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你不能吃

徐树建

宫平到林山乡任乡长，跟同事们见完面后已是中午。主管常务的陈副乡长热情洋溢地说：“宫乡长，现在请移步到食堂就餐，算是我们大伙对您的欢迎宴会吧。”

宫平一听把手一摆：“用不着用不着，这样不好，我随便对付一口就行了。”

陈副乡长拉着宫平哈哈笑起来，说：“宫乡长，你就放心好了，我们的欢迎宴会没有酒没有大菜，只是粗茶淡饭，聊表心意而已。”宫平听了不好再拒绝。

等到了食堂一看，确如陈副乡长所言，只是几样家常小菜和几瓶饮料，于是大伙一边喝着饮料一边聊天，彼此也借机会增进了解。

正吃着聊着，忽然一阵香气扑鼻，宫平抬头一看，顿时吓了一大跳，原来食堂工作人员端上一个硕大无比的盘子，盘子中央竞赫然趴着一只金黄油光的烤乳猪。

宫平大愕，说：“这是干什么？”

陈副乡长诚恳地笑道：“宫乡长，不必紧张，这道菜由我本人付账，绝不走公款，我现在就把钱交了。宫乡长，从此以后咱俩既是搭档也是朋友了，我自费加个菜招待朋友不算过分，也不违反纪律吧。实话告诉你，这道菜是本地特色菜，是一个回乡的大厨烧的，钱倒是小事，可弄来却费了老大的劲了。宫乡长，肯赏这个脸吗？”

听陈副乡长这么一说，大伙儿全朝着宫乡长看，目光里全是期待。宫乡长至此毫无退路，毕竟日后经常要见的，只好拿起筷子说：“那我就却之不恭了。来，一起尝尝！”

烤乳猪一人口，宫平忍不住在心里叫了一声好！

一晃过去了好多天，宫平天天忙着熟悉情况适应工作，期间常有同僚请他吃饭，他们的邀请辞全跟陈副乡长的一样，前堵后追，宫平实在推辞不了。所幸的是，饭桌上同样只有饮料，没有酒没有大菜，但每次总要弄个烤乳猪。吃的次数一多，宫平越发觉得这道菜妙不可言。

宫平是个闲不住的人，一有空就爱骑着摩托车到各个村搞调研，他要求自己必须在极短的时间内熟悉全乡的每个村落，并且是最真实的一面，所以从来都是独来独往。这两天一直下雨，宫平毫不在意，依旧一路独自行走。这天他来到一个叫林潮的村子，此时已近中午，肚子不禁有点饿了。抬头一看，前面是一座气派的水泥桥，桥那边正好有一家饭馆，饭馆后面是一座山。

因为下雨，饭馆没有生意。饭馆老板是个脸色红润精气神不错的老头，还有个年轻人，一看长相就知道是老头的儿子。宫平点了饭菜，正吃得欢，从外面走进一个人。那人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一进门就对老头叫道：“老林，马上给我弄只烤乳猪送到我公司，我要招待客人。”

原来老头姓林。他眼都笑细了，连忙应道：“好嘞，李老板，烤乳猪现成的，一准送到！”

原来这儿有烤乳猪卖，宫平一听馋劲就上来了，当即叫过老头，说：“林老板，给我片一碟烤乳猪。”

谁知老头听这话后却把脸一板，说：“别的都有，就烤乳猪没有。”

宫平一听吃惊得说不出话来，那李老板要就有，我要怎么就没有？还有，这老头平白无故地把个脸板下来算是怎么一回事？

宫平正想着，却见老头拎着一个巨大的食盒冲进雨中，显然食盒中装的是烤乳猪，是给那李老板送去。眼看着老头过了那座大桥，宫平心中有气，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三口两口吃完饭付了钱转身就走。那老头的儿子小林诚恳地劝道：“先生，这么大的雨，你还是等会儿再走吧。”

