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1月9日,中国最富盛名的《财经》杂志主编胡舒立出走,至今已经四年多了。不久前,胡舒立时代和后胡舒立时代一直在《财经》杂志供职的罗昌平在一篇网络文章中又提及此事。此前,事件当事人几乎没有做过公开回应,作为亲历者罗昌平提供的材料又给我们一个审视该事件的新视角。
胡舒立出走前传
在许多人看来,胡舒立的故事无论如何都像一部传奇。有媒体给她立了这样一个剪影:“她出生在新闻世家,在‘文革中度过少女时代,随着改革开放起步,她开始记者生涯,在中国股市启动时走进了财经新闻,而当中国进入国内生产总值(GDP)高速增长10年时,她又创立了一本要了解中国就不得不关注的刊物。胡舒立这3个字,成为中国新闻良心的一块招牌。”在媒体圈中,也一直流传着“南有江艺平(《南方周末》前主编),北有胡舒立”之说。
家族的血脉给胡舒立注入了新闻的基因。其大外公是原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胡愈之,中国新闻出版界的开拓者。外公胡仲持也是新闻出版的老前辈,中国近代名报《申报》的编辑及翻译。母亲胡令升则是《工人日报》的编辑。尽管有消息说胡舒立对这样的血脉不以为然,但确实使她获益良多。在一段见诸James McGregor所著的《十亿消费者》的描述中,1953年出生的胡舒立在19岁时敲响了一扇影响她日后一生的门——江苏阜宁图书馆管理员、中国著名战地记者恽逸群的房门,在“文革”中被贬的恽逸群“像快要淹死的人突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欢迎胡舒立,不仅倾囊而授自己多年的知识,还把对中国政治、官僚系统的了解详细解释给她,为困惑的胡舒立指引方向。
胡舒立的职业征程始于体制内的《工人日报》。1983年后,她因一组关于华北油田的揭露性报道初露头角。1992年,在第一份全国性商业报纸《中华工商时报》担任国际版编辑后,她“决定采访中国所有的顶级金融家”,其中也包括一批在西方经济制度下接受训练后回国推动证券市场的中国人,如高西庆、周小川、王岐山、龙永图以及和胡舒立命运产生重要交集的王波明。
王波明,上世纪80年代中国首批留学生之一。父亲王炳南曾任中国外交部副部长,兄长王东明是中信证券董事长。在成为纽约证交所的经济师之后不久,王波明选择回国和上述同为高干子弟的经济人才一起组建了“中国证券市场研究设计中心”(早期名称为证券交易所研究设计联合办公室,即联办),该机构是一家类似政府智库的机构,任务是帮助建立中国股票市场。这家曾经催生了中国证券市场的机构,又孕育了现在很受瞩目的四家财经媒体:《财经》《证券市场》周刊、《财经时报》与《和讯网》。
1998年,王波明决意创建一个更面向大众的财经媒体,他找到了当时被誉为中国最好的财经记者的胡舒立,后者提出了直至今日都是中国媒体环境下的超前要求——每年近两百万元的记者工资以确保记者诚实,全权负责所有内容,采编独立不受广告经营影响。王波明以罕见的气度全部答应。《财经》就此诞生。
在胡舒立的主持下,《财经》很快树立了自己“独立、独到、独家”的风格。《财经》创刊号刊登关于琼民源伪造业绩的报道,让这本杂志一炮而红。1998年底,《亚洲华尔街日报》在引用该刊时已称其为“中国领先的金融出版物”。而后,《基金黑幕》《庄家吕梁》《银广夏陷阱》《谁在操纵亿安科技?》等一个接一个的重磅炸弹,使《财经》获得了“muckraker(扒粪者)”的公众印象。《财经》的营收也连年上涨,到2008年已经突破1.7亿,创下中国期刊市场的奇迹。《财经》的年会,能请得来王岐山、周小川、林毅夫,再加上西方主流经济学家,俨然就是一场超高规格的世界经济论坛。没有人否认,这是中国期刊的头号品牌。
