苇子
与民国对话:烽火连天的回忆
苇子
卢苇,笔名重庆苇子, 2012年第四期在《当代》发表纪实作品《一个高中女生的社会调查》,2013年由西藏人民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六月,我们说爱尚早》。
对我而言,越是不知道的事越充满诱惑感。我喜欢历史,特别是撇开帝王将相由小人物述说的历史。它们虽然不那么波澜壮阔,但离自己更近,同样掷地有声。
即使生活在瞬息万变的革新时代,面对每分每秒都在颠覆爆炸的知识讯息,但还是没法满足我强大的好奇心。我亲戚里面这位爷爷已是耄耋高龄,诞生于民国早年,现生活在台湾。托他的福,从他口中得知了许多快要失传的老故事。
台湾爷爷已经八十九岁了,在海峡对岸生活了六十四年,可至今乡音未改,还保留着一口原汁原味的云南腔。他善良而有趣,生活阅历相当丰富。他的老家在云南昆明,曾是当地有名的大户。他年轻时,国难当头,不愿整天在学校里摇头晃脑念子曰诗云,于是背着父母私自应征入伍,进了滇军60军184师,在云南边境参加过抗日战争,后来又稀里糊涂被改编成中央军,远赴东北辽沈战场打过内战。他后来跟随六十万大军撤到了台湾。可笑的是,他二十几年前第一次回大陆探亲的时候,还惊恐地以为当局派人暗中监视他,甚至随时有锒铛入狱的危险。
老人家提及的往事古老又充满惊险。我惊喜地发现,原来从教科书以及百度上查见过的许多大人物和著名的历史事件,在老人家认真而热情的讲述中,竟然隔我不远,仿佛触手可及。
在上帝眼中,人就是蚂蚁。一队蚂蚁负重前行,目标仅只一小段距离,却足以耗费它们的一生。爬在前面几步的,就是坐在我对面回忆过去亲身经历的老人,而那跟在后边蹒跚学步的,正是拿着手机录音的我。人生岁月的距离不过如此呀……
谨将此文献给与我同龄并从未经历过战火的年轻人。
我叫孙云武,出生于民国十三年(即1924年——作者)3月27日,今年八十九岁,老家云南昆明,现居住地中国台北市士林区阳明里24邻40巷3号。我的父亲叫孙金华,母亲刘氏。我是家中的独子,小时候和父母一块儿居住在昆明拓东路岔街口对面,我的家靠近拓东运动场。我从小就在岔街口茶馆玩耍,那个茶馆是我们家开的。
云南开化得慢,求学比较晚。我九岁以前读过私塾,私塾老师就住在我们家,学的是《百家姓》《三字经》。后来家中的房子改做了洋学堂,我才正式入门读书。洋学堂叫聚奎小学,当时我们那附近有个聚奎楼。昆明市政府见我家房子很大,就把它租下来办学,没强占,至于租金多少我就不知道了。
我家大门两旁有一对石狮子,我小时候爱爬到它们的背上骑着玩耍。学校大约有四十来个学生,教室就在天井前面的大屋子里。天井四周栽满了万年青,两旁靠墙处还摆着菩萨。小孩子课间休息时可以在那玩一玩。要不大家就跑到后院去,后院的大花园被拿来当成了运动场。
我小时候家里是做猪毛出口生意的。把猪鬃剪好,捆成一把一把的,可以卖出国,大概卖到印度那边。云南有个猪毛帮,势力可不小。我还记得家中客厅墙上挂得有把指挥刀,那是父亲的。
我家几代都是行伍出身。爷爷也当过兵,是给唐敬尧还是龙云当兵就不知道了。我妈当时缠脚。在我们那一带,只有大户人家小姐才裹脚,大脚叫丫头,小脚叫太太。我妈是虔诚的道教徒。她从小念私塾,认识字。因为我十五六岁就出去打仗,从此再也没回去过,所以在至今的记忆中,我妈只有三十来岁,年轻又漂亮。她爱抽大烟。我感冒了,她吸一口烟,让我张开嘴,把烟子喷进我嘴里,感冒就好了。鸦片烟很灵。
我家是我妈管家,家中主要靠收租过活。父亲在军队有薪饷。后来他在外面又找了个小老婆,妈妈也不管。小妈名叫肖氏,生了个女儿名叫孙云仙,还有个儿子名叫孙云强。他们不和我们一起住。小妈是半大脚,我喜欢去她那玩,一到了就给我糖果。
当时昆明街上的妇女都是中式打扮,布做的纽扣。也有女人穿旗袍,没钱的也穿,只是布料次一点。我个人认为穿旗袍是中国女人的美德。男人梳长辫子的已经很少了,不流行了。男人除了穿长衫,也有穿中山装的,就是四个兜,纪念中山先生的衣服。
和现在差不多,我们家也有自来水、电灯,因为住在城里嘛,郊外有没有这些我就不知道了。我们早上吃稀饭油条,馒头很少吃。南方人吃不惯馒头。老百姓一般只吃两顿,早上一顿,晚上一顿,以后跟着学,才变成吃三顿了。每家每户的大小便都有人收,还给你钱。铜板,两三个,摆在桶边上。街上有乡下人叫着买:“粪卖!”就是买粪的意思,拿回去做肥料。
我们在市区外有田地,每年都去乡下收租。我和父亲也一块儿去过。我跟村里的小孩子都玩得来的,一起去扯地里的大豆(即胡豆——作者),剥开以后,找几块石头架起来煮了吃。
我爸妈都抽大烟,爸爸后来戒了,因为军中的人不准抽烟,凡是军官都得戒,家中只剩下妈妈一人还在抽。我们家有待客的房间,要是来了客人,一律不用纸烟招待,而是请到客厅去抽鸦片。客厅有烟床,通铺。我们家是有钱人嘛。熬烟土的大铁锅就搁在客厅里,炭烧着了,倒一点点水,把鸦片烟捏碎了放进去煮,煮一阵,拿烟筷子挑起来,能拉丝了,就好了,冷了会干掉。
客厅里另有一口大缸,装熬好的烟土,一块一块像砖一样,舀一块出来,再用烟签在灯火上烤,转一转,塞在烟兜子里,就着烟灯抽。当地话叫“吹烟”,不叫“抽烟”,因为老烟枪都是憋得脸红才肯把烟子吐掉。
抽大烟的人都喜欢喝茶,吃点心,到时间不抽,人受不了,我母亲就是这样。龙云的政府不反对抽大烟,后来的政府就不准了。
那时候读书也分初中和高中,但高中少,要到状元楼里边去了,在市区那一块。昆明有云南大学、西南联大。日本人到处轰炸,北京、南京、上海的逃难到昆明来,都是有文化的人,没地方收容,就让他们住在在一座很大的庙子里,名叫东岳庙。政府发米给他们煮饭吃,把他们集中起来,成立了西南联大。浙江大学的一批老师也在西南联大任教。还有的老师1949年撤到了台湾,后来在文化大学教书。凡是西南联大出来的人都经历过战场,因为要服兵役,大学生都要当兵。
