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齐林
我躺下,姑父模糊的身影便在我脑海里愈清晰起来,他的音容笑貌、一举一动,那么熟悉那么鲜活,一切恍然如昨。暗影里,姑父朝我走来,依旧是他独有的招牌式的笑容,待我起身正欲迎过去,姑父却倏忽没了踪影。我在暗影里左右摸索,四处寻觅着姑父的身影,内心却空荡荡的。醒来才发现自己身陷梦中,只有在真实而又虚幻的梦境之中,姑父才会重新向我走来。
我端坐在清凉的月光里,才猛然意识到姑父已经离去,他消失在时光的巨流中,像一尾细长的鱼,却再也拍打不出浪花和涟漪。
姑父渐行渐远了,他走进泥土深处,一步步深陷下去,然后长眠下来。姑父渐行渐远,那些熟悉的记忆,沾染着他独有的气息,却在我脑海里根深蒂固地深扎下来。
在我的人生陷入困境,孤独无助的时候,姑父总会出现在我的面前,给予我最真实的温暖。 那是2003年,母亲重病晚期,我高考落榜,父亲外出打工,工资被拖欠,整个家庭被一片阴霾笼罩着,挥之不去。黄昏时分,晚霞满天,几只乌鸦在半空中盘旋着,不时发出悲凉的叫声。在半空中盘旋良久的乌鸦,最终落在院落旁枝繁叶茂的橙子树上。寒鸦阵阵,在故乡,乌鸦绕树几匝,悲鸣不已,往往是不祥的征兆。我迅速从屋内扛出那根五米长的长杆,瑟缩着脚步,小心翼翼地走到橙子树前,猛地朝寒鸦的方向戳去。一根根羽毛在半空中摇晃着,被戳中的鸦群离弦的箭一般,逃离开来,发出阵阵呀呀的悲鸣声,令人浑身颤抖。
我把长杆放回原处,趴在窗户上看了躺在床上的母亲一眼,见母亲静静地睡着,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半个月前,一个雨水弥漫的清晨,在阵阵犬吠声中,父亲扛着木工箱踏上南下的火车渐行渐远。没想到几天后,父亲却回来了。几道淤青在父亲的背部蔓延开来。我拿着治疗跌打损伤的红花油,使劲往父亲背上涂抹着。父亲一脸疲惫地坐下来时,神情严肃地叮嘱我,千万不要把这事告诉母亲。原来,父亲不小心坐上了黑车,不仅钱被抢,还因反抗被打了一顿。
父亲在家休整了一个星期,又拖着疲惫的身影,外出打工了,临走前,叮嘱我照顾好母亲。看着父亲鬓角生起的白发,我眼角禁不住湿润起来。
母亲的病情时好时坏,一切还处于未知之中,仿佛有一口无形的陷阱在前方,随时都有将我吞没的可能。夏风裹着一丝凉意袭来,我静坐在午后的阳光里,一会想着病卧在床的母亲,一会想着奔波于千里之外的父亲,像跌入在无边的虚空和迷茫里。
就在年幼无知的我倍感无助时,姑父从门外走了进来。他走到我的身边,抚摸了下我的头,然后在一旁的小板凳上坐了下来。姑父嗜烟如命,他坐下来,缓缓抽着烟,一脸温情地注视着我。慢慢会好起来的,有姑父在,你不用怕,船到桥头自然直。姑父语重心长地说,抽了一口烟,双眸投向远方一望无际的田野,仿佛心事重重。姑父的话像一股暖流注入我的心尖。而今回想起来,或许是当年姑父的身份和学识在我内心深处产生了一种信任感和踏实感,仿佛天塌下来姑父也能帮我家顶着一般。但事实却是如此,姑父在整个大家族之中,一直扮演着一个兄长的角色,一言一行还是很有威信的。姑父熟读《红楼梦》和《三国演义》,下得一手好象棋,是我们当地一家农村信用社的主任。但凡这个大家族里的亲戚生活上遇到什么困难,他一般都会尽己所能,尽力帮助。
姑父的出现,确实如一道烛光般,给我内心昏暗的世界带来了丝丝光亮。他隔三岔五就会来一回,有时是独自来,有时则是和姑妈一起来。那个令人窒息的夏天,因了他们的不时看望而变得温暖起来。像是一个溺水的人,瑟缩着爬上岸,身边架起了一堆火,那股暖意迅速在全身弥漫张扬开来。
