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边 歌 绘图/陈雯雯 编辑/罗婧奇
止于刀剪
文/边 歌 绘图/陈雯雯 编辑/罗婧奇
一
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象过自己光头的模样——跟身体不相称的大圆脑袋在阳光下忽忽地冒着傻气,远远看去,像筷子上插了个土豆。头发没有了,似乎脑袋一下子失去了平衡,不光人看上去头重脚轻,就连表情都显得有些局促无措,仿佛没有了依托。虽然表情和头发本身并无联系。
当然,这些都只是想象,尚不及现实的十分之一。事实上,我遗传了家族的优秀基因,头发粗黑亮密,既不早白,也少掉落,多少年来,它们就这么直楞楞地长着,一如我不会转弯的性子。
我要说的,是她们的故事。但这个故事并不只与她们有关。
我的家乡是长江边上的一个小村庄。在过去,跟很多其他地方的村庄一样,这里的女人有卖头发的习惯。时至今日,我都觉得这是一件不可思议且触目惊心的事情,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这种习惯就这样存在着,固执地想证明它的合理性。
说是习惯,其实更接近于传统。印象中,从我的母亲这辈再往上,多数人家的女人都有过卖头发的经历。这种通过一个个家、一代代人而经久沿袭下来的传统,像某种荒诞的宿命。
二
卖头发是一项再简单不过的交易——女人蓄起长发,待价而沽,贩子谈好价钱,操起剪子,手起刀落,收好头发,给钱走人。然后是下一位妇女,下一个交易,如此往复,经年不休。
卖头发的过程,包括讨价还价在内,通常不超过五分钟。对于任何一种严肃的生意来说,这时间都太过短暂,但在当事人看来,显然已经足够。女人们在贩子没来之前,就下定决心要留发卖钱,从来没有谁会因为赌气才做起自己头发的生意。在贩子们眼里,女人们头顶的乌黑只是单纯的商品,剪去一头秀发跟收割一地稻谷并无区别。女人和贩子的共同点在于,他们都在等待一个合适的价格,简单纯粹,不费思量。这些或高或低的数字,定格了头发的全部意义。
当然,在乡村,任何一种交易都远非描述的这般简单,它们往往如同耕种养殖一样,充满着苍凉色彩和宿命意味,一边是厚重,一边是悲凉,但绝对与诗意无关。
蓄发卖钱起于何时,我无从查证。但我想,这种交易之所以延续下来,必然有其原因,这种原因往往指向世俗生活本身,但又超出了金钱范畴。
在物质匮乏的年代,乡村生活全无田园牧歌的写意。相对于土地的产出,家庭的负担总显得急迫而沉重。为了从土里捞食,一个家庭被塞进去太多人口,他们为活而生,因生而活得更加劳苦,这种恶性循环就像总也醒不了的梦。人们发现,再勤劳的双手,也翻不开大地的贫瘠面孔。很多人将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光了,却还在贫困的深渊里挣扎。事实证明,能卖的东西越多,穷苦的程度就越深。在最世俗的乡村生活里,有最深刻和无奈的商品经济。
土地当然是人们的衣食父母,但它也遵循着自己的节律,总有一些时节,除了自身,它什么也无法呈现给满怀希望的人们。
丰年遥不可及,但日子不能停顿,于是人们开始在自己身上寻找出路。我不知道这些穷困的女人是不是在别无他法的时候,才想到将自己的头发当作商品去售卖,但可以想见的是,这样做无论如何都需要莫大的决心和勇气。
三
千百年来,作为女人最重要的性别符号之一,头发被赋予了太多内涵,唯独没有“商品”这一属性。在我看来,女人的每一次断发,都是对自身的一次屠戮。从女人决定蓄发售卖的那一刻起,她们身体和生命的一部分,就开始缺失。
头发越长,发质越好,就越能卖出好价钱,这是行规。但在乡村,除了幸得基因眷顾以致头发乌黑莹亮的少数人外,多数女人的头发都免不了经受风霜雨雪和营养不良的双重侵害,正因为如此,打理好三千青丝就显得格外重要。
