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丽文
一
想象中的八角楼,曾令少年时代的我无限向往。来到眼前才知道,八角楼是一栋土砖结构的普通两层楼房,原是茅坪村中医谢慈俚的住宅,因其按照八卦理论修建了八角倒漏斗型的天窗而得名。八角楼因伟人毛泽东的居住而扬名中外。
踏上窄窄的木楼梯,来到二楼。这里有一间曾是毛泽东办公兼起居的屋子。屋内保留着80多年前的原貌:一把小小的竹制躺椅,一个简单的床架子,一方茶几,两把靠椅,还有一张早已斑驳的灰黑色办公桌,一条老式的长板凳。办公桌上,摆放着一方砚台,一盏油灯。讲解员说,这些器物都是毛泽东与贺子珍当年的用品。
我端坐在办公桌旁的长板凳上。崇敬的目光定格在那盏漆黑的油灯上。油灯约20公分高,竹藤制的手提梁下,是盛着清油的灯碗。灯碗里,有一颗用棉线拧成的灯芯。
朦胧间,微弱如豆的灯光,似有若无。穿越了时空隧道的毛泽东,正在灯下奋笔疾书。
那是中国最黑暗的年代,尚未成熟的中国共产党,正在寻找出路。受苏联革命模式的影响,早期的中共中央领导人,始终坚持“首先占领几个中心城市”的方针。但是,由于军阀混战,蒋介石与汪精卫相继叛变革命,共产党人、革命志士在1927年遭到血腥屠杀。鲜血染红了上海,染红了广州,染红了武汉、南昌、长沙……中国,成为这个时期全世界最悲惨的白色恐怖的国家。
大革命失败,中国革命暂时进入了低潮。在革命处于危机的紧要关头,毛泽东以卓绝超群的辩证思维,透过中国共产党及其领导的军队暂时弱小的表象,看到了革命远大前程的本质。他回忆了不久前,在湖南湘潭、湘乡、衡山、醴陵、长沙等5县考察农民运动时的情景。在与农民的交往中,他了解了他们渴望翻身求解放的强烈意愿。他认为,占中国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民,是工人阶级和共产党最主要的同盟军,在农村建立革命政权和农民武装,是解决中国民主革命的中心问题。
眼前的危机,让毛泽东进一步看清了中国革命的出路并不在反动势力强大的中心城市,而是在广阔的农村。因此,他建议前敌委员会放弃“取浏阳直攻长沙”的计划,“到敌人管不着或难管的地方去,保存和发展武装力量”。于是,他带领秋收起义受挫后的部队,沿罗霄山脉南下,向远离中心城市、远离交通要道、白色政权统治力量相对薄弱的五百里井冈进军。这是中国共产党人,主动放弃“首先占领中心城市”的苏俄革命模式,走农村包围城市的武装割据思想的最早实践,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开端。
形势的发展果然不出毛泽东所料。10月,工农革命军到达江西宁冈县茅坪;11月,即武装夺取茶陵,随即建立湘赣边界第一个红色政权———茶陵县工农兵政府;翌年年初,宁冈、永新、遂川县工农兵政府也相继诞生。
在白色政权的包围中建立红色政权,是震惊世界的新奇事儿。土豪劣绅害怕了,国民党当局惶恐了。为了把革命根据地扼杀在摇篮里,他们在军事上,对井冈山发动多次“会剿”和“进剿”;在经济上,对井冈山实行严密封锁,根据地所需的服装、弹药、柴米油盐都发生了严重的困难。粮食匮乏,不得不靠南瓜与野菜果腹度日。寒冬腊月的风雪里,指战员们还穿着单衣。就连用来办公照明的茶油,也不能满足供应。
为了在极度困苦的环境下进行长期的革命战争,毛泽东不失时机地教育红军战士,要在反经济封锁的斗争中精打细算,节约粮油。为此,他向部队宣布了用油规定:连以上机关办公,可用一盏油灯,点3根灯芯;不办公时,将油灯熄灭;连部留一盏油灯,点1根灯芯,供值班、查哨用。每到夜晚,熄灯号一吹响,茅坪的驻地,只剩下连部的一颗灯芯在摇曳,再就是八角楼上的一盏油灯在闪烁。
按照规定,毛泽东夜晚办公用的油灯,可以点三颗灯芯,但他每天点燃的,都是只有一根灯芯的清油灯。光线太暗的时候,他就挑一挑灯芯。跳跃的灯花,陪伴着凝神思考的毛泽东,写下了《中国的红色政权为什么能够存在?》、《井冈山的斗争》、《宁冈调查》、《永新调查》等光辉著作。其中,“工农武装割据”的光辉思想,“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的游击战术,“支部建在连上”的经验总结,农村包围城市、武装夺取全国政权的中国革命道路的创新理论,预示了中国革命的高潮即将到来,引领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大趋势。