身患重病的母亲一直深陷于死亡的阴影之中,终日以泪洗面。敏感的姑父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把死亡的话题摊开来议论,反反复复,讲述着一个又一个战胜病魔和死神的故事,意在激励母亲。在他爽朗的笑声里,母亲潮湿黯淡的内心渐次湿润柔软起来,双眸里燃起阵阵光亮。母亲的那个心结仿佛在他清脆爽朗的笑声里给解开了。我依靠在门前,听着姑父的笑声,看着母亲渐次舒展的眉头,像是又重新回到了过去幸福的时光。
像是奇迹般,那个令人窒息的夏天,母亲终于一日日好了起来,饭量与日俱增,脸色也变得红润起来。一路辗转颠簸,陪着母亲去省城的第一附属医院复查,当看到医生舒展的笑容,我那颗忐忑的心终于踏实下来。
2010年,我一脸病容地从南方工业小镇回到了千里之外的老家,脸色蜡黄,身体愈来愈瘦弱。时隔六年之后,因为我,整个家庭复又笼罩在团团阴霾之中。大学毕业后的两三年间,怀揣着一个所谓的文学梦,我终年辗转流离于南方各个工业镇区之间。通常上班两三个月,试用期还未满,便一脸果断地辞职,在外面租一个小房间,终日呆在宿舍里看书写小说,等钱用光了,又重新出去找工作。理想,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词,而我却深陷其中,像掉入一口深不见底的陷阱,难以自拔。毕业两三年,当别人早已以反哺的姿势回报父母和家庭时,而漂泊在千里之外的我却举债度日。
父母渐渐对我失望,当别人满载而归荣归故里,而我却带着满身病痛一脸凄然归来时,母亲露出十分心疼的眼神,父亲则咆哮着把这些年淤积于胸的愤怒和不满咆哮而出:这些年,你除了文学,还做了什么?没搞出什么名堂来,还惹出一身病,真是害人。我双手紧握着拳头,浑身颤抖着,一脸凄然,最终低下头哭了起来。父亲无意间说出来的这句话,在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成为我们父子俩内心深处一个打不开的结。
从殷切的期望到一次次的失望,父亲开始跌入对我绝望的情绪里。母亲默默不语,她干枯的嘴唇皴裂开来,因多年风湿性关节炎而变形的手微微颤抖着,脸上挂着痛苦的表情,这种表情却是隐匿的,只有她独自一人时才会显现出来。当她面对我时,却又时常强颜欢笑着。这么多年下来,母亲一直把内心的疼痛隐忍着。
父亲象征性地往家里汇回来500块钱,500块,是我和母亲一个月的生活费和医药费。我拿着汇款单,瞬时变得歇斯底里,咆哮着把手中的脸盆摔在地上。脸盆发出咣当的响声,尖锐而沉闷。屋内的母亲听了,默默地看着我,一行浑浊的泪顺着她沟壑纵横的脸流下来。入夜了,屋外月光如水,我看在眼里,却是缕缕的苍白。我木木地蹲在门槛前,暗自抽泣着,母亲则在一旁一脸担心地陪着我,默默不语。
父亲开始对我不管不顾了,大有一种让我自生自灭的意味,他把自己打工赚来的钱存进自己新开的存折里,开始为自己养老做准备了。
我整日呆坐屋里,望着天际翻飞的云朵,一脸恍惚。夜晚,我深陷于死亡的恐慌之中,彻夜不眠,睡意一阵阵袭来,又缓缓地退下去,如潮水一般,一浪高过一浪。睡意淤积在脑海里,钻入骨头缝深处,它们肆无忌惮,几乎无孔不入。我试着躺下,想把游丝般的睡意一点点释放出来,头脑却愈加清晰起来,那些混乱的思绪裹夹着死亡的阴影充塞在我脑海深处,挥之不去。
一个寂静的午后,姑父和姑妈像一道亮光出现在家门口。姑父脸上依旧挂着他特有的笑容,却不时流露出丝丝严肃。“不论是什么病,都要救,砸锅卖铁也要救这个孩子,这是个好孩子啊,以后会有大出息的,你们不要总顾着眼前看。何况这也不是什么大病,你们这样干,我很有意见。”姑父一脸严肃地说着,母亲呆坐着在一旁。
