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佳莉[南京师范大学中北学院, 南京 210046]
青年学人
寻找“活的形象”
——古代文学作品中几处“风雨”的审美意象分析
⊙杨佳莉[南京师范大学中北学院, 南京 210046]
本文通过古代文学作品中几处“风雨”意象的审美分析,着重通过《郑风·风雨》和《红楼梦》四十五回中的“风雨”意象的对比分析,尝试用寻找“活的形象”即审美意象分析的方法学习古代文学史和古代文学作品,探究是否可使古代文学的美更明显、更亲近人。
活的形象 审美意象 风雨
席勒曾把美定义为“活的形象”。一个事物要美,需要它的形象就是生命,而它的生命就是形象。在古代文学作品中,生活着许多著名的形象,比如:依依杨柳、翩翩蝴蝶、明明如月、耿耿秋灯……它们色彩鲜艳、轮廓清晰、姿态优雅。只要想起这些美的形象,我们就会赏心悦目,就会细细品味它们所包蕴的丰富的情意。我们把它们称为审美意象。
积累一些相同或相似的审美意象,就可以串起许多相关的文学作品,再比较分析审美意象之间细微的出入,就会发现那些形象是活的,它们会隔着很远的时空相互诠释、相互辉映。
比如“风雨”,这一审美意象在古代文学作品中常常出现,具有浓郁的诗意。李商隐的《风雨》诗中,“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一句,反映了苦者自苦、乐者自乐的人间关系,含有激愤不平之情。这首诗中“风雨”的形象是通过“黄叶”的形象反观的:枯黄脆弱的叶子,在枝头颤抖,四处飘零。我们据此就可想见秋风力、秋雨急,叶子在重重的雨滴捶打下,奄奄一息,被污泥浊水侵蚀,被人践踏。这儿的“风雨”,不仅指自然界的风雨天气,也指社会、人生的坎坷经历,政治寓托也较明显。郑板桥的“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也属此类。接下来,我们另外再看两处“风雨”,它们的形象似乎更具体优美些,传达的意思也似乎更温情些、更蕴藉而灵动些。它们是否也同样包蕴着社会人生的寄寓?一则来自《诗经》中的《郑风·风雨》,一则是《红楼梦》中的“风雨夕闷制风雨词”,恰好分处古代文学的首尾。先看《郑风·风雨》中的“风雨”形象。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郑风·风雨》)
“凄凄”,是从人的体感写夜间风雨的凄凉:“潇潇”,是从听觉写风雨的急骤,滴答淅沥,忽急忽缓,也可形容风吹夜雨的飘洒姿态;“如晦”,指凌晨风雨大作,昏天黑地,使人视线模糊。这是一个在雨夜凌晨怀人的女子所感受到的风雨,风雨声中夹杂着由远而近、由少渐多的鸡鸣声,风雨中的夜空由漆黑慢慢透出灰蒙蒙的亮。声音的错杂起伏,光线的明暗转变,都感发、共鸣着这位女子痛苦无助的思念。“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是一个最具包蕴性的审美意象和情境,将女子内心情绪的动荡奔突推向高潮。与此同时,也许就在这一个雨夜凌晨,也许在经历了无数个这样未眠的雨夜凌晨之后,心中思念的君子出现在眼前了;他是否也同样思念这位女子,于是在黑夜中冒着风雨赶来了。最难风雨故人来,是恍惚中的难以置信?是惊喜中的患得患失?还是确信后的大悲大喜,大悲大喜之后的平静安稳?个中滋味,难以辨识,也无需辨识。一切又包蕴在“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审美意象和情境中,让风雨再瓢泼喧嚣些吧,让鸡鸣声再欢快响亮些吧;风雨再大,也妨碍不了有情人的团聚了。《郑风·风雨》诗境单纯,诗意丰富蕴藉。诗中“风雨”的审美意象鲜明、浑朴而灵动。今天读来风雨声也仿佛就在耳边,栩栩如生,成了“活的形象”。
我们再看《红楼梦》第四十五回中的“风雨”形象,正面描写的共有三处。
不想日落时天就变了,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秋霖脉脉,阴晴不定,那天渐渐的黄昏,且阴的沉黑,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觉凄凉。
(《红楼梦》第四十五回)
以上是第一处。这儿的“风雨”形象和《郑风·风雨》有相似之处,且描写得更加精致细腻。比如,写风雨来时天色的变化,《郑风·风雨》用“如晦”二字,而《红楼梦》中扩展为“阴晴不定”“阴的沉黑”,把大雨来前天空阴云遮蔽阳光、黑云翻滚、低沉得快要坠落的景象表现得十分生动。同时,还把风雨更加具体化,比如秋天的风雨、黄昏的风雨、雨滴竹梢。万物萧索的秋,强化了风雨的悲伤特征。黄昏和凌晨一样,都是天色黑白交替的时候,都易引起人内心情绪的起伏。黄昏也许时间更长,也是家人团聚的时刻,此时孤独听雨,似乎更显凄凉。而雨中的竹梢,则是林黛玉居室的独特景致,带有林黛玉的性情气质。而这些,在《郑风·风雨》中都没有体现,《郑风》单纯,《红楼》精美。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