从此,八角楼上的微光,就像茫茫黑夜中带来希望之光的海上灯塔,伴随着中国共产党与中国工农革命的武装,不断地成长壮大。
二
茅坪的谢氏慎公祠,是毛泽东当年主持召开中共湘赣边界第一次代表大会的所在。
古旧的厅堂里,高挂着“中共湘赣边界第一次代表大会”的横额。横额下,是以镰刀斧头为标识的中国共产党党旗。党旗下,是并列的马克思、列宁的画像。砖壁上,镶嵌着当年中共湘赣边界特委委员的名单,中共湘赣边界特委书记毛泽东名列其中。
1928年的春天,漫山遍野的杜鹃刚刚发出嫩嫩的芽儿。湘南特委以秋收起义失败为由,取消了以毛泽东为书记的前敌委员会,改任其为师长,并指令工农革命军兵分三路,向湘南进发。
错误的决定,带来了致命的后果。工农革命军出征后,边界兵力空虚,敌军乘隙直入,血洗茅坪,宁冈、遂川、茶陵三个县城先后丢失,边界地区入于敌手。面对这一严峻形势,根据地内的一些同志,对革命的前途感到悲观失望,发出了“红旗到底能够打多久”的疑问。
围绕着中国红军和根据地能否存在和发展的根本问题,油灯下的毛泽东,以其高屋建瓴的领袖风范和力挽狂澜的非凡魄力,展开了最为坚忍而又最为艰巨的思想工作。他通过著作,通过会议演讲,将自己的思想智慧,传递给了在黑暗中不知所措苦苦探索的人们,使他们感知到了真理的存在而倍受鼓舞。
1928年杜鹃花开的时候,毛泽东主持召开了中共湘赣边界第一次代表大会。他在报告中,深刻阐明了中国革命的形势,中国革命的性质和特点,总结了7个月以来,工农革命军建立井冈山根据地的经验,提出深入土地革命,加强根据地政权建设、军队建设和党组织建设的任务,阐明中国革命战争发展和胜利的必然性与可能性,第一次回答了“红旗到底打得多久”的问题,重申了创造罗霄山脉中段政权的方针,旗帜鲜明地批判了悲观的论调,反对逃跑主义,坚定了和敌人作斗争的决心和信心。
秋风飒飒,丹桂飘香,八角楼上灯光闪烁。毛泽东为中共湘赣边界第二次代表大会撰写了《政治问题和边界党的任务》的决议,后来在此基础上,整理成为《中国的红色政权为什么能够存在》这一著名军事理论著作。作为毛泽东关于“工农武装割据”思想的重要来源,它是农村包围城市道路理论的开篇,是毛泽东思想形成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
在这篇军事理论著作中,毛泽东阐明了红色政权所以发生和存在的缘故:
因为有了白色政权间的长期的分裂和战争,便给了一种条件,使一小块或若干小块的共产党领导的红色区域,能够在四围白色政权包围的中间发生和坚持下来。湘赣边界的割据,就是这许多小块中间的一小块。有些同志在困难和危急的时候,往往怀疑这样的红色政权的存在,而发生悲观的情绪。这是没有找出这种红色政权所以发生和存在的正确的解释的缘故。我们只须知道中国白色政权的分裂和战争是继续不断的,则红色政权的发生、存在并且日益发展,便是无疑的了。
鞭辟入里的分析,消解了某些同志的模糊认识,照亮了前进的方向,带来更为强大的信心和力量。会后,边界军民齐心协力挑粮上山,修筑井冈山五大哨口工事和建设小井红军医院,巩固了井冈山和九陇山两个军事根据地,使边界的斗争得到了迅速的恢复和发展。
诚然,当时的环境、条件是至为困难、至为艰苦的。然而,井冈山的军民却是斗志激昂,信心百倍。“莫嫌海角天涯远,但肯摇鞭有到时。”正是在毛委员“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一坚定信念的指引下,他们虽然以野菜与南瓜充饥,以稻草做被褥御寒,却都兴高采烈地欢唱着音韵甜美的歌谣:“红米饭南瓜汤,餐餐味道香”,“金丝被儿盖身上,暖暖和和入梦乡”。直到如今,《毛委员和我们在一起》的歌声,还在井冈山的大小五井此起彼伏的回荡。
三