当然也没人否认,没有胡舒立,就没有《财经》。《纽约客》曾不吝溢美之词,称赞她“尖锐地挑战了中国媒体梦游般的形象”。美国《商业周刊》将这个身高一米五八,语速极快的女人冠以“中国最危险女人”的头衔。
胡舒立出走之谜
《我走了,再见》,2009年11月15日19时14分,胡舒立的《财经网》博客出现了这样一篇博文,这个一手缔造《财经》并坚守了11年的女性以这样的方式向《财经》的读者告别。“我已经于11月9日正式辞去《财经》主编一职,并获接受。在《财经》这个平台上,我为读者服务十一年,曾经有许多遗憾,许多欣慰和兴奋,自认无愧于心。但想做的事本来还有许多许多。愿望不会消失,会化为我和我们的努力,继续下去。”当时,《财经》采编团队的174人中有147人选择追随她而去。
其实,关于这场巨变已在坊间流传多日,此前一个多月,《财经》总经理吴传晖携经营骨干辞职。后面关于胡舒立出走的消息越传越盛。直到11月9日,这只靴子终于落地。沸沸扬扬了一个多月的“‘财经变局”画上了句号。
从媒体披露的信息看,这是一场近乎残酷的分手,在那一个多月中,《财经》团队和联办好像耗尽了最后的心力,双方其实没有太多的谈判,都在为分手各自做准备。
王波明和胡舒立,这对合作了11年的拍档站到了互不妥协的两边,令很多人感到意外。由于双方从来没有公开回应,因此关于这场大变局成了一个谜团。现在广为流传的原因有“理念之争”,“利益之争”说。
坚持前说的人认为,这是一场采编队伍新闻专业主义追求与讲求平衡艺术的“东家”的理念冲突。胡舒立团队和联办起先都对《财经》坚持新闻专业主义有高度的一致性。这源于胡舒立对西方传媒的深度认知,以及王波明在美国时短暂的新闻工作经验。在接受记者采访时,王波明曾这样说:“你需要媒体的作用来向公众揭示事实,以及,从某种意义上说,帮助政府发现弊病”。于是,11年前,当胡舒立与王波明达成联办不干涉采编业务,保持《财经》“独立、独家、独到”的原则时,《财经》采编团队就已被胡舒立种下了“采编独立”的基因。而以王波明为代表的联办却是有着更多的考虑。罗昌平在文章中说,有人将他们称为“新闻玩票者”,“他们介于体制内与局外人的边缘,置于家国变革与拥抱世界的中线,并努力充当沟通者和翻译者。”“《财经》就是一条船,大家要齐心,不能把船给弄沉了。”联办“东家”之一的戴小京时常提到这样一个比喻。endprint
2009年,“东家”和采编团队因理念不同而引发的矛盾不可避免地爆发了。由于《财经》一系列激进报道,联办高层对《财经》做出了激烈的反应。7月11日,联办向《财经》下发了“关于明确《财经》杂志报道方针及规范管理流程的决定”,其核心内容是:重大稿件送联办审定,非经联办允许,不得发表。面对联办审查制的文件,据说《财经》编辑部一片哀鸣。胡舒立当时对编辑部同仁承诺,“给他们(联办)3个月时间,我们看一看。”对采编独立权的全面收回,无疑触及了胡舒立的底线。胡舒立曾说,是因为没有一个好平台,所以她才出来办《财经》,所以当良好平台不在时,她选择了离开。
联办与《财经》团队之间的“利益之争”也是一个很流行的说法。《财经》杂志的体制为人诟病已久,在头几年,胡舒立作为主编甚至连编委会成员都不是,不能出席《财经》杂志决策会议。联办旗下媒体虽然众多,但大多经营状态不佳。联办旗下的老牌财经门户和讯网,不仅盈利状况乏善可陈,且核心主管也不稳定。当联办旗下的财讯传媒集团在香港上市后,《财经》给其带来不小的收入,但是,“内容创始人无法分享财经媒体事业发展红利”。有媒体这样说:在创造一个媒体品牌的过程中,资本收益归资方,而品牌影响力则归媒体人,两者在初创期尚能同舟,一旦成功,传媒人的精神投入无法获得合理的回报便会影响两者的合作。毕竟,在初创阶段的传媒人(管理层),并非只是一个职业经理人,还是事实上的创业者。如果资方不给予管理层合理的股权激励,那么,失衡的传媒人则会另立门户。