宫平披好雨披，没好气地说了声：“不碍事的。”便发动了摩托车。

当宫平的摩托车再次行到那座水泥桥上时，桥面上恰好有辆小卡车开过来，卡车上满满当当的全是货。

雨下得更大了，如同翻江倒海一样。宫平正要加速冲过桥，意外突然发生了：车轮下天崩地裂，车子突然失重，就像掉人万丈深渊，风声雨声、断裂声、撞击声中，宫平身体急速下坠，他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桥断了！

幸运的是宫平很快醒了过来，因为有人一直在他耳边叫唤，又不停地喂他水。他睁眼一看，是开饭馆的小林，原来自己正躺在饭馆中。他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从头部袭来。

小林见宫平醒了，不由长吁一口气，语速急促地说：“可吓死我了，当时我见你坚持要走，有些不放心，出来一看，正好看到桥断了，你和那辆小卡车都掉到了河里，我急忙跳到河里救你们。可是卡车司机被冲走了，我只好先救你上来。”

宫平气息微弱地点点头表示谢意，挣扎着想站起来，谁知刚一动便感到天旋地转，头疼得像要裂开一样，胸口更是恶心得厉害。小林一脸焦急地说：“不行，你头上流了好多血，得进医院，可桥断了，我们这村子只有这座桥与外界相连，这可怎么办？对了，后山有一条小道可以走出去，我这就送你走！”小林说着一弯腰背起宫平。

虽说小林高大健壮，可宫平委实有点重，背着宫平小林脚下直打晃，但还是咬牙撑住了。宫平心中感动，却开不了口。

万幸的是这时雨停了，小林背着宫平大步往山上走，很快走上一条羊肠小道。小道旁是峭壁，宫平看在眼里怕在心里，头晕得更厉害了。睡意一阵阵袭来，似乎眼一闭就能睡过去。小林喘着粗气一刻不停地说：“我说，你可别睡啊，睡着了会冷的，一冷你就完蛋了。所以你得硬撑着听我说。对了，你知道我爸去哪儿了吗？告诉你，我爸送烤乳猪给先前那个李老板去了，幸亏我爸没有跟那卡车一同上桥，否则，掉下河的就会是他了……爸，你怎么来了？”

小林突然大叫起来，伏在他背上的宫平吃力地抬头一看，原来迎面走来的正是林老头。估计是老头送完外卖回来时见桥断了，只好绕了一大圈走了这条小道。

小林叫道：“爸，这人流了好多血，我得送他去镇医院。”

老头看看路说：“这路这么窄，我让不开啊，干脆我返身跟你们一道去。”

是的，山道太窄了，根本错不开身，何况小林身上背着个人，万一不小心碰着了挤着了，后果不堪设想。

谁知老头转过身在前面刚走了没两步，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叫起来：“不行，我得回去，那桥断了，大伙都不知道，万一有冒失鬼车子开得太快，路又滑，根本刹不住，我得到桥前拦住大伙。”endprint

小林大叫：“可你怎么回去？”

老头咬咬牙，忽然跪下来，再把整个身子伏在地上，叫道：“儿子，从我身上跨过去！”

宫平迷迷糊糊中把这一切全看在眼里，心中大惊，小林更是大惊失色，站在那儿直发愣。老头眼都急红了，吼道：“快，救人要紧！”

小林不再迟疑，大步从林老头身上跨了过去。刹那间宫平感到身下的年轻人身体在急剧颤抖，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宫平再次醒来时已是晚上，躺在医院里，身边围着好多人，有陈副乡长、各位同事，还有小林。陈副乡长见宫平醒来，大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双手，一脸欣喜地叫道：“老天保佑，你可醒来了。宫乡长，你吓死我们了。”

宫平疲倦之极，但仍一脸感激地说道：“有劳各位了，请大家都回去休息吧，我也想歇会儿——请你留下。”

宫平叫住的是小林。

等大伙千叮咛万嘱咐完都走了，宫平对小林说道：“大恩不言谢，我就不多说了。可我有件事一直不解，白天的时候，你家明明有烤乳猪，可为什么不卖给我吃？”

