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威 (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 100000)
汉代是隶书的形成时期,东汉以篆书为正体,隶书为辅体,经过西汉两百年的发展演变,正体书法由篆隶、古隶而逐渐向民间隶书接近,最终在笔法、结构上形成了新的正体——隶书,完成了汉字“隶变”的过程。“隶变”的原因有多种,内因是是汉字自身的发展规律,而外因则更加多样,如社会发展的速度加快、书写材料的变化、古人席地而坐的书写习惯以及政府推进隶书规范化的政策等。虽然众多原因都是“隶变”的推动力,但笔者认为书写材料的变化对“隶变”,尤其是对隶书呈现出扁方结构起着不可缺少的重要作用。
隶书结构的演变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经过数百年的漫长过程,经历了春秋、战国、秦朝、西汉与东汉时期。而隶书的结构出现扁方的关键时期在哪?这个时期使用什么书写材料?以下笔者从书写时间和书写材料上来进行分析:
隶书的发展演变时期经历了多种书写材料,第一类为青铜器与石料,第二类为竹简、木简和丝帛,第三类书写材料为摩崖或者碑刻。
(1)西周晚期的散氏盘铭文,是早期的篆书草写的代表作品,字形从圆趋向方,有少部分字形趋向横向开阔(如“田”“散”“三”“且”等字)。书写材料为青铜器,笔法中显露出一些隶书的痕迹,但总体字体形状为纵向长方形。
(2)战国时期中期,如侯马盟书和温县盟书,书写材料为石片,从出土的文字上可以看出汉字正在从篆书转向隶书,隶书的意味比较明显,笔法具有“方笔”特征,笔画起笔粗重,收笔尖细,方笔意味显著。笔画没有“雁尾”波磔的特点,字体形状总体为纵向长方形。
(1)战国晚期出土位于长沙的仰天湖楚简,书写材料是竹简,字体形状变化明显,字形多为扁平短小形状,其中横笔画具有明显的隶书意味。
(2)秦朝时期出现睡虎地秦墓竹简,笔画书写更加简洁,横笔有些微妙的波磔变化,隶书的波势和挑法也比较明显,隶书笔意更加强烈,字体形状更加趋向于扁方。
(3)东汉时期,从长沙马王堆汉简和西北居延汉简中可以看出,笔画已经成为方笔,笔画在收笔时候呈现出“重按”与“挑起”的隶书波磔特点。从居延汉简中看出文字更加工整,结构严谨,横向扁方特征更为明显。
(4)东汉的武威汉简显示出隶书扁方的特征更加明显,增加挑法,隶书进入成熟时期。横画有蚕头,有雁尾,中宮笔画收紧,从中间向左右伸展,字形外在形体多为横势扁方,东汉的隶书已经形成了一系列的法度。
东汉的摩崖刻石与碑版刻石隶书最为精湛。如《石门颂》的摩崖刻石,《曹全碑》与《礼器碑》的碑版刻石隶书等,字体扁方结构明显,自然大气、稚拙雄浑,为我们留下众多经典佳品。
以上资料表明,在西周、战国早期,青铜器与石料作为主要书写材料时,并非是汉字演变为扁方结构的关键时期。战国晚期,当大量的竹简与木简成为主要书写材料时,汉字在结构上才开始呈现为扁方趋势。由此可见,竹简、木简对隶书扁方结构具有重要的影响。
进入春秋时期,由于王室权力逐渐衰弱,各地方诸侯为了争霸导致社会动荡,战争频繁。文字脱离了只供给王室服务的单一作用,逐渐延伸到社会的中层与下层,文字在社会上的适用范围渐渐宽广。社会生活节奏与社会各种事件的繁多导致了文字使用信息量加大。文字使用记载大到国与国之间制定盟书、记录国事,小到个体百姓抄写儒道经典、传递信息上。因此,大量的文字信息要求书写在既经济实惠又方便易寻的书写材料上。
东汉造纸技术尚未发明或广泛应用以前,中国人用于记录文字的主要材料为龟甲、石料、青铜器、竹、木和丝帛。龟甲、石料与青铜器无论在面积、重量还是工艺上都不能满足社会进步带动的文字信息量增多的要求。丝帛由于价格昂贵,使用率也不高,而竹子、木材容易寻找,成本低,轻便耐用的优势便凸现出来。南方竹多,北方木多,因此竹与木制作而成的竹简、木简成为当时重要的书写材料。但是,汉代对书写材料具有一定的规范,也就是说竹简与木简具有固定长度的限制。从简册的长度来看,一般的简片长约为23厘米,而宽多为1厘米左右。在汉代1尺的长度概念约等于23.5厘米,汉代竹简对于书写各种书信、一般书籍多规定用1尺长的简片,这也是“尺牍”这个概念的由来。官府所用文书简长为2尺,用于书写儒家经典的简长为2尺4寸,而最长的简是用于书写法律法规的各种条文,其竹简长达到3尺。虽然这样的尺寸长度看似不短,但是在汉代用毛笔书写的单个字体的尺寸要远大于现代纸张上的印刷字体。因此新的问题出现了,有限的竹简与木简如何容纳下大量的文字信息呢?