7月份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让联办和《财经》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在这样的背景下,双方坐到谈判桌上,讨论如何重新划分《财经》的股权结构、让管理层成为股东的问题。不幸的是,谈判破裂,吴传晖随即辞职。而且,在胡舒立看来,财经网是《财经》的未来,她希望未来的《财经》成为一家类似路透或彭博的金融信息供应商。但媒体的报道说,王波明没有同意这样的想法。胡舒立决定不向资本妥协,最终出走。
胡舒立出走以后
离开《财经》后,56岁的胡舒立迅速出任中山大学传播与设计学院院长,被评选为教授、博士生导师。胡舒立并没有完全就此回归理论研究,2009年12月她创办财新传媒,这是一家“全媒体”概念的组织。资料显示,财新传媒目前拥有杂志(包括《新世纪》周刊,《中国改革》月刊、《比较》)、网站(财新网)、视频(财新视频),图书、财新培训、会议(峰会、论坛、圆桌),以及“思享家”高端网络社交平台,同时还有财新移动客户端,《财新中国经济与金融》等,“全媒体”布局基本形成。
依靠胡舒立等原财经团队强大的号召力,资金对财新传媒很快不成为问题。2011年,财新传媒估值已达2.86亿元。这个新的组织还曾被媒体称为“大陆最富纸媒团队”,某媒体估算包括胡舒立在内的财新团队持股比例或接近30%,财新团队股权账面价值可能超过8000万元。
同时,由于清晰的股权规划,胡舒立团队牢牢控制了这家新媒体的采编运营权,坚守独立专业的采编方针。
而且财新传媒的前景也被广泛看好。2012年中国最大的互联网公司腾讯成为其股东之一,但腾讯不参与财新传媒的日常运营。知名互联网评论人士洪波认为,腾讯真正的目的显然不是纯财务投资,腾讯不缺这点投资回报。它想从胡舒立手中得到的其实不是内容,而是品牌、影响力和高端人群,这些正是腾讯缺乏的资源。腾讯此举会弥补腾讯媒体话语权不强势的短板。
但不可否认的是,时至今日,虽然财新传媒针对企业和资本市场的报道老练纯熟,在专业水平和调查能力上,依然是中国媒体的翘楚。但胡舒立领军下的财新传媒没有能够复写《财经》曾经的辉煌,胡舒立的声威依旧远远大于这家媒体,以致2011年,当财新旗下《新世纪》周刊发表胡舒立主笔的社评,批评阿里巴巴创始人马云在支付宝股权转移存在的问题时,国内诸多媒体在跟进报道时,多强调的是胡舒立而非财新《新世纪》周刊。
后胡舒立时代的《财经》迎来了不少的新鲜血液,如王波明当初的设想,基本重回正轨,但现在也有些落寞。胡舒立出走后,许多财经老读者网络上留言,“胡舒立是《财经》的灵魂,灵魂都出窍了,《财经》也死了。”
从两个媒体现状这个层面来说,这显然有点双输的味道。这样的结局缘于时代的变迁,也因为财经类媒体的持续增多。但还有不少人认为,《财经》杂志当年的盛世,是因为其坚持新闻专业主义和拥有深厚的政府关系双重因素的结果。尽管胡舒立很不认可这样的说法,但现在看来,她显然是忽视了或者说是轻视了后一种因素的影响。当联办这棵拥有深厚政治资源的大树不再为其提供折冲的荫蔽时,困难显然很大很大。而“联办”离开这个能清晰洞察边界,并有能力赋予媒体以性格的女性时,就离泯然众人不远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