我小学还没毕业就不读书了,日本飞机轰炸昆明,学不能上,生意也不能做了。每天清早一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防空警报。市政府很高的地方挂着灯笼,一个灯笼是预习警报,就是提醒大家,日本飞机当天会来空袭,两个灯笼表示紧急警报,就是日本飞机已经快到昆明了,城里的老百姓只好都去客运公司等着。客车把我们载到十几公里外的山上躲起来,客运公司派车是由市政府安排的,不用买票。
日本飞机轮番轰炸的时候,大家就站在山顶树林边上,对着天空指指点点,可以清楚地看见昆明市内哪几处房子又挨炸了,起火的浓烟把半个城市上空都遮蔽了。轰炸结束后,我们再乘原来的车返回家中,每次跑警报都要耽误整整一天,早饭来不及吃,午饭也吃不到。
陈纳德将军十四航空队刚来的时候,大家以为是日本飞机,还跑过警报。美国和日本的飞机都是单翅膀,只有国军的飞机才是双叶子、双翅膀。当美国人的飞机降落在巫家坝时,大家都知道了,好欢喜哟!有飞虎队呆在昆明,日本飞机就不敢来了。
单叶子飞机跑得快,转弯也快,以前和日本人作战的时候,我们国军飞机打不过它的,因为双翅膀不灵活。我看见过飞虎队和日本飞机交战,追上追下,不停地翻筋斗。美国飞机明显比日本的火力强。还抓到过一个日本飞行员,他的飞机被打燃了,只好跳伞下来,结果被包围在稻田中间。抓住以后,装到车上的铁笼子里游街,让大家看,因为我们是后方,没见过日本人。满大街老百姓都说:“你看日本人!你看日本人!”大家都很高兴。
还有一次日本人游街没有车,是绑起来走路。他们几个人在中国国境被打散了,跑到大山里,被我们中国军队抓到。在昆明游街的时候,很多人喊打,有的吐口水,有的打耳光,还有人脱下鞋子来打。然后上面就说,不准打,不要打。这都是蒋介石下的命令。蒋介石是日本士官学校毕业的,他对日本有好感。老百姓很听话,果然就不打了,游完街就把他们关起来。
后来我大一点,大概十四五岁,还在上小学六年级,那时云南境内都有日本人了。我们几个要好的同学见情形不对,就讨论这件事情,大家都非常冲动,都想报国保家,就相约起来不读书了,说我们打日本人去。
去参军的总共有四个人,一个叫张朝富,一个叫叶克清,还有一个同学叫什么不记得了。张朝富和叶克清跟我一样,后来也去了台湾,我在国防研究院给罗卓英开车,叶克清给宋楚瑜的父亲宋达开车,张朝富到台湾不久就自杀了,死的时候才三十几岁。
听说龙云的部队60军正在招考志愿兵,我们四个那天下午没上课,就偷跑去了。招兵的地点在一个老乡家的大院子里,前来报考的人很多,都是云南各乡镇募集起来的,听说是打日本鬼子,很多人都自愿报名参加。我们去了以后,看见几个穿军装的人坐在一排桌子后面,其中一个当官模样的人问我们:“你们父母知不知道这件事情?”我说:“没必要让他们知道,知道了就不准走了。”那当官的不想要我们,他说你们连枪杆子都背不动,能干啥?我就提意见说,我们其他干不了,打扫打扫卫生,替长官倒倒开水总可以嘛!他一听这话也对,最后就把我们留下了。我被分到60军184师一个连部里面,那里的人一看我,还是嫌小,后来又说,好吧,你留下吧,就伺候连长好了!我就在连部收发文件,给连长端端洗脸水什么的。
参军之后直接去了保山,那时184师的师长还是曾泽生。刚学打枪时很紧张,眼睛老是忍不住要眨,枪托还得使劲压住肩膀。我第一次打仗在开远、蒙自,接近越南老街那一带。很多战友牺牲了,不是被敌人打死,而是被自己飞机炸死的。那个年代科技不像现在这么发达,飞机飞高了看不清楚地面,驾驶员不敢飞得太低,不然很容易被流弹打下来。
以后再遇见自己飞机的时候,就要摆布板。那叫做通讯布板,实际上就是很长的布条子,大约有两三尺宽,就在地面摆开。比如我是60军,就把这块布条子折来折去,折个60,再折来折去折个军字。这样飞机在空中才能看见。以前没摆布板的时候,飞机经常误会,他不管你是敌方还是友方,只管扔炸弹下来,结果把自己人炸死不少。
我们在越南老街也和日本人打过仗。那时我是上等兵,腰间挂两个手榴弹,到必要时才打,丢到日本人战壕里。日本人很厉害,每次打仗前,事先都挖好壕沟。仗打完了,第二天去清查,战场看起来很平静,没有一个死人,连对方的尸首也看不到,都被日本人偷偷拉走了。他们当官的怕破坏了军心。
有一天晚上带领一班人守碉堡,我那时是班长了。碉堡很大,对着马路架了两挺机关枪。我听着不对,怎么对方一枪都不放呢?我说他们是不是摸来了?日本人也笨,来摸我们这个碉堡,也不弯腰,站起来低着头就朝这边冲。碉堡里的人发现了,机关枪突突突,打倒了几个,剩下的转身就逃。我们追出碉堡,通知后面部队去包围,把日本人都抓了。有龙云的部队守在保山,日本人才没攻进来,不然保山一打完就打昆明了。
我后来当了运输兵。汽车兵排长吴家吉(音)是我家亲戚,他来选人,就调我去了。我最先是助手,跟的是美国道吉,汽油车,载重五吨。补给部队打仗的时候少,今天把东西运到这里,补给过了,又待命,又开到那里。一直就跟着大部队东转西转,如果遇见有日本兵拦路就要打。
那时司机开车有武器,我们车上备有两把枪,一支手枪,是云南兵工厂生产的,什么牌子想不起来了,另一支是中正式步枪。直到抗战胜利到了东北,我才当上了正驾驶,那时也配有手枪了。
