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狩猎

2015-01-27 09:05雷·布拉德伯里
少年文艺·少年读者文摘 2014年4期
关键词:巨兽莱斯狩猎

雷·布拉德伯里

墙上的牌子仿佛在一层飘忽不定的热气后颤动,牌子上的字迹闪烁着:时间狩猎公司到过去任何时代狩猎。您说出想打的猎物,我们带您去猎杀。艾克尔斯咽下喉咙里涌上的一口热痰。他嘴边的肌肉挤出一个微笑,同时伸出手去,向桌后坐着的那个人摇着一张一万美元的支票。

“这次狩猎能保证我活着回来吗?”

“我们什么也不保证,”职员说,“除了恐龙。”他转过脸去,“这是查维斯先生,你在过去时代的狩猎向导,他会告诉你射什么,向哪儿开枪。要是他说不要射,就不要射。要是你不服从命令,回来后会有一万美元的高额罚款,政府还可能起诉你。”

艾克尔斯的视线掠过这间宽大的办公室,望着那堆乱糟糟的、弯弯曲曲的、嗡嗡作响的线路和钢箱①,望着那条变幻着橘色、银色和蓝色的闪烁不定的光带。从那儿传来一种声音,像一堆燃烧着所有时代的巨大篝火,所有的岁月、所有的羊皮纸历书、所有的时刻都高高堆起来喷吐着火舌。

只需用手一触,这燃烧着的东西即刻就会美妙地倒转。艾克尔斯一字不差地想起了广告上的话:从炭与灰中,从尘与煤中,古老的岁月、黛绿的年华将会像金色的火蜥蜴②般跃起;玫瑰在风中再吐芬芳,白发变得乌黑,皱纹消踪敛迹;一切都飞回芽胚,逃离了死亡,冲回它们的起点,太阳从西天升起,落向灿烂的东方,月亮也完全颠倒了盈亏的方向。一切都像中国盒子一样层层相套,像兔子回到魔术帽子里一样,一切都返回到那充满活力、生机勃发的绿色的涅槃状态,返回到起始之前的时刻。用手一触就能做到这些,只需用手一触。

“天哪,天哪,”艾克尔斯喃喃道,机器的光照在他的瘦脸上,“一台真正的时间机器,”他摇着头,“想想看,要是昨天的选举不如人意,今天我在这儿就会跑得远远的。感谢上帝,基斯赢了,他会成为一个出色的美国总统。”

“是啊,”桌后的那个人说,“我们很幸运。要是那个德国佬赢了,我们就会有一个最糟的暴政。那是个反对一切的家伙,一个好战分子,反基督、反人类、反理性。你知道,人们打电话给我们,半开玩笑地说,如果德国佬当了总统他们宁愿生活在1492年。当然,我们的业务是组织狩猎远征而不是领导逃亡。不管怎么说,现在基斯当了总统,你们只需操心……”

“猎杀我的恐龙。”艾克尔斯替他把话说完。

“一头霸王龙,有史以来最可怕的巨兽。请签上这个。你遇到的任何事,我们都无法担保。那些恐龙都饿着呢。”

艾克尔斯气红了脸:“想吓唬我么?”

“老实说,是的,我们不想让任何一个打第一枪就会发慌的人去。去年有六个狩猎向导和一个打猎人送了命。我们给你一个真正猎人所需的最大鼓励,你将回到六千万年前去打那有史以来最大的猎物。你的私人支票在这儿,不去就撕了它。”

艾克尔斯久久看着支票,他的手指颤抖着。

“祝好运,”桌后的那个人说,“查维斯先生,他归你了。”

他们沉默地穿过房间,带着枪,走向那台机器,走向那银色的金属与闪耀的光带。

先是一个白昼,一个夜晚,一个白昼,一个夜晚,接着是昼——夜——昼——夜迅速更替,一星期,一月,一年,十年!公元2055,公元2019,1999! 1957 !

