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莞的自行车

祝成明

自行车铁架上的锈迹越来越多了，黄褐色的斑粒有时会脱落，有时还会沾染到我的衣服，留下难以洗刷的印记。这些暗淡的铁锈里，藏着我在东莞的一段路程和一部分的日常生活。原来黑色锃亮的座垫，早已消失了它青春靓丽的容貌，骨架从一个很大的破洞里探出头来。这些坚硬的钢铁，潜伏着不动声色的破坏力，暗暗磨破了我一条崭新的“苹果”牌牛仔裤。现在，我用严严实实的塑料胶，把它裹了一层又一层，极像战场上全身缠满胶布的伤兵，还在坚守岗位。这是我在东莞蹬踏了多年的“飞鸽”牌自行车。

这是一个巨大的隐喻。一辆自行车躲躲闪闪在车流汹涌的街道上，行走在道路的边沿，或者专门开辟的自行车道上，恪守着自己狭窄的区域和路线。它没有小车跑得快，也没有小车叫得响。它是沉默而卑微的，甚至有点害羞，不敢蹿到马路中间去。两个轮子，一个三角架，一个简易的龙头，撑起一扇简单、脆弱的会移动的平面。这些由钢铁和橡胶组成的身体，也有属于自己的喜怒哀乐——“咝咝咝咝”的单纯快乐，“咯吱咯吱”的轻微喘息，它弓着身子吃力地上坡，它一路撒欢笑着跑得很远……一辆自行车记住的，肯定比我的文字更多，也更紧贴地面。

在东莞，自行车也有自己的不同遭遇。一辆自行车能从崭新骑到破旧，还守在主人的楼下，那么，它就是幸运的。我曾经这样理解一辆自行车。这就好比是一个人，能活到耄耋之年辞世，算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从自行车小小的奔跑开始/穿过巷口的面馆和街边的绿化芒/在身后洒下一路细碎的阳光”，这是我诗歌中的句子，也是我一天的开始。五月的清晨，我照例穿过狭窄的向阳路，一股股清幽的香味扑面而来，像是这个季节老家烘焙茶叶的味道。街道两旁高大的玉兰树，盛开着白色的小花，源源不断地传送着令人迷醉的香味。我不禁停下向前蹬踏的脚步，猛吸两口，幽香缓缓地进入我的鼻孔、肺部和全身，我似乎坠入了虚幻、迷离的河流中，身体被这些飘逸的清香托起，恍恍惚惚的，悬浮在香风花雨的波涛之上。我坐在自行车上，左脚踮地，斜倚着，足足停留了三五分钟，静静地享受着这个季节特有的味道。这种香味整整要持续近一个月，这一个月我和我的自行车都会在这里停留片刻。金色的阳光从繁茂的玉兰树叶间筛落，斑斑驳驳的，地面上像是遗落了一滩一滩的积水。我恋恋不舍地继续向前，在早晨稀疏的汽车喇叭声中，在一段下坡路的惬意中，飞往供职的单位。穿过红绿灯和运河的小桥，就是可园北路，街道两旁高大的秋枫树在晨光的沐浴下，微微摇曳着枝叶，似乎在向我表示问候。在东莞，树叶不在秋冬季节换妆，春天的新叶长出来，已是青葱翠绿的模样，它们才悄悄地选择脱落。自行车轮子驶过，沙沙沙沙的，惊起一片片带着露水的略显枯黄的落叶，像是翻卷的波浪。空中一片树叶飘下来，正好贴在我自行车前面的篮子上，风往后吹，自行车往前行驶，在这股力量的推搡、平衡之下，这片叶子就像止痛膏一样紧贴着，我骑得越快，它贴得越紧。在单位门口，我减缓了速度，叶子才掉下来。这样的偶然出现过仅仅一次，但我却深深记得，成为我文字里的一个细节。自行车道的另一侧，生长着花朵似乎永不凋谢的黄花槐，一串串金黄的花穗挤挤挨挨的，从春天开始绽放，一直坚持将黄色的激情悬挂到东莞的冬天。我驱车经过，有时故意与这些可爱的花儿擦碰而过，有一两滴清凉的露水会落在我的脸上，还沾着细细的花粉，像是天然秘制的香水，可遇而不可求，用它的暗香安慰着一个在他乡春天里缅怀故土的人。我知道，一个人的感动就是他内心汹涌的力量，源于生活中的意外相遇。自行车仍旧每天从这里经过，碾过缤纷的落英，我们都匆匆地走在时间的甬道上，走向远方的那个原点。