刚参军不久,我和几个同学还请假回过一次家。一回到家,爸妈就不让走了,我被看管得很严,成天关在屋里。有一天和爸妈一起上街,遇见同学张朝富,他住在岔街,我们住在岔街对面。张朝富小声对我说:“要胜利了,我们出去嘛!”后来他写了个纸条,用石头包着从我家窗户扔进来,说几点在什么地方。我就翻窗踩着别人的肩膀跳下来,谁知这一跑,就再也没见到过爸妈了。
民国三十四年(即1945年),日本人投降了,我跟随184师去越南,奉命接收日本人的投降物资。预计三天路程,只走了一天半,中央军的两个师就来拦截后路,把我们堵在靠近越南老街的地方,只能往前走,不准回云南,一回头就打。
当时局势非常紧张,我还记得天刚擦黑,我们走进一个地势险要的山谷,部队在行军途中突然慢下来,有人发现了异常情况,中央军占据了有利地形,荷枪实弹把我们包围起来。我们内部就有当官的出来宣布,上边有公示,部队要不了这么多人,让大家解散。很多人一听这话,立即交出武器回家了。我们的部门官也被撤换了,不知他们上哪里去了。
随后又接到命令,走,整编,到越南河内。这下子就把184师彻底拆散了。我们几个不愿回家的同学也被分开。我被分到550团,团长叫杨朝伦。整编完,我们所有装备都换成了美式的,每人发两套罗斯福呢军服,还有两双皮鞋。
换衣服的时候,全体人都在一个大操场里集合。那天还落着小雨,但一会儿又停了。操场中间用一块很大的草绿色帆布围成圆圈遮挡起来,我们就躲在里面脱裤子。当时大家都很高兴,嘻嘻哈哈的,都非常喜欢新发的罗斯福呢军服,布料特别结实,摸起来手感也不错。谁知刚过了两天,其中的一套军服和一双皮鞋就被要回去了。当官的说,带两套服装行军太重,怕你们背不动,摆一套在留守处,将来再补发,
从那以后就归卢汉的中央军了,但还是不让我们回云南,立即被调去守越南海防,说是怕日本人再反攻。其实日本人那时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被中国军队团团包围起来,没吃的,交通不通,补给也跟不上,所以日本人垮就垮在云南这一仗。
我们后来才知道,当时这么做的目的就是为了换龙云,才把我们这批人哄出来,派到越南去接收投降物资,出来以后就不许回去了。他们担心我们不服从中央,怕乱,怕流血,因为龙云的部队参加过台儿庄战役,一贯打仗不错。60军刚一离开昆明,蒋介石就把云南省主席换成了卢汉。
接收投降物资的时候,日本军官和全体士兵放下武器,规规矩矩列队站好,然后带我们的人去仓库查看。他们的大部队就在操场上搭帐篷,房子都不准进去住了。他们不敢反抗,规矩得很。无条件投降嘛!他们的步枪是三八式,比云南部队的武器好,我们使用的还是国产中正式。
以前在龙云部队,中央军61师、62师经常都有人跑过来当兵,因为这边吃得好,穿得也好。鞋子是皮鞋,鞋底钉铁钉,走起路来咔咔响。每月还有军饷,发的是袁大头,多少记不起了。变成了中央军以后,只能穿烂衣服,也没有补给,半年都领不到一次军饷,都被当官的吃掉了。
尽管日本人投降了,但有时我们人少,也被他们追!一天晚上,还是在云南保山交界处,靠近越南的一个保安团里,室内铺的是地板。日本人追来了,我们就躲到地板底下。地板下面是空的,有透光的缝,我看见日本人进来了,幸好没发现地板下有人,我们才捡了一条命。话说回来,日本人抓住我们就拿刺刀杀。而我们慈悲,抓住他们只是关起来。我们中国死那么多人,若不是有命令的话,打都打死你,但上边不准打。
我们也把日本伤兵带回来,既然打伤了,何必还要打死呢。送到医院,医好了,他们有的会讲中国话,也就跟着部队走,当挑夫,一个单位拨几个。
好多当官的都娶日本太太。日本女人跑来求援,不愿意回国。有当官的就把她们藏起来,娶她们做老婆。后来不准了,命令必须把她们送回去。
当兵就没想过家中父母担心的问题,因为一心只想“从军抗日”。在云南边界我们也抓到过日本鬼子。日本人都穿皮鞋。我们晚上住在碉堡里,听见有脚步声,就知道是日本人在走路,因为中国人很少穿皮鞋。我们出来抓,他们就跑。我们追着打,只准打脚,不准打上面,打上面就打死了。这是上级规定,因为日本已经投降了。
如果抓到俘虏就关起来,不准私刑,私刑就是自己拿枪打死俘虏。这是严令。蒋介石是留日的,他同情日本人,不然日本早就没有了,被瓜分掉了。美国、中国、英国、法国几个国家联合,要是蒋介石不开口讲话,就没有日本了。
投降的日本兵最后都在东北集中,蒋介石下令放他们走,送到葫芦岛上船,让他们回日本。日本人很团结,很有纪律,已经亡国了,还是一点不乱。编好班,编好连队,一班一班集合好,给他们划一个地区,就在那地区扎营。一个班一个帐篷,都睡在里面。那么多人,一下子送不完。
美国人也帮着送日本投降部队,蒋介石还下令发给他们每人一百块日币,他们下船后可以买东西吃,不用挨饿。也有日本人不愿意回国,主动要求留在中国军队服役,不过留下来的大多数都懂一点技术,比如会修理汽车等。
我跟随60军去东北的时间大约是民国三十五年(即1946年——作者),出发前,辎重部队接了一批车子,除了大道吉,杰姆西什么的也都来了。杰姆西载重三吨,也是汽油车。
可怜!中国部队要是归中国人自己来管,就又免不了贪污。当兵的几个月发不到薪饷,饭都吃不饱,整编时美国人发的半自动步枪被当官的偷偷拿去卖给地下军火商,很多人还是继续用国产土造枪、中正式,被收回去的那套美国罗斯福呢军服从此就没了下文,河内大街上都到处能见到穿美式军服的越南老百姓。美国人一看这个样子,干脆不提换装备的事了,让大家统统上船,再集中点名统一发枪。去东北是在越南海防上船,然后一直开到葫芦岛。
船很大,是美国运兵船,装人,装大米,装战车,什么都装。一艘船能装好几十部卡车,装人起码能装一个营不止。运兵船离岸之前,美国人还找了一些日本投降军人来搬运物资。那些日本军人都变得很听话,很守规矩。搬运完后,美国人就挑了些年轻力壮的带走了,剩下老一点的就交给国军部队。剩下来的日本人咽不下这口气,有的当场跳海自杀。