飞逝!机器轰鸣着。

他们戴上氧气头盔,测试内部通话设备。

艾克尔斯在软椅上摇晃着,他脸色苍白,牙关紧闭。他感到手臂在颤抖,低头一看才发现手里紧攥着崭新的来复枪。机舱里还有四个人:狩猎向导查维斯、莱斯普兰斯,两个猎人比林斯、克莱默。他们坐着面面相觑,岁月在他们周围燃烧。

“这些枪能撂倒恐龙吗?”艾克尔斯开口问道。

“只要你打得准,”查维斯在头盔话筒里说,“有些恐龙有两个大脑,一个在脑袋里,另一个在脊柱下部。我们得避开它们,不然就太冒险了。头两枪先射眼,要是你做得到的话,射瞎它们,再射穿大脑。”

机器轰鸣着。时光像一部倒放的影片。

机器慢下来,尖啸声变成了喃喃低语,机器停住了。

烈日当空。

笼罩着机器的雾气散开了。三个猎人、两个狩猎向导和他们横在腿上的蓝色金属枪,正处在一个古老的时代,一个确实非常古老的时代。

“基督尚未降生,”查维斯说,“摩西还没有上山去与上帝交谈。建金字塔的石头仍在泥土里,等着被切割和堆砌。‘回忆一下,亚历山大、恺撒、拿破仑、希特勒——一个都还不存在呢。”

人们点着头。

“那边,”查维斯先生指着说,“是基斯总统之前六千两百万零五十五年的丛林。”

他又指着一条在巨大的蕨类植物与棕榈之间,在蒸腾的沼泽之上伸进荒野的金属小径。

“而这,”他说,“是走道,是时间狩猎公司铺设供你们使用的。它悬浮在地面上六英寸,没有碰到一片草叶、一朵花或一棵树。这是一种反重力金属,其目的是防止你们以任何方式接触这个过去的世界。留在走道上,不许离开。我重复一遍,不许离开,不论什么理由!倘若你们跳下去,就会受到处罚。未经我们同意不要射杀任何动物。”

“为什么?”艾克尔斯问。

他们坐在远古的荒野中。风中传来远处的鸟鸣以及盐海、潮湿的草地和血红的花朵的气息。

“我们不想改变未来,在过去的时代里我们并不属于这儿。政府不喜欢我们在这儿,我们得付出巨额贿赂才能保住我们的许可证。时间机器可是个麻烦透顶的该死营生东西,我们可能在无意中杀死一个重要的动物,一只小鸟,一条鱼,甚至践踏了一朵花儿,从而毁掉一个物种发展中的一个重要环节。”

“我不太明白。”艾克尔斯说。

“好吧,”查维斯接着说,“假设我们在这儿偶然杀死了一只老鼠,这意味着这只老鼠的整个未来家族的毁灭,对吗?”

“对!”

“还有这只老鼠的家族的家族的家族!你用脚踩死了头一个,就等于毁灭了一打,一千,一百万,十亿只可能存在的老鼠。”

“于是它们死了,”艾克尔斯说,“那又怎么样?”

“那又怎么样?”查维斯嗤笑道,“那么,那些靠吃这些老鼠活命的狐狸会怎样呢?因为少了十只老鼠,一只狐狸饿死了;因为少了十只狐狸,一头狮子饿死了;因为少了一头狮子,全部种类的昆虫、鹫鸟和数以亿计的生命形式被抛入了混乱与毁灭。最终就会导致这么一个结果:五千九百万年后,一个饥饿的人,整个世界上寥寥可数的几个人之一,来打一头野猪或剑齿虎充饥。而你,朋友,已经通过踩死一只老鼠而‘踩死了这个地方所有的老虎。结果那个人饿死了,而那个人,请注意,不是随便一个可以牺牲的人,不!他是整整一个未来的民族。他可能生出十个儿子,而他们可能生出一百个儿子,如此延续下去直至产生一个文明。毁灭了这个人,你就毁灭了一个种族,一个民族,一部完整的生命史,这就好比杀死了亚当的一个孙子。你的脚在一只老鼠身上一踩,可能引起一场地震,其结果可能彻底动摇我们的世界与我们未来的命运。因为一个饥饿的人的死,十亿可能出生的人被预先扼杀了。或许罗马永远不会在它的七座小山上建成,或许欧洲永远是一片黑暗的森林,而只有亚洲变得繁荣昌盛。踩死一只老鼠,你就等于摧毁了金字塔;踩死一只老鼠,你就在永恒上留下了大峡谷般的脚印……或许根本就不会有美国。因此小心,呆在走道上,不许离开!”

