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谋造反的乖男人

尹全生

民国初年，三里湾镇出了个仪表非凡的人物，这个人物就是“操刀对人人不惊，只恨秃头与和尚”的剃头匠大郎后。

在百家姓里，没有姓“大”这一说，“大郎后”是这位非凡人物的绰号。大郎后生着和《水浒传》里武大郎一般的身材，可他生性软弱，憨厚老实。而他老婆虎兰却生得人高马大，满脸横肉，辣椒舌头刀子嘴，泼辣刁悍，是威震一方的母老虎。虎兰两手往腰上一叉，就能把大郎后吓得半天喘不过气；她眉毛往上一挑，就能把大郎后挑个倒退；要是一指头戳过去，准能把大郎后戳得倒翻三个跟头。

大郎后自打和虎兰结了婚，受压迫、被奴役的命运就开始了。虽然大郎后压根儿就不是虎兰的对手，但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大郎后年轻时也曾进行过争人权、争自由、争平等的翻身求解放斗争，曾壮起男儿胆要发一发大丈夫的威风，可每次都被虎兰收拾得屁滚尿流。日子渐渐长了，为居家过日子，大郎后干脆俯首听命，委曲求全混岁月，成了远近闻名的乖男人。虎兰为此经常表扬大郎后，高兴时还会摸着他那干巴瘦的小脑袋说：“乖！”

大郎后快五十岁时，女儿虎妞儿到了该出嫁的年龄，多年来硬是没媒人上门提亲。要说虎妞儿长相还不算特别“恐龙”，没人上门提亲的原因有两个：一是虎兰太刁蛮，人们惹不起；二是虎妞儿比她老娘还厉害，十里八乡都出了名。她受老娘的言传身教、精心栽培，三岁学吵架，四岁学骂街，到十八岁时，虎妞儿已经有了张牙舞爪、撒泼耍野、挥菜刀满街撵人的功夫了。再加上近一米九的身材、两百多斤的体重，哪个男人敢娶？

一直到虎妞儿三十岁那年，终于有个实在讨不到老婆的穷汉，托媒人上门求亲了！这穷汉是个“双手劈开生死路，一刀割断是非根”的骟猪匠，同虎姐儿一般年龄。

虎兰正为女儿嫁不出去发愁，见有媒人上门提亲当然满心欢喜。虎妞儿虽然看不上一个骟猪匠，但实在没法再等了，金花配银花，葫芦配南瓜，这桩姻缘将就将就，也就是他了。

骟猪匠为人实在，他每天和大郎后在一条街上做买卖，叔侄相称十多年了。平时，大郎后在家受了老婆的气，总要对骟猪匠诉苦；骟猪匠有了不顺心的事，也总是同大郎后聊聊天，不是父子胜似父子。

对于虎妞儿的终身大事，大郎后当然是没有话语权，“一言堂”惯了的虎兰一锤定音。婚事初定后的一天，大郎后和骟猪匠在一个小酒馆里喝酒，两人唠起了心里话。大郎后说：“说心里话，我做梦都想让你成为我的女婿，老天有眼啊！不过，虎姐儿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我担心你像我一样，一辈子受她欺负呀！”

骟猪匠仍称他老叔：“老叔你尽管放心，事在人为。女人全靠男人调教。我一定会把她调教成一个俯首帖耳的贤惠女人。”

大郎后愣了一下说：“你平时可不是个说大话的人哪，怎么……”

骟猪匠说：“婚后不出一个月，你就会看到结果。”

没过几天，骟猪匠和虎妞儿热热闹闹地举行了婚礼。丰盛的喜宴过后，骟猪匠脸红得像关公，一身酒气闯进了洞房。虎妞儿早扯掉了自己的红盖头，正虎视眈眈地等着骟猪匠。她的老娘虎兰几天前已经暗授秘招：“从新婚第一夜起，你就要给他点颜色瞧瞧，来个下马威，镇住他，让他一辈子不敢放个响屁！”虎妞儿牢记在心，这时正准备使出下马威。