少女和女人,对于头发的重视程度不相上下,但个中心思却迥然不同。从绕膝父母前到嫁为他人妇,在二十年的时间内,头发蕴含着美的期望,宣示着女性的自我意识和身份认同,是女人的立身之本。
头发比身体长得更快,面对一群尚未发育的孩子和他们身上往往同样脏污破旧、缺乏个性的衣服,头发是区分性别的关键依据,所以,没有哪户人家胆敢贸然给自己的女儿剪短头发,不然“假小子”的称谓可能源于一次失败的理发,但却能叫上数年甚至更久。
进入豆蔻年华的小女人们,开始越来越有意识地妆点、梳理自己的头发,虽然条件有限,但一根头绳、一把皮筋,都能让单调的头顶变得新鲜、生动。尽管这些发式跟时髦差得老远,但都寄托着美丽的憧憬。晴朗的日子,门口垂头洗发的女孩成为乡村一道动人景致。
对于成家的女人来说,这些都只能是回忆。生活毕竟太重要,又太艰难,在乡村,婚姻往往意味着自我意识的压制,甚至是消亡。嫁为人妇的女人,让一个家完整,就一并承担了家庭的重担。对于这些整日操劳、心力交瘁的女人来说,头发甚至开始成为一种负担,所以,拿去卖钱也并不是什么坏主意。当一个女人开始接受一把剪刀齐齐地剪去一头长发时,这可能是她人生的又一次成长和对自我的再一次告别。这些注定将被剪去的头发,赋予女性生命的神圣和庄严。
四
决意卖头发的女人们深知,要指望发质好到能让贩子高价抢购,无疑跟盼来真正的好日子一样难,所以,把它们留长,就成了现实的出路。
在乡村,女人们既要操持家务,又要下地干活,为了方便和凉快,她们往往会在夏天把头发剪短,随后的秋冬春三季,便是头发的又一个轮回。卖头发的交易也多半在夏天进行。
两个夏天之间,是头发一生的等待。在这段时间,每一寸新长出来的头发,都显得格外重要,每一次梳洗,也都格外小心。这被寄予厚望的青丝,无异于长在脑袋上的稻子,寄托着收获的希望。
寒暑流易,冬去春来。心急的女人发现,气温一天天热起来,但头发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长,而这时,一些因利起早的贩子们已经开始挨家挨户打听、试探了。总有人按捺不住诱惑,过早地卖掉头发,而大多数人,则一边看着日子,一边埋怨着长势越发缓慢的头发。
提前卖头发的人,自有自己的考虑:短是短了些,但收头发的人比卖的多,不愁销路。真到了大家扎堆伸着脖子等着卖头发的时候,又往往面临着被贩子杀价的可能。尽管如此,多数人还是愿意尽可能把头发留长,并为此暗暗较劲。
无论如何,时令还是到来了。摩托车的突突声和“收头发”的吆喝声,煽动着夏日的热度。这一声吆喝让女人们的内心再也无法平静,它意味着等待和煎熬的终结。
在卖头发之前,这些女人都已经多方打听过,对自己的头发价值几何也有了大致的预期,尽管如此,真正交易时,她们还是装作不知情地说出一个接近离谱的价格,然后在贩子的惊呼中节节败退,最后的成交价往往跟预期相差无几。这种生意太古老,已经藏不下任何玄秘。
对于女人来说,卖头发的这一天,有别于之前和今后的每一天。它是告别,也是新生。一大早,她们就把头发好好梳洗一番,这并无助于增加要价的砝码,但给了它们最后的宽慰。
这一刻终于还是来临:在女人“不要剪太短”的求告声中,贩子将全部头发向后拢起,掌心向内贴着头皮,虎口和食指握住发束,然后咔嚓一声,头发被齐齐剪去,只剩下几寸扎人的发茬,像收割后的稻田。
多少次,我目睹这样的场面:贩子去帆布包里拿剪刀的当儿,女人们下意识地用手指梳拢着头发。对她们而言,这种长发绕指的触感,将在一段时间里变得虚无。
剪去头发,并无痛感,但卖完头发的女人,的确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由于头发几乎是给一刀切去,剩下的自然毫无半点美感,不知道这些告别青春的女人们,是否会想起被人唤作“假小子”的往昔?