小林听了，一脸为难的神色。宫平再次催问，他才吭哧吭哧地开了口：“原因嘛，是因为我爸认出你了，你是新来的宫乡长是不是？我爸就是这么个倔脾气，他可以做给全乡任何人吃，就是不做给你吃。宫乡长，你已经吃过几次我爸做的烤乳猪了，那都是别人拐弯抹角让他做的，要是我爸知道是做给你吃的，你肯定吃不到。”

宫平大奇，说：“这是为什么？是怕我不给钱吗？”

小林更窘了，说：“倒不是怕这个。我爸说了，你是一乡之长，如果你带头吃了，那下面的各级干部就会一窝蜂地跟你学。不瞒你说，现在咱乡里和村里干部中间已经流行吃烤乳猪了，他们说了，宫乡长吃得，我们就吃得。我爸还说，只要宫乡长吃上瘾吃开了头，跟干部们在饭桌上打成一片，以后工作就不好开展了，再往后，说不定还会、还会变质……”

宫平惊讶极了，说：“想不到你爸竟有如此想法，真的不一般。小林，你爸以前是干什么的？”

小林说：“我爸原来在外面的大酒店做厨师，烤乳猪一直是他的拿手菜。可他眼见着好多干部从吃烤乳猪开始，一步步走上不归路，这才一怒之下回了家乡……可回来后也不得消停，大伙都知道他会做烤乳猪，就通过各种法子让他做，要是平常人家或者做生意的也还罢了，我爸最怵的就是当官的吃，因为他们会吃坏风气，最终害人害己。”

宫平好不容易挨到出院，第一件事就是拒绝陈副乡长为他举办的欢迎宴会。尽管他知道那宴会上依旧没酒没大菜，但一定会有那道烤乳猪。

宫平领着乡里的领导一起来到那断桥边，说要开个现场会。老林、小林、村民们全来了，大伙静静地瞧着。宫平面朝众同僚，问道：“听说在我住院期间，这座桥的垮塌有了初步结论？”

陈副乡长上前笑着说：“是的，我们也正要向你汇报哩。专家说，桥之所以垮塌有两个原因，一是大雨多日冲刷，这是主因；其次是卡车超载，这是次因。所以那死去的司机也有一定责任，不过我们从人道主义出发，决定还是要给他家一点补偿……”

陈副乡长的话被宫平打断了。他的声音不算大，但分外清晰、有力、震天动地：“这是哪的专家做出的结论？大雨就能冲垮钢筋水泥桥？陈副乡长，你家别墅建成十多年了，经历了多少场大雨，怎么就没有冲塌？至于说卡车超载，那小卡车不就是装了一吨多的货物吗？这点东西都能压垮桥，那桥是纸糊的吗？告诉你，上级纪委马上就会来彻底调查这事，在此我保证，一定要给全乡百姓、给死者一个交代！”

现场一片寂静，谁也不敢吱声，陈副乡长更是汗出如浆。所有人都知道，这桥就是他一手承建的。

宫平走到小林面前，问道：“小林，我们非亲非故的，那天你为什么拼死拼活地要背我去医院？”

小林憨厚地一笑，说：“宫乡长，我和大伙还指望你领着我们过上好日子哩，我哪能不救你？碰上谁都会救的。”

宫平点点头，又走到老林面前，问道：“大爷，你这么大年纪了，那天为什么肯跪下来让我过去？”

老林听了宫平的话，认真地说道：“人命关天，我跪下又算什么呢？更何况我都听说了，你是个好官……”

众目睽睽之下，宫平忽然做出一个惊人的举动，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宫平说：“大爷，我之所以跪你，并不仅仅是你救了我一命，更是因为你让我、让我们所有人都明白了一个能受用终生的做人道理：当官的，只有带头严格要求自己，不做对不起老百姓的事，这样才能赢得民心。”

“啪”的一声，有人用力鼓了一下掌，然后，掌声如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