“我明白了,”艾克尔斯说,“那么说来,就连碰倒一根草也会付出代价?”

“不错!毁掉一株植物也会后患无穷。此时犯的一个小错会在六千万年间累积起来,大得超乎想象。当然,我们的理论可能是错的,或许时间不会被我们改变,或许只会有细枝末节的改变。此时的一只死老鼠或许只会打破以后的昆虫界的平衡,接着是一次人口失控,再后是一场庄稼歉收,一次经济萧条、饥荒,而最终是在遥远的异国引起一种社会气候的变化,或诸如此类更微不足道的事。或许只有像一阵微风、一声低语、一根头发或风中花粉般细微的变化,以至凑到眼前才能看清。谁知道呢?谁真能说他知道呢?我们不知道,我们仅是猜测而已。但除非我们能确定我们对时间的干涉会在历史上造成什么结果,否则我们就得当心。你知道,这台机器,这条走道,你们的衣服和身体,在这次旅行前已经消过毒了。我们戴着这些氧气头盔就是为了防止我们把细菌带到远古的大气中。”

“我们怎么知道射击什么动物?”

“它们被标上了红点,”查维斯说,“今天,在我们动身之前,我们派莱斯普兰斯乘机器回到这儿。他在这块特定的区域追踪某些动物。”

“考察它们么?”

“对,”莱斯普兰斯说,“我在它们的整个一生中跟踪它们,注意它们交配了多少次。次数也不多,因为寿命太短。当我发现其中一个被一棵树砸得奄奄一息,或是淹死在泥淖里,我就记下当时准确的时刻,然后射出一颗染色弹,在它皮上留下一个红点,以免我们认错它。然后我调整我们到达过去的时间,正好在这巨兽死前两分钟内遇到它。这样,我们只杀死那些没有未来的、不会再去交配的动物。你瞧我们有多认真。”

“但如果你在这个早晨及时回来,”艾克尔斯急切地说,“你必定遇到了我们,我们的狩猎队!其结果怎样?成功了吗?我们全都活下来了吗?”

查维斯和莱斯普兰斯对视了一眼。

“那是一个矛盾,”后者说,“时间不允许出现这种混乱局面——让一个人遇到他自己。当真要发生这种意外时,时间滑开了,就像一架飞机撞到了一个气潭。

在我们停下之前你没感到机器跳了一下么?那就是我们在返回未来的路上经过了我们自己。我们什么也没看见,无法说出这次冒险是否成功,我们是否打到了巨兽,或是我们全体——包括你,艾克尔斯先生——是否都活下来了。”

艾克尔斯脸色苍白地微笑着。

“说够了!”查维斯厉声说,“大家起身吧!”

他们准备离开机舱。

丛林高耸,一望无际;丛林就是这整个世界,永无尽头。空中充满乐音和类似帐篷扇动的声音,那是翼手龙在用呼呼作响的灰色翅膀滑翔,像是在谵妄与夜间高烧时才能见到的巨大蝙蝠。艾克尔斯在狭窄的走道上站稳脚,开玩笑地举枪瞄准。

“住手!”查维斯说,“假装瞄准也不行,该死的!要是你的枪走了火——”

艾克尔斯红了脸:“我们的霸王龙呢?”

莱斯普兰斯看看怀表:“就在前面。六十秒钟内我们将见到它的足迹。寻找红点!等我们下令再开枪。呆在走道上,呆在走道上!”

他们在晨风里向前移动。

“多奇怪,”艾克尔斯喃喃自语道,“近在眼前,六千万年,选举日结束,基斯当选总统,大家都在庆祝,而我们却在这儿,数千万年消失了,而人类还不存在。我们成年累月甚至一辈子都在操心的那些东西还没产生、没被想到过呢。”

“全体打开保险,”查维斯命令道,“艾克尔斯,你开第一枪,比林斯,第二枪;克莱默,第三枪。”

“我打过老虎、野猪、野牛和象,可这次,噢,这次才够劲儿,”艾克尔斯说,“我哆嗦得像只羊羔。”

“啊!”查维斯说。

大家都站住了。

查维斯举起手。“就在前面,”他低声说,“它在雾里。吾王陛下驾到了。”

丛林一望无际,充满啁啾声、沙沙声和喘息声。

突然万籁俱寂,好像有人关上了门。

寂静。

一声雷鸣般的怒吼。

一百码之外,从雾气中走来了霸王龙。

“不,”艾克尔斯低声说,“不!不!”