容貌的变化也影响着心理。刚刚斩断青丝的女人们似乎有些自矮三分,不管别人是否注意,都会主动提及头发的事,将其剪发原因归结为天气。好在大家都心照不宣,只是一个劲儿替头发惋惜。怀旧枝头,放着一颗敏感但不再年轻的心。
五
村庄里,陈姨的头发尤为出众。那又长又黑的头发,似乎是专门为这门生意而生,所以往往也总能卖出高价,惹得众人羡慕。
陈姨家境一般,但她对头发可没少下功夫,不仅洗得比别人勤,梳得比别人细,还经常上油,把其他人头顶的灰暗干枯衬托得更加明显。很多女人效仿此法均告失败,都说陈姨沾了遗传的光。
然而,遗传论却被现实结结实实地抽了一个大耳光。有一年秋天,一向不怎么出门的陈姨开始频繁进城,有时碰到人打招呼,说是走亲戚。起初,没人觉得有什么异样,直到她一个月要走几次亲戚,而且人也开始胖了起来,大家才觉得反常。这个时候,有消息传出——陈姨病了。细心的人回想起来,这个夏天,陈姨没有卖头发。
对于陈姨的病,一时众说纷纭,谁也说不服谁。但乡村可能是世界上最难容纳秘密的地方,不多久,有人从陈姨男人那里得到确切的说法,她得了癌症。
在这个小村庄,上一个得癌症的还是我爷爷。几十年间,这里再无第二个病例。陈姨这次患癌,顿时在村里炸开了锅,人们的那种忧虑、关切和恐惧,仿佛自己家里就有一个癌症患者,并且,将不久于人世。
陈姨得的是乳腺癌,尽管这是一种再普通不过的癌症,但大家惊异惋惜之余,还是觉得尴尬,包括陈姨自己,所以,人们从不公开谈论她的病情,偶尔几个相熟的到她家问候看望,说话也是悄声细语的。
人一病,就像石头从山顶滚落。陈姨越来越胖,皮肤开始泛着不健康的色斑,更加深居简出,也不再在门口洗头发了。有一次母亲做了菜给她送去,回来唏嘘:看她梳头,掉了好多头发。
六
头发是身体的芽梢。身体垮了,头发自然无从依附。尽管倍加珍惜,但没多久,明眼人都看出来了,陈姨的头发越来越稀疏枯黄,大家都叹息,可惜了一头好头发。
癌症打破了这个平静家庭的安宁,也击碎了一颗留恋青春的心。之前秀发垂肩的时候,人们总夸赞陈姨年轻,不像过四十的人,如今头发衰败,沧桑写在脸上,像雪盖在地上。
放疗化疗,大把药物,陈姨加速走向老年。一天,她从外面回来,居然戴了顶帽子。陈姨说,头发要掉光了,从医院回来的路上,索性全剪了。她不再避讳一切。
这顶突兀的帽子彻底掩埋了头发的历史,然而,这还不是结束。
考虑到病情的严重性,为了安全考虑,在征求陈姨意见后,医生切除了她的乳房,并告诉她,如果配合得好的话,最多还可以再活十五年。
先是头发,再是乳房。陈姨作为女人的那部分生命,次第止于刀剪。平胸光头的她,在历经坎壈之后,又开始新的憧憬。她不再回避叹息,甚至主动跟左邻右舍谈及病情的治疗进展和癌症的防控常识。
由于发现及时,在付出沉痛代价后,陈姨的生命止住了下滑势头。又过了一年,浮肿也明显消退。然而,无论怎么样,曾经的如瀑青丝永远也不可能枯木逢春。
有一天,陈姨从街上买菜回来,整个人完全变样了。人们发现,帽子不见了,下面居然是谁也不曾想到的一头染了棕色的短发。大家都说陈姨又年轻了十岁,她笑笑说,这是假发。
作为一个女人,陈姨卖了那么久的头发,而今,却要从别人那里买回关于青丝的记忆。这些头发的主人是不是跟她一样,在一个夏天,用几张钞票和一把剪刀,完成和自己头发的告别?
可以肯定的是,无论贩子们的剪刀下得多狠,女人们都深信,到了明年,最晚后年,头发又会长回来,但是她们从来不曾想过,这些被剪去的头发,会以何种形式重现人间。
陈姨是村庄里第一个戴假发的女人,看过的人回来都说,假发还真是头发做的呢!这也是陈姨头一次明白,为什么头发能卖出钱,以及,它们被用去做了什么。
头发是假的,但真实的安慰是,这顶上的几寸繁华,唤醒了她一部分人生的回归,而且永远不会枯白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