运兵船走的哪条路线,走了几天几夜,我全都记不清了。当时就不太关心这些问题,当兵的只知道服从,让你出发,半夜三更也得爬起来集合。船上一路都有美国人押送。到葫芦岛下船之后,大部队徒步行军走了一段路,上了火车,再拉到沈阳。
到了沈阳就各奔东西。一部分人留下,其余大多数分头转往长春、吉林等。由于部队整编后一直没回过云南,直接就拉到东北来了,火车上有很多人不满,大家都议论纷纷,有些人甚至吵闹起来。那时已经是60军军长的曾泽生来安抚说:“不管中央军也好,地方军也好,我们都是中国人。”
从海防出发的时候,上边同样告诉我们是去接收日本投降物资,谁知到了葫芦岛下船,并没看见半个日本人的影子,就被分头调开去和解放军打仗。我们汽车部队还好,就留在沈阳。我被分在中央军子汽25团,今天跑这里,明天跑那里,经过的都是大地方。我一边开车一边学。车上东西装好,到了目的地就卸下,然后返回沈阳补给站。
当时整个东北战场形势很乱,接收日本投降物资的有苏联、国民党、共产党。因为不愿意打内战,好多人都跑了,抓到的就枪毙,逃兵嘛!来东北之前,在越南边境溜掉的更多,大家都听说东北冷,冻死人,被抓回来枪毙的也不少。逃兵是从哪个单位跑的,抓回来就交给哪个单位处置。将整个一连人集合起来,排好队,让逃兵当众跪下,然后砰砰两枪,打不死再补一枪。
枪毙还算痛快的,其他惩罚才痛苦啊!有的逃兵抓回来,绑在芭蕉树上,拿刺刀一刀一刀戳死。芭蕉树的树干很软,刺刀可以一下子捅进去,不像墙壁那样硬,会震伤胳膊。这就是杀一儆百,大家见了就不敢再跑了。在云南的时候,不想当兵也可以花钱找人,家里抽到兵了,不想去,就找人顶替,只要花钱就有人愿意。顶替者去了就跑出来,然后又替别人顶。老油条嘛,不在乎的。
那时我是驾驶上士。我和原先的部队又脱开了,军长还是曾泽生,但弄不清楚哪个当师长团长了。我们这个汽车团是散的,今天编入这个部队,明天又编入那个部队,命令一来就得随时出发。你在电脑上给我看的这些184师在云南的老照片,很多我都想不起来了,好几十年了!只有这张操场出操的照片还有点印象,另外书封面上那张照片像184师的师长潘硕端。
我们当时在沈阳,后来又到营口。鞍山、营口、海城这是一个路线。汽车部队每天住的地方都是随机的,运的东西要交给哪儿也不知道,我们只是听候押运官的命令。每辆车上都有一个押运官,他让我们开到哪儿,我们就开到哪儿卸货。当辎重兵虽然辛苦,但至少要比当步兵强,吃得好穿得好,穿衣服也不用洗。一车一车的新衣服,穿脏了,扔进车里去换一套,每次尽穿新的。想吃什么都有,美国罐头,打开就吃。这些物资都是美国人补给的。
上了战场要戴钢盔。钢盔有两种,一种是塑胶的,一种是钢做的。出操就戴塑胶的,打仗就戴钢盔。在东北打仗时,小兵大多用中正式步枪,也有美式半自动步枪,汽车也是美国造。那时我二十几岁,美国车又大又高,我只有在座位上垫个枕头,才能控制好方向盘。部队里坦克大炮多得很,都是美国武器,用骡子拉。到了战场上都得隐蔽起来。
吃饭问题就很难讲了。专门有伙夫烧饭,他们起得很早,把稀饭烧好了,等部队起床就开饭,或者吃面。每个班都有大锅,吃完饭,炊事兵就把锅挑走了。大多时候菜很少,汤很多,菜的多少要看采买那天的心情怎么样。有时候采买赌博把钱输了,就去找老百姓硬要,切一小块肉回来,再要点大白菜,让伙夫随便扔进锅里一煮。先到的,把干东西都捞光了,后面的人只好用汤泡饭。
吃饭规定了时间,几分钟吃完,听到号声响,赶快收起来,剩下的就是伙夫的事了。每次转移都是伙夫先到,先把饭烧好,部队就围拢起来。有时来不及吃就要出发,伙夫只好把饭倒掉,挑起担子跟着队伍跑。一天到晚都是打仗,连出操都很少。特别是我们汽车部队,每天都东跑西跑,没有休息时间。早上吃了饭就出发,晚上点过名就睡觉。
国民党为什么打败仗,就是当官的不争气嘛!当兵的几个月都不关饷,即使发饷也没几块钱。大家都喜欢喝酒,还有赌钱,很快就分文不剩了。从海防出发之前,运兵船装了很多越南大米,到了东北,当官的就把大米拿去换成高粱米,一斤换三斤,然后发给部队吃。大家吃不惯,仇恨慢慢就加深了。“打什么打,不打了,走!”一声喊,大家就跟着走了。再加上共产党一宣传,那么多部队,那么好的装备,结果一年不到,就把东北丢了。整个东九省,都交给共产党了。这不怪蒋介石,而是底下带兵的人贪污、无能。
在东北每天就是和共产党交战。解放军那时用的是三八式步枪,不是很好,甚至还有大刀啊这些落后的东西。中央军用的都是美式装备,半自动步枪和飞机大炮。那么好的武器打不过共产党,就是人心士气不旺。共产党厉害,打政治战。他们有专门的喊话部队,隐蔽在阵地各个高处,每天拿个大喇叭,二十四小时喊:“同胞们,大家不要打,我们都是中国人。你们过来,我们会好好安置你们!要回家也行,我们送你们走。”有时候又喊:“老乡,不要打了,我们都是中国人!我们都是一家人!”每天这么喊,这边许多人听得心里发慌,就忍不住想:中国人打中国人干什么?我们要打就打外国人!
共产党的话倒是真的,有人投降过去真的回家了,还发路费,也有的人当了俘虏被放回来。你要是班长排长的话,过去还可以升一级,当兵的也升,后来就成连成营的投过去了。我们这边有人对国民党当官的反感,一听这话忍不住跑过去了,随后这边就会得到消息:还不错。于是又有人把武器背过去投降,美国的装备直接送给共产党了,所以共产党说蒋介石是运输大队的大队长嘛!(笑)投降的人整编一下,变个番号,又来打国民党。中央军打中央军,这个战术就厉害了嘛!