在东莞，关于自行车的记忆是很多的，比如我拥有的第一辆自行车，是在世纪广场家乐福超市买的，娇艳的红色，可以折叠，样子小巧玲珑，正是它好看的外表驱使我爽快地买单，牵引回家。可是，这花瓶式的自行车骑行不到一个星期，踏脚就坏了，只好去焊接;再骑了不到半个月，后轮的外胎磨损得像一张黑纸皮，没有一点花纹了，只好去换胎。最可悲的是，骑了不到三个月，有一天我跨上去，自行车的三角架竟然“咔嚓”一下，硬生生地断成两截，像扭断的麻花一样，跌落在街边，前轮和后轮对折在一起，彼此可以亲吻。我懊恼地拖着这残疾的自行车，顶着许多路人的奇异目光，尴尬地推到超市，接待我的是一位四川的姓蒲的经理，态度很不好，磨破嘴皮，超市总算答应全额退款给我。我拿到钱后，在自行车小店铺里重新买了这辆“飞鸽”牌自行车，天蓝色的油漆，圆弧形的三角架，奔跑起来，似乎真能找到“飞翔”的感觉。我经常晚上打球，从文联急急蹬车回家，被拉得很长的身影晃过路面;某个夜晚，从单位看完NBA球赛，我载着卢时雨，再一次经过可园北路，大街上空无一人，树木在路灯的照耀下影影绰绰的，只有我蹬踏自行车“咯吱咯吱”的声音，格外响亮。这个夜晚的自行车是黑幕中滚动、蹦跳的一个篮球。而现在，我经常骑着自行车，毫无目的地游逛，穿行在体育路、建设路、旗峰路茂盛的芒果树荫下，奔跑在运河边细叶榕葳蕤的枝叶中，身边是来来往往的车流和各自忙碌的行人，我沉浸在自己的小小世界中。我有时还会将自行车支在树荫下，在路边看上几盘棋局，然后，继续转悠。“骑着破单车，迎着风，我穿越这个城市/越骑越快，我似乎在追赶那些飞翔的事物/它们将我包围，在我身边，围着我舞蹈//我被它们的节奏和疯狂感染/骑着，骑着，我似乎也加入了/它们庞大而杂乱的队伍”，在东莞的大街小巷上，我画下一条条的直线、弧线和曲线，它们组成了一个个或大或小、不断重复的圆圈，从家出发，最后还是回到家。一个选择自行车当作交通工具的人，不管他能骑得多快，不管他能骑得多远，他与这个城市的速度和繁荣始终是背道而驰的。

很多时候，自行车就是我每天的生活，上下班，接送孩子和老婆，买菜，出去上课、喝酒、会友，都离不开这两个转动的轮子。也许，选择自行车出行是一种最朴素、最简单的生活方式，它让我始终保持谦卑的姿态，尽量靠边行走，低着头看路，避开坑坑洼洼，弓着身子向前，吃点小小的苦，出点小小的力气，流点微微的汗水，我就能品尝到生活的芳香。除了单位，自行车跑得最多的地方就是塘贝菜市场、市中心广场和体育中心。它前面小小的篮子，换过两次了，负责盛放水灵灵的蔬菜：木讷敦厚的红薯、颗粒饱满的玉米、胳膊圆溜溜的莲藕、灰头灰脸的土豆、头戴小黄花满身粉刺的青瓜、脸蛋憋得酱紫的茄子、胡蹦乱跳的活鱼、新鲜红润的猪肉……生活的美味佳肴源于自行车小小的奔跑。儿子是我自行车后座上固定的一个零部件，早晨我送他去上幼儿园，晚饭后我搭他去中心广场跑步、嬉戏、打羽毛球。他的童年正坐在自行车上，我的后背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习惯于用小手抓住我后背的衣服。阳光下，我们的身影在自行车上斜斜地依偎在一起，从高到低，像是跋涉着的驼峰，安静地移动在这个城市的街道边缘。我们穿过绿灯下的斑马线，继续前行，抵达下一个路口，或者更远一点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