,所以我们用唐朝的乐舞来呼应,两年在全国十八个城市做了几十场巡回演出。”
2008年,田万良在地震灾区,陪成龙的一帮徒弟拍MV,见到了林浩。“那时灾后重建,四川省大街小巷都在宣传,鼓励人们自力更生、感恩奋进。”林浩的父母也在四处寻求出路,孩子没人管。2009年,林浩的爸爸林大坤干脆把孩子交给了田万良。
田万良成了林浩的经纪人,没签任何合约,照田万良的说法,双方合作靠的是信任。田万良停下了其他业务,专心于林浩。
2009年至今,田万良带林浩全国各地飞,演出、参加活动,机票摞在一个柜子里,加起来足有几米高。
成为地震小英雄后,林浩的活动邀约,来自政府、企业,接不完。
田万良考虑:“地震会慢慢淡出人们的视线,林浩的影响力能不能转化为其他资源?一能推动孩子的成长,二能为社会做点事情。这时候他需要一些才艺。”
2009年,田万良安排林浩跟成龙的弟子邓长城开始学武术,自己教林浩唱歌。
他也渐渐发现林浩的天赋:“语言表达很强;所有场面,无论大小,没有看到过他身子发抖或者紧张;他面对镜头,只要一开机,入戏特别快。”
对林浩的包装,田万良从“内心的武装”开始。他反复跟林浩聊:什么是英雄?你是谁?你出去做这些事情是要干什么?你能不能做?喜不喜欢做?如果你做好了,你会获得什么?
林浩自己也想搞清楚,英雄是什么?
当上“英雄”没多久,林浩常在大街上被人认出,他立即回避:“我不是林浩,我叫林告,是他弟弟。”不久后,林浩不仅不跑,还跟大家打招呼。
2014年央视一档科普节目中,林浩第一个起身向杨利伟发问:你怎么看待别人给你的航天英雄的称号?“他一笑而过,说就是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不要想太多。”林浩对记者回忆,语气已经很老练,“我也是平平淡淡看待‘地震小英雄和‘奥运小旗手这两个称号。”
叛逆期·五块钱
媒体对林浩的态度摇摆不定。“早两年,林浩无论演得多好,媒体报道始终会有不中听的地方。”田万良告诉记者,近两年,他发现很多媒体报道林浩,更注意他的小演员身份,调子也比较中性。
不过,“公众对这样出身的孩子,还是有道德洁癖的。”田万良对记者回忆,2012年一场慈善活动邀请林浩出席,林浩正好在拍电影,去不了。“他们马上在微博组织了几百人骂林浩,说现在不得了,这种活动都不参加了。”endprint
林浩和田万良都一再向记者强调,他们接戏有一个大前提:不能影响学习。他们反对媒体把林浩塑造成为演戏、赚钱,学习荒废、生活堕落的烂学生。
刚升初三的林浩,成绩中等,担任副班长。再有半年他就要中考,“尽最大努力去考电影学院”,同时,“思想上也要求进步,准备申请入团”。
林浩有严苛的作息,每天六点五十起床,最晚不超过七点半。他爱看科幻小说,也爱看漫画,说起《海贼王》激动万分,“热血向上,像是整个人燃起来的感觉”。他也爱玩游戏,但慢慢不玩了,转向练毛笔、打篮球乒乓球,“不一定要玩游戏才是娱乐。”林浩一本正经地对记者说。
养成好习惯、过健康生活,是林浩和田万良两人合力的结果。
林浩向外称田万良为“父亲”或“田爸”,也把他当做“最好的朋友”。把林浩交给田万良之后,林大坤又开始外出打工,大部分时间顾不上林浩。田万良离婚后,孩子跟着母亲生活,他也就把林浩当作了自己的孩子。两人实际上更像父子。
一开始并不融洽。工作太多,林浩经常无来由发脾气。一次上台作报告前,田万良要求他事先打好草稿,他不满地将手中的光盘一挥,划伤了田万良的脸。
林浩自认,现在已经过了“叛逆期”。他和“田爸”也越来越有默契:林浩在台上表演或讲话,田万良在台下给他拍照;在机场,行李都由林浩搬运;两人在酒店总是同住一个房间,林浩会为田万良洗袜子和内裤;在田家吃饭,林浩负责洗涮和打扫;林浩会在公司上班前20分钟,把田的办公室打扫一遍,田爸每天会奖励他五块钱。