有一天接到命令出发去长春,一大早把车子开进沈阳兵站,装起货物就走了,天黑才到达目的地。我们开车的早就习惯了不问去哪里,都是听从押运官安排,结果到了卸货地点,停下车来才知道,接货的部队是共产党。原来我们内部早就有押运官是共产党,就是他指挥我们开到那里去的。我们整个车队连人带车带物资一起送给了共产党。
我当天开的是道吉,车上装的都是枪支弹药。说起来也好笑,敌我之间根本就没有仇恨。“老乡,你好!”接应我们的解放军军官看起来很年轻,二十多岁,讲一口熟悉的云南话,特别亲切。他很客气,对我们也非常优待,什么都跟他们自己人不一样。他让人把东西搬运下来,还请大家吃了一顿饭,然后对我们说:“老乡,我们现在没有驾驶兵,帮帮忙,开一开。”这一开,就开出去了,回不来了,就变成共产党了嘛!整个车队的人都变成共产党了。
那时,长春的马路边经常停放着很多汽车,没人开,都是国民党逃跑时扔下的。共产党的人不会开,难怪称他们土八路嘛!后来他们挑兵出来训练,大家就混到一堆了,分不清楚了,车上国军也有,共军也有。我在那边差不多呆了有一个月,教的徒弟不止一组,有时六七个,有时八九个。有的会开了,就拨出去了。后来把他们的兵教会了,那当官的就对我们说:“老乡,你们愿意留下就留下,愿意回去就回去。”还给我们开了张路条。假如被共产党的兵拦下来,一看有路条,二话不说就放行。
我回去还是开道吉车,美国给的车子多的是。也没人处罚我们,因为好几个汽车部队,17
团、25团,人都差不多跑光了,这反倒给当官的增加了捞钱机会。如果遇到发军饷,原先领钱的名额多,现在没那么多人了,上边来点名的时候,就派人去冒充下。这个连队的人混到那个连队去,把冒充的名字事先写在手心里,点到的时候答应一声,钱到手了再交出来,也有人领钱之后趁乱跑掉了。
后方有许多没来得及发出的补给物资,如果遇见那种成连成营投降的情况,多余的物资就被留守处拿去卖掉,然后几个人私下把钱分了。这些物资反正是美国人提供的,美国人根本就顾不过来。
原来我们内部早就有共产党,以前一点也没看出来。当官的想投降,问大家:“愿意跟我去就举手。”混在里边的共产党当然首先举手,其他当兵的一看,很多也就跟着举手了,那些不愿意的就只好走了。
国民党兵有时候也自己打自己,你要投降我不投降,那怎么办?就打嘛。连对连、营对营地打,打赢了去投降,打输了就死。这些胜利果实共产党就是白白捡来的嘛!这些兵、武器、弹药,他们不费一枪一弹就得到了。美国人里也有共产党,那些中国翻译官,平时看起来忠心耿耿,到时候突然翻脸了,不听指挥了,所以还是共产党厉害!
郑洞国这个人我听说过,没见过。曾泽生我最后一次见到好像是在吉林,他在大会上讲话。那时大约是民国三十七年(即1948年——作者),60军还没投降。我们等车上的货物卸完,看见他还在讲话,就把车子开走了。运输兵在一个地方呆两天的时候都少,临时住下来也是因为物资不知道送给谁,待命。那时候战场上很少有电话,待命要发报,发过来发过去,很耽误时间。
辽沈会战时,营口、鞍山、海城我都经常去,但都没有驻扎,顶多只是住一两天,车上装满弹药武器,随时候命。我们跟的是15兵站,有个副站长当时在兵站管补给,他后来也到了台湾,我和他在革命实践研究院一起工作过,现在他已经去世了。
在东北打仗的时候,很多部队一听说林彪来了,就撤了,因为林彪的部队很能打,这一点我们当兵的体会最深,中央军抵抗不住他们。锦州会战我没直接参加,只到过锦西县运送补给物资,我们把武器弹药卸下来就走了。我看到战场上简直乱成一团,空中飞机也乱炸。共产党那时还没有空军,飞机只是国民党才有。但飞机也只敢在离地很高的位置投弹,炸弹威力不大,又投不准确,帮不了多大忙。
我知道打锦州的时候共产党这边死的人也不少。国军死守在城内,解放军攻城部队还没到达城墙边,就被守军用机关枪和半自动步枪解决掉了。后来解放军就挖地道,一直挖到墙根底下,城楼上的人枪管够不着,无法瞄准。解放军就架起云梯往上爬,有的刚爬到高处,云梯就被掀翻了,结果摔死很多人。
国军守长春城时城里没吃的,河沟里面的水都舀光了。既没水,也找不到粮食,当兵的把老百姓地里的萝卜和菜叶全都拔光了,最后都没东西拔了。飞机来增援的时候,用降落伞把粮食和物资扔下来,但风太大,有时眼睁睁看着它飘到对方阵地去了。后来就不再用降落伞,干脆把一袋一袋的大米和整块的猪肉直接从天上扔下来,即使砸死人也顾不了那么多。战场上嘛,流血牺牲总是难免的。
锦州突围后,人都跑散了。“铁打的江山,流水的兵。”国民党的兵一下子跑到这边,一下子又跑到那边,哪个说好就投奔哪个,完全没人管了。那时候当兵的能有什么办法,打不过就只好投降,有的跑回家去了,剩下的就跟着中央军缩编了。
60军在长春宣布投降的时候,我们正在另外的地方执行任务,突然接到投降命令,很多人一下子就傻眼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兵站所有的汽车和物资都被人看管起来。兵无粮草自散,大家只好各奔前程。我和张朝富还有几个云南老乡逃难一样,一路步行、乘车、搭船,最后由水旱码头回到了天津。大家在路上把军装脱了,去找老百姓要了普通服装。
幸好在那之前,我刚发了个小洋财。一次在路上,前面部队装钱的木箱从车厢上滚下来,摔在地上爆开了,我们后面的几个车就停下来去抢,都是白花花的大头!所以后来在天津,我们几个老乡的日子还过得挺自在,白天进饭馆,晚上住客栈。有一天在街上遇见车队同事的几个眷属,其中也有军官太太。她们和大部队跑散了,没有饭吃,也没有回家的路费,我就发给她们每人两块大洋,把她们安顿好,又托付别人把她们送走。后面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我最迫切的愿望就是想回家,但那时天津正在开战,一时走不了。后来看见国民党海军陆战队来天津招兵买马,我又忍不住动心了。海军这个番号对我太有诱惑力了。毕竟那时还年轻,才二十几岁,总想着去外面闯荡世界,多接触点新鲜事物。我和张朝富同去应考,两个人都考上了,海军陆战二团。我分在海军机械化部队,还是开车。张朝富分在陆战部队。我经常晚上加班,在长山八岛和天津之间来回走,往大洋船上拉物资、大米和其他很多东西。
