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叶
朋友是做地质工作的,听说在最近一次勘探中他迷了路,经历了一些小小的惊险,我便前去看望他。
“其实没什么,干粮带得本来就很多,不过是多走了几天路而已。对我们这些人来说,走路还不是家常便饭。”朋友说。
“只怕还是与不迷路有所不同吧。”我笑道。
“倒是在找水的事情上,让我多了一些与往日不同的感受。”朋友说。
“这次勘探,我们请了一位山民做向导,原计划两天就出来的,没想到天气不好,向导也迷了路,就走了一个星期。虽然平白多了五天,因为吃不成问题,走路也无所谓的,要命的是水喝完了。地图上标志这座山里是没有河的,连一条溪流也没有。这可怎么办呢?我们问向导,向导说不用急,‘森林里最多的就是水了。他说。‘水在哪儿?我们问。他指了指不远处一洼肮脏的泥坑,那里聚着一些水。‘那就行。他说。可那水太让人恶心了。向导没有理会我们的表情,自去采了一束草,把草编成碗的样子,开始往饭盒里过滤那洼水,过滤了几遍之后,水渐渐地清了,放了两片饮水消毒片,水果然就能喝了。这是他告诉我的第一种取水的方法。晚上在进帐篷之前,我发现他把塑料布一张张地大撑开,在树干上吊住四角。早上,每一张塑料布里就都聚满了露水,这是第二种。”
“要是不到取露水的时候,也找不到水洼,他就找那些树干很粗树叶很大果实很多的树,用刀子在树干上挖一个洞,就会有水慢慢地流出来,那些水的颜色有些淡绿,应当叫做树汁儿吧。或者也可以在潮湿地带去找那些很粗的藤,把藤茎割一段,就会有水流出。这一段流完之后,在这根藤上离开尺把远再割一段就行了。除了这些,能给我们提供的水源还有野仙人掌、野麻竹、野丝瓜……这位只有小学文化的向导让我震惊极了。在我们的意识里,这个森林既然没有河,老天又不下雨,那就没有水,但是在他的眼睛里,随便一个角落似乎都藏有水。原来,我们以为根本无法寻觅的东西,却是这样的处处留踪,处处有源。”
“对这位向导来说,用这些方法取水也许只是个经验问题。但这件事情对我的意义却绝不仅仅如此。”朋友说,“我常常以为只要自己眼睛明亮,看东西就没有不清楚的,现在才发现若是思想盲目,视力再好也没有用处。”
我们相对而坐,久久无语。像那位向导让他震惊一样,他的讲述同样也让我震惊。是的,我们常常以为水这个名词所指的,除了雨水、河水、溪水、泉水、自来水等这些显性的概念之外就没有别的适用了,却很少有人能够想到,水,还可以是泥洼里的浑浊,是露珠的凝聚,是树的体液,是藤的腰身,是仙人掌的掌心,是麻竹的绿茎,是野丝瓜的肚腹,是花瓣的娇艳,是草叶的清香,甚至是松鼠轻盈的跳跃和小鸟婉转的歌唱——因为这些森林的主人每天要去的方向,一定有着适用的水……
我们往往只看到呈现在我们面前的那些就以为已经阅尽沧海,却不曾想到,我们看到的,其实只是冰山上的一角。也许恰恰是因为我们以为自己看到的越多,才漏掉的更多。诚如朋友所说,如果思想盲目,视力再好也没有用处;如果精神近视,奇美的世界在我们眼里必然就会浅显成一片简单的色斑。
我想,也许,我们的错误范畴绝不仅止于水,还有诸多领域的丰富和深情正在被我们狭隘的惯性忽略、挤压和简化。比如各种形式各种内容的爱,比如千姿百态千达百通的学习,比如与森林里的水一样的万事万物对我们心灵的广阔引导和纷繁启迪……(摘自《黑布白雪上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