“嘘!”

它迈着油润而有弹性的巨腿跨步而来,这巨大的凶神,巍然高出树腰之上三十英尺。它那钟表匠般灵巧的爪子,在油腻腻的胸脯前蜷着。每条后腿都像一个活塞,一千磅骨骼深掩在厚实的筋肉中,外面包着一层带卵石花纹的皮,像一位可怕斗士的锁子甲。从那巨大的起伏喘息的上身前探出的是两只相对纤巧的前肢。当它弯起长颈,前肢上的爪子就能将人像玩偶一样抓起来端详。它的头就像一吨重的石雕,轻易地举在空中。它的嘴大张着,露出一排匕首般的利齿。它的鸵鸟蛋般的眼睛转动着,充满饥饿的神情。它闭上嘴,死神般地狞笑着。它跑着,身躯压倒了树丛灌木,脚爪抓着潮湿的泥土,在落足之处留下六英寸深的足印。它以一种似轻盈的芭蕾舞步跑着,极其平稳地平衡着它的十吨体重。它警觉地走进一片阳光灿烂的空地,它的漂亮的爬虫爪子感受着微风。

“我的天!”艾克尔斯的嘴唇抽搐着,“它能伸手抓住月亮。”

“嘘!”查维斯气冲冲地说,“它还没看见我们。”

“我们杀不了它。”艾克尔斯轻声断言道,好像对此毋庸置疑,这是他权衡再三后得出的结论。来复枪在他手中就像一支玩具枪一样。“我们来这儿是犯傻。我们根本干不了。”

“住口!”查维斯申斥道。

“那是个梦中恶魔。”

“回去,”查维斯命令道,“悄悄回到机器里去。我们会退给你一半费用。”

“我没料到它这么大,”艾克尔斯说,“我估计错了,仅此而已。现在我要退出。”

“它看见我们了!”

“它胸前就有那个红点!”

霸王龙抬起身。它那披甲的身躯像一千个绿色的硬币在闪亮。硬币上满是黏液,冒着热气。许多小虫在黏液里蠕动着,以至于这巨兽的整个身躯即使在静止时也仿佛在痉挛般动弹。它喘息着,阴冷躯体的恶臭飘散到荒野中。

“带我离开这儿,”艾克尔斯说,“以前从未像这次这样,我总以为我能生还。我有好的狩猎向导、好的狩猎队和安全保证,可这次我想错了。我碰到了对手,我认输,我应付不了这个。”

“不要跑,”莱斯普兰斯说,“回去,躲在机舱里。”

“是。”艾克尔斯好像麻木了。他盯着自己的脚,好像试图使之移动。他无能为力地呻吟着。

“艾克尔斯!”

他视而不见地迈出几步,浑身发抖。

“不是那条路!”

巨兽发出一声可怕的尖嗥,猛扑上来,在四秒钟内它越过了一百码。来复枪急忙上膛开火,人们淹没在这野兽口中喷出的黏液与污浊血液的恶臭中。巨兽咆哮着,利齿在阳光下闪耀。

艾克尔斯头也不回,盲目地跑到走道边上,胳膊上挂着枪,跳下走道,在丛林里漫无目的地跑着。他的脚陷进了绿色的苔藓,他的腿带动着他。他感到自己独自一人,远离了身后发生的一切。

来复枪再次开火,枪弹的尖啸消失在爬虫的吼叫声里。那巨大的爬虫尾巴左右甩动着,抽打着,树木被打得枝叶横飞。巨兽抽搐着它那珠宝匠般灵巧的爪子向下面的人抓去,想把他们撕成两半,把他们像浆果一样捣烂,把他们塞进嘴里大嚼一番。它那巨石般的眼睛盯着众人。他们看见自己映在里面的影子,向那金属般坚硬的眼睑和炯炯闪亮的黑色虹膜开了枪。