我没参加过平津战役。天津有个补给站,我曾在那住过一晚,也是把东西扔下就不管了,当时前方正在打仗。后来听别人讲解放军进城一点也不扰民,我虽没亲眼见到,但非常佩服。这一点和国民党军队明显不一样,我们到哪里都是强占,提前占位置,谁先占下就是谁的。我这个连今天派人出去,占的是某某街,晚上就住在某某街上,老百姓所有的房子都得让出来,门板拆下来搭成床铺。东北有首老百姓编的歌:“想中央,盼中央,中央来了遭了殃。白天要鸡子(鸡蛋),晚上要姑娘。”
在定海上船之前,稀里糊涂的,连台湾两个字都没听说过,上了船还半信半疑,只知道是一个岛,也不讲是什么岛。坐的还是美国人的军舰,上船就开走。船上仍然是美国人在指挥。共产党闹得很热的时候,都是美国人在操纵。我从基隆上岸到了台湾,随之而来的又是受训整编。
我到台湾多少年了?我记得是民国三十八年(即1949年——作者)四月间,由舟山群岛、定海撤退,就撤到台湾了。在定海上船的时候,部队、其他弄不清身份的人,还有老百姓,简直乱得一塌糊涂,还有的人被挤下海淹死。在基隆上岸之后,我分在海军第三军区第三供应分处,那里有几部车子。
刚到台湾很不习惯,吃不习惯,住不习惯,交通也不习惯,语言只懂一点。那时军人交通不要钱,坐火车也不要钱。说起来好笑,我从小没吃过香蕉,到了基隆港,一块袁大头就买一大串,吃得拉肚子,吃太多了嘛!上面也有规定,煮了的食物才能吃,不准吃炒的东西,连回锅肉都不能吃,水土不服吃了要拉肚子。后来才慢慢适应了。
在基隆又遇见张朝富、叶克清几个同学,叶克清他们是跟随44兵工厂到台湾的。大家就在一起商量开小差,因为都特别想回家。最初我想请长假,但部队没批准,再加上人生地不熟,一是没钱,二是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走。
我们几个从基隆乘火车到了高雄左营,那时海军第三军区司令是曹开建,他派人来抓我们,我们是逃兵嘛。我们躲在一个碉堡里面,没被抓到。后来我就在台湾当老百姓,我和几个同学买了几辆卡车,成立了一个公司,专门运煤炭,由金山煤矿运到台北去卖。后来做着不行,做垮了,就没做了。
在台湾很想念家里的亲人,但写信到大陆很困难,当兵的写信要报到排部,排部报到连部、营部,层层检查。我后来离开部队也没写信,怕惹麻烦,说你通匪。那时台湾叫大陆毛匪,大陆又称台湾蒋匪。
要说国民党为什么干不过共产党?人心、士气弱了,打什么仗?大官生活好,一两个小老婆。打仗有什么想头?打仗一要死人,二是破坏,三没有建设。
国民党用大陆带来的钱建设台湾。你们有没有听说过金砖局?国民党撤退过来以后成立的,是专门管金砖的单位。大概在新店那边一个山洞里,外面还有驻守部队。里头金子多得很!工作人员进去都要脱衣服,只剩条内裤,到了里边把工作服换好,走的时候换回来,内裤还要再检查。
后来革命实践研究院招考驾驶员,我和张朝富去应考。我开车技术好。二十几个人就考起了我一个,张朝富没考起。革命实践研究院在中山楼那边,是蒋介石找的地方,三面环山,在远处看像个龙椅。
研究院的性质是半军半民,院长实际上就是蒋介石,主任是陈诚,罗卓英当副主任,分管经济,副主任另外还有两三个。罗卓英曾是广东省主席,抗日战争时期,带了二十万青年军到印度。
革命实践研究院专门负责训练各部门的干部,训练时间为三个月,接受训练的人从少将到上将,训练完了再分配到具体单位去。蒋介石每周一、三、五上午来研究院上班。每次都见到老头子和宋美龄一起散步。宋美龄很漂亮,总是穿旗袍。
我曾给蒋介石送过一次文件,他在总参楼上办公,我在门外把文件交给他的副官,副官拿进房间去。蒋介石看了一眼文件,转头对我说:“不要走。”他批好后再由副官递给我。那份文件是革命实践研究院总务处派我送的,文件是封好的,看不到内容。即使没封好也不能看,偷看要杀头。我是研究院的老人,知道凡是送给他看的公事都是不简单的。
研究院每个礼拜一都要做纪念周,文武百官必须到场,听蒋介石训话。蒋介石没来就由陈诚讲。蒋介石经常提到失败的教训,讲着讲着发火了,就用拐杖用力戳地:“为什么一打仗就跑?”上面早有严格规定,所以当蒋介石、陈诚来研究院时,我们这些下面的办事人员一律不能面对着,必须背对着立正站好。
我在研究院里见过蒋介石、陈诚、白崇禧、罗卓英。我还保管过蒋介石校阅用的敞篷车。检阅时开车的是他自己的司机,不用的时候就交给我管,平时洗车、擦车、保养归我。我每天把车子检查好,擦干净。由于这是阅兵用的校阅车,一般人保管不了,要调查身份,平时还派了宪兵守车。为什么这么注意?阅兵车子,一不注意,被坏人放个东西也不晓得,所以都特别注意。
那时正是两党对立的时候,研究院就是专门研究两岸问题。当官的经常在学院大礼堂看大陆电影,“文化大革命”的都看。有一次放映审判“四人帮”的纪录片,我很好奇,就偷偷跑到到楼上放映室看。当毛泽东的夫人江青出现在审判席上的时候,我看见楼下那些当官的都在议论纷纷。
研究院总参楼下面有山泉水流下来。一年初冬,我们在楼下用泉水洗冷水澡,锻炼身体。陈诚每天从办公出来散步都是固定的时间,那天他提早了,一个人走出来,卫士也没跟他一道。他从后面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好好!”研究院军风纪管得很严,我还吓了一跳,心想完了完了。这时他的卫士赶紧跑过来,怕有什么事情,他们就一起走了。那时我年轻,才三十多岁,很多事还不太懂。为什么这么说,那么大的官来了,应该要避一下嘛。