“有意无意让他知道,每一次的获得都要有付出。”田万良有自己的逻辑,“要他从小有规则意识,要忘记在台上的光鲜。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要忘记了你是谁。”
田万良为林浩的成长设定了严格的半径,还因为“影视圈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圈子”。林浩拍戏,田万良基本都亲自陪同,“不想让剧组里乌烟瘴气的东西影响孩子的健康成长。”为了以身作则,他戒了烟酒。“前几年,晚上让他一个人睡觉,他还觉得害怕,心理上有阴影。现在林浩的状态非常好。”
“真想不通大人在想什么”
“很多人的看法是:一个孩子天天不学习,不务正业,还拿着英雄的名义去接广告,出去参加活动还有劳务费。面对这些障碍,我们首先训练一种心态:不能功利。很多酒吧也在找林浩去演出,但给多少钱也绝对不去的。”田万良告诉记者。
2008年,林大坤替林浩跟一家服装企业签约,拿了5万块钱,最后又不满企业不履行义务、不帮他开店,对方反过来埋怨他不知感恩。双方不欢而散。
也因为此,凡厂家来找林浩代言,田万良都要求尽量有公益元素。
林浩的演艺工作,收入不错。田万良向记者透露,“林浩的片酬现在以二线演员来定,制片方给出的数额是六位数。”
每笔片酬打到账户,一部分就会进入基金。这些资金作为林浩爱之链基金会的本钱,之后才面向公众募款。
为了不让林浩“受到演艺圈负面的影响,不迷失”,田万良为林浩创办了林浩爱之链基金会。
2011年,田万良开始跟很多国字号的基金会、NGO谈,“他们说要在我们这里设立联合的专项基金,至少得打一百万过来”。没谈拢。
2013年汶川地震五周年,林浩作为代表参加《感恩中国》公益活动的启动仪式,捐出了拍电影得到的定金的一半:一万块。当天,田万良和时任全国政协副主席白立忱,以及四川政协的领导在人民大会堂吃饭。他当场“向各位领导汇报了林浩小朋友这几年的成长和经历”,顺便提到,“如果领导们能给林浩一个公益慈善的平台,小林浩会更加地努力,会成长得更好,也能为社会多做一些事情”。
一个月后,四川省重建基金会的领导打来电话,让提交材料。田万良连夜赶了一个方案,第二天面见基金会秘书长。2013年8月8日,北京奥运会五周年纪念日,批复文件下发,林浩爱之链基金成立——地震小英雄的名号毕竟有价值,基金会由政府特批,“因为以一个未成年人的名义设立一个公募基金,在全中国来说是没有的。”田万良说。
林浩是爱之链基金的联合创办人、代言人,具体事务则由田万良全权处理。2013年田万良给爱之链注册了商标。他设想以后生产爱之链牌的童装,“你买了衣服,今后长大了,衣服不能穿了,我们回收,给你代金券,同时把衣服投递给需要的孩子,里面会有原来主人的信息,谁接到你的衣服,就会给你写信。”
在很多公开场合,林浩都尽责地呼吁大家加入到他的基金里来,但基金会的具体事务,他说不太清楚。按照田万良的设计,到林浩18岁,将会重新安排他在基金会的工作。
“人要活在当下,以前的事情别去想了。”林浩对记者说。
因为这些老气横秋的话,媒体对林浩还有另一项集中的批评:表现超过了年龄,过早失去了童真。
“从小家里很穷,要承担家里的一些负担,我从小就有点成熟。”林浩一边解释,一边不服气,“六年来,经历了大大小小的事,见了不少大人,我只是将他们说的一些好话吸收过来,表达出去。都说要我们向大人学习,学习了以后,你们又说我们太像大人了。有时候真想不通大人在想什么。”
田万良的不满更直接:“是这个时代、汶川地震以来这几年,所有人的需要造就了这么一个孩子。如果他还像是当年的农村孩子的话,他在2008年结束之后就应该淡出公众视线了。”(源自《南方周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