由于文字书写的信息量增大,而竹简、木简面积又具有一定制约,两者构成了以下矛盾——书写文字量的增多与书写材料自身面积短小之间的的矛盾。为了解决这个难题,书写者如果不在字体结构和形体上下功夫,是不能缓解这个矛盾的。因此,书写者将每个汉字横向拉长,纵向缩短,让汉字外形结构改为了扁方形体。在不影响文字美观与可读性的基础上尽可能的使单个竹片上的文字数量增多。例如1959年,在甘肃威武磨嘴子汉墓出土的汉简,其中《仪礼》简乙本,一片竹简上居然能够容纳到123个字。只有在一篇文章结束之后的最后一个汉字的最后一个竖直笔画,如“年”“命”,书者才尽情书写,带出又长又粗的笔画,让人感到好似书者在前期都是小心翼翼,担心书写材料容纳不下书写的字数,书写内容结束时才长舒一口气,随心所欲的追求那长长一笔的潇洒与自由。
横画是隶书中最常见的笔画,有短小的平横,有较长的波横,具有蚕头雁尾、一波三折的明显特征,多以主笔的身份出现。这种具有装饰意味的横笔画的演变与竹简、木简的材质有关。竹子制作成竹简,木材制作成木简,其中木质的简牍多来源于柳木或者是松木,所以竹子与木头自身具有天然的纹路纤维。当书写者用毛笔在竹简或木简上写字时,毛笔书写的水平线条会被竹简或木简的纹理所影响。一般来说,书写横笔画时遇到纤维的阻碍就会拉长用力,并且在尾端自然上扬。这种用笔的现象在秦隶的简牍中已经可以看出。如睡虎地秦墓竹简,横笔画加长,挑法上扬明显。因此,受到竹简纤维的阻碍而延长并上挑的大量横笔被书写在竹简上时,造成了整体视觉上字体的结构呈现出扁方的趋势。
《礼记·中庸》中说:“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宋朝朱熹解释:“方,板也,策,简也。”古代“策”也通“册”,是把竹简一排排的编连成册。每排是一条条长度相等的竹片,卷成一个卷。通过牛皮穿线串联起来。虽然少数竹片宽于是1厘米,但多数单片竹简宽度为1厘米左右,甚至不足1厘米。竹简、木简的宽度为书者在书写过程中制造了一定的限制,就好像我们要在打好竖格线的纸张上写字一样。当读者展开整体编联在一起的竹简整册时,从上至下的一条条竹简两侧的竖形边界线会无形中把读者的视觉审美感受纵向拉长。在这种视觉感受下,如果书写者把文字外形结构书写成竖长方形,会给读者带来整体篇幅下坠的错觉。如果书写者将文字外形书写成扁方结构,把整篇中每个字体横画向两边延长,缩短其竖画的长度,从审美视觉上就会对竹简、木简自身细长形状以及其两侧的纵向边界线带来的纵向趋势给予相对的制衡,减少审美视觉的下坠感。从整册来看,众多扁方结构汉字的组合、排列出一条条横走势的隐形线,破除整体纵向感,起到了和谐统一的审美感受。如西汉《相利善剑》册,字形趋扁,横笔工整均匀,整体全册观赏,每个单字之间的横笔加在一起宛如一丝丝断连的横向线条,消弱了竹简、木简自身细长、纵向趋势的单一性。
竹简、木简长度与宽度的限制、纹理纤维对毛笔的阻碍和细长纵向的单一性,都对隶书结构演变上呈现出扁方特征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古人在书写材料缺乏的年代,通过自己的经验与智慧不但解决了竹简、木简自身面积的不足,还把既美观又实用的大量文字书写在经济易寻的木、竹材料上。在写字过程中不但巧妙的躲过了竹简、木简纵向的纹理纤维障碍,而且创造出了带有“蚕头燕尾”“一波三折”的动感笔法。通过一排排延展的,飞舞飘逸的横式笔画造型,缓解了竹简、木简两侧边界线造成的整册纵向单一的视觉疲劳,逐渐创造出带有明显扁方结构、工整精巧、稳重又不失变化的隶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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