后来革命实践研究院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搬到木栅去了,另一部分留在阳明山中山楼,名称改为国防研究院,我就留在国防研究院替罗卓英开小车,在那之前是开公务车。我住在罗卓英公馆,陈诚和他住得很近。罗卓英到研究院来上班的时候,我就相当于他的勤务兵。每次一到了研究院,我就要出去查看,检查四周有没有嫌疑分子。
我给罗卓英开车差不多两年。我是穿老百姓服装,也不发枪。罗卓英住在信义路10号,他家除了我以外,另外有一个副官,还有一个从大陆带来的佣人。他太太住在屏东思孝巷,没和他住在一起。他太太有一次上阳明山来,还专门找人在这边养鸡。
每天都是我送罗卓英到研究院,八点以前一定要到,他是军人作风嘛。下班的时候就不一定了,要开会就走得晚。不开会一般起码也在六七点才回去。他奉公守法,没有卫士,只有一个副官张保禄(音),福州人。
罗卓英患有糖尿病,也有结石病。后来糖尿病太重了,眼睛都瞎了,那时我已经没给他开车了。罗卓英爱读书,因为有病,不喝酒,不抽大烟,什么恶习都没有。他和陈诚关系最好,陈诚在哪里任官,罗卓英也总是跟到哪里。他们都是十八军的嘛,还是保定军校第八期的同学。蒋介石和陈诚很信任罗卓英。
因为有病,罗卓英平时不能吃好的,忌口。人家送来好吃的就给我们吃。他是客家人,多半讲客家话,我听不懂。他那么大的官,不随便乱讲话。他死的时候我不知道,是后来才听说的。我那时在给副教育长李耀林开车。
后来,还是在国防研究院,行政院来个命令,说是要派忠实的驾驶员到台中雾峰去装东西。我带的三部车子,一部是运输处的,另外两部是国防研究院的,都是大卡车。车子上面坐着宪兵和警察。还有个指挥官跟着一道。究竟干什么他也不讲,只说要小心啊,车子千万不能太震动了。我们当时很奇怪,又不敢问。他晚上把旅馆找好了,大家就住在里面。
最后到了台中雾峰一个破仓库,宪兵和警察就把那地方包围起来,不准出入。仓库外面放着的木箱子已经烂了,有的稻草都露出来了,里面装的什么也不知道,把箱子装上车就开走。他们一路都用无线电在联络,告诉这个车子快到哪里了,每个十字路口站满了宪兵、警察和便衣,交通要道的路口全都封锁起来,害怕有人劫车。
老百姓望着我们开过去,中间那辆车就是我开的。每个车子顶多只装六七只木箱,箱子之间垫了纸盒,害怕碰撞。我一路非常小心。指挥官说:“坏了你们要倒霉哟!”我不知道装的是什么,心想这个破箱子还那么重要啊?卡车经过工业路,来到台北新公园,在新公园里边我们停下来,又换了车子,不知道是哪个单位派来的卡车,直接就拉走了。
以后才知道那些木箱被拉到故宫博物院去了。这叫做国宝嘛!我们运的是第一批,没装多少,第二批就多了,不过没让我们再去装。这些国宝是从大陆运来的。
两党的斗争,斗到最后国民党输了。由定海撤退,撤到台湾来,各方面都往台湾撤,六十万大军到了台湾。到现在为止,不知道还剩下多少,死的死了,退的退休了。现在我们老兵也不希望打仗,太平生活这么惬意,谁都不愿意再打。你问问台湾那些大学生,你喜不喜欢打仗?不喜欢。为什么?一打仗就完了,没吃的了!
和我从小一起参军的四个同学中只剩下两个人,还有一个叫叶克清。张朝富来台湾不久就自杀了,死的时候才三十几岁,他的年龄比我还小一点。我们两个是最要好的朋友,小学读书就在一起。当年就是他往我家窗户里扔纸条,我才又跑出来当兵的。
张朝富是在高雄左营上吊自杀的。他没有留下遗书。他家还有什么亲人我不知道。后来我回昆明老家时也去问过,但年代隔得太久,已经打听不到任何消息。张朝富死之前,我住在台北信义路罗卓英家,他没事就爱来我这里坐坐,聊的都是有关家乡的话题。他在台湾找不到事做,人生地不熟,一直没结婚,因为想回家。我偶尔还拿点钱给他。我是由别人传信给我,才知道张朝富自杀的消息的,我当时好难过。另一个同学叶克清是给宋楚瑜的父亲宋达开车,听说去了美国,现在还活着没有不知道,失去联络很多年了。
我在台湾三十五岁才结婚,为什么呢?也很想回大陆。那时天天喊反攻,以为马上要回去。部队还编了一首歌:“反攻、反攻、反攻大陆去,大陆是我们的兄弟。”出操天天都要唱的。很多人不结婚,都是这么想。我现在来台湾六十多年了,早已成家立业、儿孙满堂了。
我的家一直住在阳明山上。在这个地区居住还要经过严格审查,因为蒋介石曾经住在阳明山后山公园,蒋经国住在前山公园。国防研究院解散后,我和研究院的一批人到了文化大学。我替张其昀先生开车。他又叫张晓峰,在国防研究院也当过主任的,是陈诚任命他的主任。他办了文化大学,也是陈诚让他办的这所大学,当时台湾大学还少得很呢。
张其昀还有一个司机叫周大义(音),周大义跟他的时间比我久一点,他在张其昀当教育部长时就跟着他了。张其昀经常不知道下班时间,有时候在办公室呆到晚上九点十点,他说回家了回家了,我把他送到家,再回来一看,早已十一点过了。他没有时间观念,很多时候都是独自在办公室看书。我在文化大学做了一两年就退休了,然后就到现在了。
我民国四十一年(即1952年——作者)加入国民党,还是在革命实践研究院参加的。在台湾感觉还是不错,生活过得好,衣食住行都不错。陈诚搞的“三七五”减租,“耕者有其田”就是这土地你耕种多少年以后,这土地就属于你了。“住者有其屋”就是这个房子你住多少年以后,就属于你了。这两样搞得好,这是台湾的政策,大陆还很少有人知道。陈诚功劳最大的就是建设石门水库。把台湾的军人退伍下来,去修石门水库和苏花公路,开山,炸石头。修苏花公路还死了不少人。苏花公路是由苏澳到花莲,所以才叫这个名字。