霸王龙像一座石像、一场山崩一样倒下来。它怒吼着,抓着树木,把它们一起带倒在地上,撞坏并撕裂了金属走道。人们急忙向后退去。它的身躯,十吨又冷又硬的肉撞了上来。猎枪开火,巨兽甩着它那甲皮厚厚的尾巴,扭动着长颈,躺下不动了。一股血从它的喉咙里喷出来。它体内的某个液囊破了,令人作呕的血淋了猎手们一身。他们站着,浑身血光。

吼声消失了。

丛林悄然无声。山崩之后,一片绿色的宁静;噩梦之后,来了黎明。

比林斯和克莱默坐在走道上呕吐。查维斯和莱斯普兰斯拿着冒烟的来复枪站着,若无其事地咒骂着。

在时间机器里,艾克尔斯脸朝下趴着发抖。他已经设法回到走道上,爬进了机舱。

查维斯走进来,瞥了艾克尔斯一眼,从一个金属盒里取出纱布,回到坐在走道上的其他人那儿。

“擦干净。”

他们擦掉头盔上的血,也开始咒骂起来。巨兽躺着,像一座结实的肉山。在它体内,你能听见那濒死的内脏发出的叹息与低语般的声音。器官失灵,血液不再流动,一切都永远中断、关闭了。就像站在一台损坏的机车或废弃的蒸汽铲旁边,一切阀门都大敞四开。它的骨头断了,数吨重的躯体失去了平衡,变得死沉。纤巧的前爪抽搐着,抓着地皮。肉体堆在地上,颤抖着。

又一声爆响,在头上,一根巨大的树杈从茂密的树顶断落下来,以致命的力量砸在死兽身上。

莱斯普兰斯看看表:“正是时候。就是这棵大树先砸死这头野兽。”他瞥了那两个猎人一眼,“你们想拍张纪念照么?”

“什么?”

“我们不能把猎物带回未来,这具尸体就得留在它原来死去的这个地方,以便昆虫、鸟和细菌能像原来一样得到它。一切原封不动,尸体留下,但你们可以站在它旁边留个影。”

两个人想了想,还是摇头放弃了。

他们沿着金属走道走回机舱,筋疲力尽地瘫坐在靠椅里。他们扭过头盯着那死去的巨兽,那纹丝不动的肉丘。在那热气蒸腾的甲皮上已经有奇特的鸟儿和金色昆虫在忙碌了。

机舱地板上传来的一个声音使他们一愣。艾克尔斯坐在那儿颤抖着。

“我很抱歉。”他最后说。

“站起来!”查维斯叫道。

艾克尔斯站了起来。

“出去自个儿呆在走道上,”查维斯说,他用来复枪指点着,“你并没回到机舱里来。我们要把你留在这儿!”

莱斯普兰斯抓住查维斯的胳膊:“等等……”

“你别管!”查维斯把胳膊挣脱出来,“这个傻瓜差点儿害死我们。不仅如此,不,瞧瞧他的鞋!他跑到走道外面去了,这可毁了我们!谁知道我们会被罚款多少!上万美元的保险!我们保证过没有人会离开走道,他离开了,噢,这个该死的笨蛋!我不得不报告政府,他们会吊销我们的旅行许可证。天知道他对时间、对历史做了什么!“

“想开点儿,他不过惹了点儿麻烦。”

“我们怎么知道?”查维斯吼道,“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全都是一个该死的谜! 滚出去,艾克尔斯!”

艾克尔斯摸索着衬衣:“我可以赔偿一切。十万美元!”

查维斯盯着艾克尔斯的支票簿啐了一口:“出去。那头怪物就在走道边上,把你的胳膊伸进它嘴里去,然后你才能回到我们这儿。”

“那是发疯!”

“那怪物死了,你这笨蛋。子弹!子弹不能留下来。它们不属于这儿,它们可能会改变什么。这是我的刀,把它们挖出来!”