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
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绿。
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泪烛。
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
罗衾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
连宵脉脉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
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
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
(《红楼梦》第四十五回《秋窗风雨夕》)
接下来,在风雨的背景下,《红楼梦》还讲到了黛玉窗前读书,悲伤的情绪渲染升华为诗稿。这是第四十五回中第二处正面描写风雨,而且以诗歌这样高度凝练的艺术形式来写。风雨中有诗书,这风雨就成了林妹妹的风雨。在《秋窗风雨夕》中,出现了许多与风雨相关的审美意象,秋花、秋草、秋灯、秋雨、秋窗、秋梦、秋屏、秋院、秋情、秋泪……这些风雨比《郑风》中的风雨华美、柔弱,并且带着浓郁的悲伤,几乎艺术地概括了林黛玉的生活环境和生活内容。同时,风雨更助长了这种悲伤,在风雨的摧残下,美变得不堪一击,一时间,出现了三幅相互映衬而又融合的画面:蜡烛滴下滚烫的红泪、烛光下林妹妹满脸晶莹的泪花、窗外老天滴滴答答落着冰冷的泪,飕飕的秋风摇撼着夜幕中的雨帘、穿过小院、穿破秋窗、裹挟着湿气袭击着林妹妹的病体,红烛的火焰不安地颤抖——风雨的高潮来临了!风中的雨水和泪水,饱含着黛玉对父母的思念、寄人篱下的孤独、对宝钗的羡慕、对宝玉的“嫌疑”、对爱情的向往、对人生的迷茫和担忧……这儿的风雨比《郑风》中的风雨密集、沉重、哀伤,更艺术化。《郑风》中那位女子在风雨中如何苦苦思念?思念的痛苦到什么程度以致苦闷生病?是否和林妹妹一样?这些都没有提及。与《红楼梦》相比,《郑风》中的风雨是空白的,浑茫质朴,纯真简约;它的生命在《红楼梦》里得到延续和发展,获得了更具体深刻的审美形象。
我们要说的还不止这两处风雨共有的悲伤,还有风雨中共同包蕴的喜悦,《郑风·风雨》中女子既见君子的喜悦,通过三个反问“云胡不夷”“云胡不瘳”“云胡不喜”体现。心平气和、病愈、欢喜,加上“云胡”的反问语调,说什么不欢喜呢?怎么不欢喜呢?甚至有点欢欣雀跃的兴奋之情了。这些生动的情态,也有着很强的表现力,在《红楼梦》中获得了更美、更有情趣、更富于人情百态的“活的形象”。
正当黛玉沉溺在《秋窗风雨夕》的悲伤中,宝玉来了。她也和《郑风·风雨》中的女子一样,“既见君子”了,这两处情节是多么相似。“黛玉不觉笑了”,她变得欢快、活泼、调皮起来。《秋窗风雨夕》的诗稿竟“忙起来夺在手内,向灯上烧了”,只有宝玉,能让林妹妹片刻间抛弃所有悲伤!风雨之中的潇湘馆内,终于只充满喜悦了!此时的风雨,变得有趣而温情,转而通过两件雨具——“斗笠”和“玻璃绣球灯”侧面表现出来。这方面的细节,《郑风·风雨》中是空白的。宝玉向林妹妹介绍“斗笠”上头的“顶儿是活的”,竹信子抽了,只剩下圈子,“下雪时男女都戴得”,希望给她看所有有趣好玩的东西,逗她开心,并预想着下雪天和她玩雪赏雪的美景,希望引起她的兴趣。林妹妹却想象着“渔翁渔婆”的欢乐美景来。当两情相悦,林妹妹也不再谨慎,变得放松甚至兴奋起来,以致“话未忖夺”。至于“玻璃绣球灯”,似乎更美了。风雨中晶莹剔透、温暖飘摇的“玻璃绣球灯”,摇曳多姿。在风雨面前,林妹妹对宝玉变得细心体贴,软语温存,甚至有点絮絮叨叨、教训、疼惜的母爱流露了。教他怎么打灯;知道他穿不惯木屐子,教他怎么走夜路。而宝玉一边听话,一边关心着林妹妹的饮食。仍旧是两情相悦,只不过喜悦变得如此平淡、坦然、真实,像极了屋外淅淅沥沥的绵绵夜雨。宝玉走后,林妹妹的喜悦还在延续,她对蘅芜院的一个婆子也很周到耐心,设身处地地与她闲聊、吃茶、赏酒钱,让她“避避雨气”。风雨似乎更包蕴着人情百态,世态炎凉了。
又听见窗外竹梢焦叶之上,雨声淅沥,清寒透幕,不觉又滴下泪来。直到四更将阑,方渐渐的睡了。
(《红楼梦》第四十五回)
这是四十五回的结尾,第三处正面写风雨,似乎又回到了《秋窗风雨夕》的忧伤里。那位《郑风·风雨》中“既见君子”的女子也有喜悦之后的再度忧伤吗?似乎不易察觉。这是林妹妹特有的,风雨和泪水是她一生的永恒风景,“斗笠”和“玻璃绣球灯”的喜悦只是短暂的片段。也许这样写风雨,是符合林黛玉的性情特质的;也许,这最后一处风雨只是“劝百讽一”。《红楼梦》四十五回中,喜悦还是多于悲伤的。《郑风·风雨》中风雨的形象及其包含的审美意蕴,组成了有生命的“活的形象”,延续到了《红楼梦》的艺术生命里。
作 者:杨佳莉,文学硕士,南京师范大学中北学院讲师,研究方向:古代文学、文学理论。
编 辑:张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