聊了很久,姑父和姑妈才起身回家。姑父以不容置疑地语气预言着我的未来是光明的,凭借着姑父在家族中的威信,他的一言一行都极具说服力。姑父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字,我都深深地记在心尖。几年后的今天,当姑父渐行渐远,我依旧会在寂静的深夜不断地去咀嚼它们,我深知每一个字里面都融合着姑父作为一个长辈的点滴关爱。
那时,蹲在门槛面无表情的我听着姑父的一言一语,无形之中,一股力量渐次在我内心深处流淌开来。看着母亲斑白的双鬓,我暗暗咬牙一定要重新站起来,一定不辜负姑父的期望。
几天后,父亲的态度有了很大的缓和,言语之中虽然也不免失望,但也流露出丝丝父爱和关切。原来,姑父回去之后,给父亲打了一个长长的电话,依然是那些不容置疑的话语,断言再过几年我一定会有出息。姑父的话,父亲真的听进去了。电话里,父亲叫我好好在家休养一年,等来年身体恢复了再出去也不迟。我握着电话,默默地应着,心却感到一阵疼。
姑父隔三岔五就会过来看我一回,抽着烟,笑呵呵地,鼓励我别整天闷在家里,没事多出去外面走走,也可以去他那里下下象棋。
在家休养一年之后,身体孱弱的我鼓足勇气,暗暗咬牙,在一个雨水弥漫雷声轰隆的清晨,扛起收拾好的行李,出了家门。母亲撑着雨伞,一直坚持着把我送到小镇上的汽车站。
勇敢点,走出去,走出去就意味着希望,我暗暗在心底对自己说。
几年后,当我真的有点“出息”,姑父却走到了人生的最后时光。那是一个阳光满怀的午后,一阵尖锐的手机铃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母亲压抑着声音在电话那边说,你姑父查出小淋巴癌晚期,正在省人民医院。晴天霹雳一般,我顿时感到一阵冰凉。
夜色潮水般蔓延开来。夜色总是如期降临,像一个人的暮年,像一个人的死亡。我俯靠在火车车厢的玻璃窗前,望着夜色中闪烁的灯火,那些悠久的往事点点滴滴浮游而上,清晰如昨。夜色中闪烁的点滴灯火,带着强烈的隐约象征意味,沾染着每个人固有的私密气息。姑父犹如我人生的一盏灯火,曾经一次又一次给我昏暗的时光带来诸多光亮。
我匆匆地赶回去,渴求能给病痛中的姑父带来一丝暖意。姑父枯坐在病床上,脸色苍白,见我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僵硬的表情里瞬间荡漾出丝丝笑意。他不时询问着姑妈和表哥何时能出院,很明显他对自己的病情还一无所知。
在病房里呆了一天,临走时,姑父一再叮嘱我等新书出版了,记得给他寄一本。我频频点头,却掩饰不住内心的那股忧伤。姑父仿佛对自己的病情一无所知,在他心底,这好像只是一次比较严重的肺炎而已,他笑容满面满心期待着出院,等着回去和他那帮朋友下象棋,一丁点也不知道死神早已悄然而至。
回去不到一周,便接到了姑父远去的噩耗,我正在影剧院里,台上是光纤华丽的舞台表演,台下是热烈的掌声。我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从影剧院里跑了出来,独自默默行走寂寥的公园里,四顾茫然。我隐约听到自己内心深处的坍塌声。没有人知道,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一想起姑父,我昏暗的内心世界便会闪起一道温暖的光亮。那些悠远的往事又点点滴滴攀爬而上,恍若昨日。
在这样一个酷热的夏季,我枯坐在南方工业小镇的一个公园里,为一个逝去的亲人默默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