丛林又活跃起来,充满了古老的骚动与鸟鸣声。艾克尔斯慢慢转过身去盯着那堆远古的废物,那梦魇与恐怖之山。

过了好半天,他才像一个梦游者一样,沿着走道蹭了过去。

五分钟之后,他回来了,浑身发抖,胳膊直到肘部都被浸红了。他伸出双手,每只手都握着几颗钢制弹头。然后他倒下去,躺着一动不动了。

“你不该让他做这事。”莱斯普兰斯说。

“我不该?这话说得太早了,”查维斯碰碰那一动不动的身子,“他死不了,下次他就不会这样打猎了。行了。”他疲倦地对莱斯普兰斯晃晃拇指,“启动,我们回家。”

1492——1776——1812。他们擦净手和脸,换下已经板结的衣裤。艾克尔斯又起来活动了,一言不发。查维斯瞪着他足有十分钟。

“别看我,”艾克尔斯叫道,“我什么也没做。”

“谁知道呢?”

“不过是跑出走道,鞋上沾了一点儿泥,仅此而已——你想让我做什么——跪下祷告么?”

“我们或许需要祷告。我警告你,艾克尔斯,我还可能宰了你。我已经准备好了枪。”

“我是清白的,我什么也没做!”

1999——2000——2055。机器停下了。

“出去。”查维斯说。

房间像他们离开时一样在那儿,但又和他们离开时不尽相同。同样的人坐在同样的桌子后面,但人和桌子又和以前有所不同。

查维斯警觉地环顾四周:“这儿一切都好吗?”

“好极了。欢迎回家!”

查维斯并没有松懈下来,他好像在察看空气中的微尘,阳光透过一扇大窗户照在那上面。

“好了,艾克尔斯,出来。别再斗嘴了。”

艾克尔斯动弹不得。

“你听见没有?”查维斯说,“你在盯着什么?”

艾克尔斯站在那儿嗅着空气,空气中有种东西,一股化学物质的腐味儿,它是那么微弱、稀薄,只有他下意识里一声模糊的叫喊在警告他它存在着。那墙壁、家具和窗外天空的颜色:白色、灰色、橘色……他有种异样的感觉。

他的身体颤栗着,他的手抽搐着,他用全身毛孔吸进这种奇异的感觉。肯定有人在某处尖叫,那声音只有狗能听见,而他的肉体也无声地尖叫着回应。

在这个房间外面,在墙壁外面,在这个与以前不尽相同的人和这张与以前不尽相同的桌子外面……有一个街道与人群的完整的世界。

现在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不得而知。

他能感到人们在墙外走动,像许多被干风吹散的棋子……

但他即刻看见了那块钉在办公室墙上的牌子,那块当他今天早晨第一次进来时读到的同一块牌子。

但是,那上面的字竟然变得别字连篇了:“寺间守猎公司到过去壬何时代守猎尼说出想打的猎勿我门带尼去猎杀。”

艾克尔斯跌坐在椅子上,他发疯般地在鞋底的厚泥中摸索。他举起一团儿脏东西,颤抖着。“不,不可能,不会是这种小东西。不!”

一只蝴蝶嵌在泥里,闪着绿、金、黑三色的光,极其美丽,但已经死了。

“不会是这种小东西!不会是一只蝴蝶!”艾克尔斯叫喊着。

它掉在地上,一个纤弱的小东西,它打破了平衡,像撞倒多米诺骨牌一样引起一连串从小到大的连锁反应,改变了未来的一切。艾克尔斯头晕目眩了。

它不可能改变什么,杀死一只蝴蝶不可能如此严重!可能吗?

他脸颊冰冷,嘴唇哆嗦着问:“谁——谁赢了昨天的总统选举?”

桌后的那个人笑了:“你开玩笑?你知道得很清楚。当然是德国佬!还有谁?不是那个该死的可怜虫基斯。老天作证,我们现在有了一个铁腕人物,一个有魄力的人!”这个职员停下来,“有什么不对吗?”

艾克尔斯呜咽着,他跪下来,用颤抖的手指拨弄着那只金色的蝴蝶。“我们就不能,”他向世界、向自己、向职员们、向那台机器恳求道,“我们就不能把它送回去吗?不能让它再活过来么?不能从头开始么?不能……”

他一动不动,闭上了眼睛。

他等着,颤抖着。

他听见查维斯在房间里喘着粗气,听见查维斯摆弄着枪,咔嗒一声打开保险,把枪举起来。

一声霹雳。

(摘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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