骟猪匠没有走向婚床，也不理虎妞儿，怒气冲冲地奔了厨房，“嚯嚯嚯”地磨起刀来。等到将杀猪刀磨得雪亮后，他怒气冲冲地来到洞房，仍然不理虎妞儿。骟猪匠选了个正中的凳子坐定，喷着酒气开始唤家里养的猫。

猫听到主人召唤，撒着欢儿跑来了，骟猪匠操起亮晃晃的刀指着猫说：“去，去给老子打一盆洗脚水来！”

猫伸伸懒腰，“喵喵”叫了几声。骟猪匠火了，破口骂起来：“畜生，你竟敢给老子犟嘴！”说完一把抓起猫，一刀宰了扔到一边。然后他又喷着酒气唤狗。

狗听到主人呼唤，撒着欢儿跑来了，骟猪匠操起亮晃晃的刀指着狗说：“去，去给老子打一盆洗脚水来！”狗抖抖身子，摇摇尾巴。骟猪匠一下火了：“畜生，你敢在老子面前耍花招！”说完一刀把狗也宰了，一脚踢到一边。

骟猪匠转过身，用血淋淋的刀指着虎妞儿说：“去，去给老子打一盆洗脚水来！”

虎妞儿早吓瘫了，手也软，脚也软，心里暗自叫苦道：天哪天哪，我怎么嫁给这么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愣头青啊！这话她不敢说出来，连声应着：“我这就去，我这就去。”端起盆子就去打洗脚水了……

从此以后，虎妞儿再也不敢在骟猪匠面前拿腔捏调了，小两口日子过得和谐又太平。

大郎后看在眼里，心里直犯嘀咕，就私下里问骟猪匠。骟猪匠也不相瞒，把新婚之夜的事实话实说了。

大郎后听后心头顿时一亮，对女婿佩服得五体投地：“真有你的！我算是领教到调教女人的妙招了！”

骟猪匠说出了自己对夫妻关系的认识：“狼不吃死孩子，都是活人惯的。女人在家张牙舞爪，都是男人惯的。”他同时还总结出了大郎后一生受欺负的原因，“你几十年受欺负的根本原因，就是太软弱、太忍气吞声了，没有拿出大老爷们儿的英雄豪气来。”

大郎后开眼了，长见识了，他决心学骟猪匠的样子，给虎兰点颜色看看，把她几十年的威风煞下去，求得翻身解放，获得男子汉大丈夫应有的权利地位。

决心是下定了，但真正实施起来，大郎后的懦弱本性又显露出来——下不了杀猫杀狗的狠心，更不敢在老婆面前抖大丈夫威风。他苦恼了好多天，突然想起了说书人讲的《范进中举》的故事：范进中了举人，当即乐疯了。他杀猪的老丈人想给他一个嘴巴，把他的毛病扇过来，可又下不了手，因为举人是“文曲星”。为克服心理障碍，范进的老丈人就猛喝了一斤酒……大郎后从这个故事里受到了启发，这天，他买了一瓶酒、半斤猪头肉，躲到墙角吃了喝了，然后借着酒气壮起胆，雄赳赳气昂昂地闯进了家门。

见了虎兰大郎后也不说话，“嚯嚯嚯”地磨起了刀，先唤猫打洗脚水，猫不听话，杀了；又唤狗打洗脚水，狗也不听，照样杀了。接下来就用刀指着虎兰，有生以来头一回扯着嗓门吆喝道：“去，去给老子打一盆洗脚水来！”

不料虎兰看都不看大郎后的刀，先是捧着肚子笑，笑过以后抡起胳膊就给了大郎后一嘴巴。这一嘴巴直打得大郎后陀螺似的原地转了三圈，好不容易才踉踉跄跄地站稳。

一嘴巴打过虎兰仍是笑，边笑边拎着大郎后的耳朵把他提了起来：“要是新婚那天，你使出这个下马威，说不定还真把老娘蒙住了。可是如今……”

大郎后眼里冒着金星，吭吭唧唧地说：“如今又怎么了？”

虎兰说：“如今，几十年过去了，你那提下水有几斤几两，老娘心里有数着呢！”

大郎后翻身求解放的图谋一败涂地，被奴役受压迫的境况一如既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