蒋经国后来在台湾建立的政策就是“清廉、爱国”。蒋经国走了以后,大家都痛哭失声,老百姓拥护他。如果没有这两个好官,一个陈诚,一个蒋经国,台湾早就乱了。
我再说说六十万大军到台湾。修水道、修铁路、修苏花公路,都是用的这批人。退伍后,闲散的人太多,找事不好找,蒋经国就想出这个办法,退伍军人也统统安置了。这些人,如今死的死,老的老,剩下的也不多了。
台湾的荣民总医院是美国人盖的,后来被政府收回去了,听说好像归民间所有了,也有人说另一半还是属于政府。荣民总医院以前只为退役老兵服务,后来才对老百姓开放。医院用这块收入来养活其中的医疗人员。
现在台湾的年轻人,对过去打仗的历史不在乎,这些根本不在他们脑海。他们首先想到的就是玩、乐、搞钱,成天只想这些。我希望他们平平安安生活,但不要忘记列祖列宗,他们没有经历过战争。
我听说过西安事变,知道张学良住在台湾,他大概死了吧?他被软禁在新宿,蒋介石没有杀他,这里面有私情。这些私情我们当小兵的就弄不懂了。对他的事新闻封锁,我们也听不到。他在阳明山青山路住过,一般人见不到他的。拿我的看法,他当年不算犯罪,也算是爱国人士。他的副官还在台北开馆子,名叫陕西菜馆。我去吃过牛肉馍,吃的人很多。
我现在年龄大了,八十九岁了,以前的熟人基本上找不着了。我认为两岸之间的纷争终究还是会解开的。不能搞两个中国!那不成体统,大陆和台湾迟早要合起来,国家不能分离,这是大多数人的心愿。我希望两岸和气,有话好好讲。大陆那么大,物资东调西调,还可以维持。台湾你调哪里?从基隆到高雄就完了。
我第一次回大陆是民国七十六年(即1987年——作者),隔现在也差不多有二十六年了。那年刚开放两岸探亲,我是宣布开放不到一个礼拜回去的,是第一批。初次回大陆很兴奋、很紧张,由于对政策理解得不够,去之前我预先订好了返程机票,只打算在老家逗留一天,看一下就走。自己毕竟当过国民党军人,和共产党打过仗,我害怕如果呆得太久,会被人将过去的历史旧账翻出来,说不定还要追究政治责任。我在台湾的家人也担心这点,但他们都很理解我,知道我年纪越大,思乡的情绪就越浓。我与爸妈已经四十多年不通音讯,从时间上推算,他们当时至少有七八十岁了。我虽然不敢抱太大奢望,但还是忍不住幻想着与二老相见抱头痛哭的情形。
远远看见昆明拓东路岔街口我家的房子,心情非常激动。大门两旁那对熟悉的石狮子还在,房子里依然是一所小学,只不过名字改了,不再叫聚奎小学。附近的聚奎楼也拆掉了。学校大概放了假,没什么学生,只有几位退休教师模样的人在小天井里用砖头搭建的灶台上烧饭,天井两旁的菩萨全都被人用布遮挡起来了。
我家的房门锁着。我问学校那位看门的工友,这房门是谁锁的?那工友回答我,是上面领导让锁的,听说这一家还有人在台湾。我告诉他我就是从台湾来的。他去拿钥匙来替我开了门。屋子里只剩下蒙满灰尘的桌椅板凳和一张老式架子床。那张床多次在我的梦中出现过,我小时候和妈妈一道在上面睡过。除此而外,家里面其他好一点的家具,包括那些古色古香的铜香炉和铜烛台全都不见了。
我向那工友打听情况,他什么都不清楚,只说岔街口有一位年纪和我差不多的人认识我父母,还和我父亲一道喝过茶。于是我让那工友带我去岔街口找他。那人姓李,他告诉我,我的爸妈早在二十年前“文化大革命”中就去世了。他们被批判过,还游过街。我还向他打听小妈肖氏和她的儿女们,他说不认识他们。
当晚我在那张架子床上住了一夜。工友为我拿来铺盖和棉絮,还替我点了一盏小油灯。屋子多年来无人居住,电路早就不通了。床上的蚊帐也是那工友在屋子里找到的。蚊帐很旧,大概是我父母生前用过的。我一夜没有睡好,脑子里想的全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当年自己幼稚不懂事,偷偷翻窗逃走,连一句话也没给家人留下。这几十年我一直在外面扛枪打仗,东奔西跑,二老肯定时刻牵挂我,担心我会战死沙场。我家天井里面有菩萨,妈妈或许会一早一晚去那里上香,替我这淘气的儿子祈求平安。一想到这些,眼泪就不知不觉流下来。
第二天清早起床,也没跟那看门的工友打招呼,我就赶紧走了,机票返程的时间快到了。当我第二次回到昆明,又是几年以后了。我想去寻找父母的墓地,替可怜的二老烧一炷香。我再去岔街口去见那位姓李的邻居时,他却因病不幸辞世了。我家房门依旧锁着,由于时间相隔了半个世纪,那条街上已无人知晓我父母的情况,更不认识我这个乡音未改的台湾老头儿。
第三次再回去,城市的改变非常大,完全认不出来了,我老家的房子也拆掉了。
我第一次回大陆是从台北松山机场到香港转机。在香港机场的时候,五点整的飞机,过了二十分钟还不起飞,我听见有人问,为什么还不开呀?机上工作人员说,在等一个人,是从台湾来的。我就问,请问你们等的台湾人叫什么名字?他们就告诉了我。我说我就是孙云武。他们听了立刻给控制台打电话,然后很快起飞到了昆明。我回台湾之后把这件事讲给儿女们听,他们也都笑死了。
中国文化大学校长潘维和也让我讲讲自己的故事,说是要写一本书。那时我还不像现在这么老,思维清醒多了,现在很多关键性的细节都回忆不起来了。我与潘维和的关系最好了,每个礼拜我们都要在一起喝点酒。别人见了感觉奇怪,文化大学的校长居然会跑到我家来玩。其实他们不知道,我们俩认识多少年了!
(此文根据录音谈话整理。老人一直生活在台湾,偶尔才会回到大陆,很多访谈实际上都是通过QQ完成的。在此期间曾得到过老人的女儿孙亚兰女士的支持和帮助。特在此表示感谢!)
责任编辑 周昌义 徐子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