沿着蜿蜒的青石板路拾级而上,我登上了海拔1300多米的黄洋界。这里是井冈山军事根据地的五大哨口之一,是大小五井通往宁冈县的唯一通道。极目远眺,云海苍茫,山岚叠嶂,正像毛泽东诗词形容的那样:“过了黄洋界,险处不须看”。
“黄洋界保卫战胜利纪念碑”旁边的一门旧迫击炮,吸引了我的目光。讲解员说,不要轻看了这门迫击炮,它可是黄洋界保卫战的大功臣。
1928年的8月31日给井冈山人民留下了永远的记忆。这一天,湘赣两省的敌军,乘主力红军游击湘南之机,以四个团的兵力,向守卫黄洋界哨口两个连队的红军冲来,企图凭借优良的装备制胜。每一位红军指战员的土枪里,只有三四发子弹。但是,凭借黄洋界天险之势的战士们,布下了“竹钉阵”、“竹蓠芭障碍”、“滚木擂石”等五道防线,与敌军展开了殊死的血战。在战斗的紧要关头,红军战士们把从前缴获的一门旧迫击炮,抬到了黄洋界。同时,在破水桶里装上了鞭炮。仅有的一发响炮弹,不偏不倚地在敌军的指挥所爆炸。炮声、鞭炮声交织,喊声杀声震天,吓得敌军魂飞魄散,撒腿就逃,不敢轻易再向井冈山进犯。黄洋界保卫战的胜利,保卫了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创造了红军战史上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范例。毛泽东写下了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完美结合的著名词章《西江月·井冈山》。
当我站在迫击炮前留影的时候,“山下旌旗在望,山头鼓角相闻,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的壮丽场景,瞬时幻化在眼前。是的,作为一种珍贵的历史遗产与时代精神,八百里井冈在葱茏的绿树、绵邈的白云映衬下,成为中华大地上一道最绚丽的风景线。
走下黄洋界的主峰,我追寻着毛泽东的足迹,从森林中那条逶迤曲折、通向宁冈的挑粮小路顺势而下,与那些生长在悬崖峭壁上,扎根在山谷沟壑间的翠竹与松柏,不期而遇。我惊奇地发现,它们毫无例外,都有一个笔直、昂扬的躯干,坚韧挺拔向上,那是一种无坚不摧的生命状态。它们不约而同地播散出任凭风霜雨雪雷电,总是泰然自若、永远进取的精神气象。
一阵微风吹拂,竹叶发出了低低的细语。恍惚间,远处的挑粮小路上,隐隐约约地走来了一队红军战士。走在前面的,是身背粮袋的毛泽东。热汗渗透了衣衫,他挥手招呼战士们,到路边的一棵树下停步歇息。
树影婆娑,朦朦胧胧地传来了毛泽东与战士们的亲切交谈———
“站在这里可以看到什么地方?”
“站在这里可以看到江西,也可以看到湖南。”
“站得高,才能看得远。干革命要高瞻远瞩,从这里要看到全中国、全世界。”毛泽东接过了战士的话。
走在毛泽东背粮的小路上,他那极富预见性和穿透力的史诗般的话语,不停地在耳畔回响:“小块红色区域的长期存在,不但没有疑义,而且必然地要作为取得全国政权的许多力量中间的一个力量。”而且,“这些红色区域将继续发展,日渐接近于全国政权的取得。”对形势的细致分析,对世界发展规律认识的不断深化,使毛泽东心中希望画卷的展示也越来越形象,越来越具体,越来越接近于主观世界与客观世界的一致。在不久以后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论述中,毛泽东张开了想象的翅膀,用诗的语言,进一步绘制出了一幅充满希望的画卷:
我所说的中国革命高潮快要到来,决不是如有些人所谓“有到来之可能”那样完全没有行动意义的、可望而不可即的一种空的东西。它是站在海岸遥望海中已经看得见桅杆尖头了的一只航船,它是立于高山之巅远看东方已见光芒四射喷薄欲出的一轮朝日,它是躁动于母腹中的快要成熟了的一个婴儿。
毛泽东为中华大地所描绘的美好愿景,如同一座闪烁的灯塔,引导着中国革命在波澜壮阔的奇峰异景中艰难前进,也极大地感染、吸引了那些与他共同奋斗的中国人民。
历史的走向,最终证实了毛泽东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