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灯塔去》中女性权威构建的认知阐释

2015-01-24 05:23赵宇霞
关键词:构形伍尔夫权威

赵宇霞

叙事学家申丹在其论著《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中指出:任何一位作家创作小说并出版的最终目的是为了获取听众并传递其意识以至建立影响,每一位发表小说的作家都想使自己的作品对读者具有权威性,都想在一定范围内对那些被作品所争取来的读者群体产生权威[1]6。西方文学传统中,意识形态的话语权通常由受过教育的白种男性掌握,女性往往处于话语权的边缘地带或话语权外。女性的这种社会状况导致了女性作家在对以男性为中心的传统意识提出质疑、挑战的同时又不得不采用传统叙事手段来建立女性的权威。面对这样的矛盾,以伍尔夫为代表的女性作家只能在不违背传统叙事的前提下另辟蹊径,最终成功建立了女性声音并获得能被大众所接受的权威。这种叙事形式主要表现在女性作家声音的传递及人物声音的话语表现两个方面。小说《到灯塔去》中,伍尔夫首先将作者的声音或隐藏在某一主要人物声音之中、或平均分配于各人物声音,使得小说人物声音为表达作者声音提供了空间;其次,作者以自由直接话语及自由间接话语作为人物声音的主要表现形式,使读者最大化地以代理场景为视点与小说人物建立心理接触,为作者权威的构建提供可能。

一、《到灯塔去》中的女性声音

关于女性作家权威构建的研究首推苏珊·兰瑟。苏珊·兰瑟在继《走向女性主义叙事学》之后于1992年发表著作《虚构的权威》,该著作以西方典型女性作家作品为研究文本,以作品叙事声音为研究对象,旨在探讨女性作家如何通过叙事声音来构建作者的权威[2]。与经典叙事学中的“声音”概念不同,兰瑟将社会属性及意识内涵纳入了“声音”中。因此,“女性声音”通常用来指以女性为中心的观点及见解。在明确了“声音”这一概念后,兰瑟进一步将叙事声音分为作者型、个人型和集体型三类,并且对不同女性作家所采用的叙事声音做了详尽分析,最终指出:女性作家作品中,作者型与集体型两种叙事声音更利于作者权威的构建[3]23,137。

伍尔夫的作品《到灯塔去》可以被视为作家意识流作品的典范。与早期作品相比,《到灯塔去》除意识流叙事手段更为娴熟外,小说中的“女性书写”、“记忆书写”也更加成熟。小说发生在一个与作者少年时期度假的圣·艾维斯岛相似的苏格兰斯凯岛上,伍尔夫借主人公拉姆齐夫妇舒缓了对父母久远的记忆和深刻的感情。小说中,伍尔夫透过拉姆齐夫妇为读者展现了一副维多利亚式的家庭画像:以家庭为领域的女人与以社会为领域的男人共同构成了家庭的两极[4]105。然而,回忆并不仅仅局限于缅怀。伍尔夫通过作者型叙述声音拉开了作者与人物的距离,在回忆的框架下重新审视了维多利亚式家庭中的男与女、物质与精神、生命与死亡。小说中,作者以作者型及集体型叙事声音为指导、以自由间接话语及自由直接话语为声音传递媒介,将作者关于男与女、物质与精神、生命与死亡等二元概念的对抗与融合意识弥散在作品之中,最终完成了作家权威的构建[5]。

如果说上述关于小说《到灯塔去》中女性作家权威的构建方式仅是从形式方面做出描述的话,那么,认知语法中的话语场景理论则为该叙事策略提供了充分可能的认知阐释。

二、话语形式与作者权威构建的认知阐释

1.话语形式与话语场景

小说中,作家无论采用何种叙事声音,小说人物的塑造最终是通过人物的言语和思想来完成的。因此,叙事学中的“话语”这一术语便涵盖了人物言语及思想两个方面。小说文本中,人物话语通常有下列四种表现形式:直接话语、间接话语、自由间接话语及自由直接话语[6]288。认知语言学者赵秀凤通过认知概念——“话语场景”对这四类话语形式加以区分[7]。“话语场景”实质上是一个供话语生产者对所概念化的实体进行定位和编码的参照中心,具体分为“默认场景”及“代理场景”两类。默认场景实际为当前话语场景;当话语双方放弃自己所在的实际场景,想像性地进入另一个主体,并在心理上以该主体为视点对话语内容进行编码时,代理场景便会产生。话语构形中,无论以哪类场景为视点,话语内容均要涉及人称、时间、地点及认知四个要素(表1)。

表1 话语场景构形参数

依据赵秀凤的观点,话语交际双方往往会立足于默认场景及代理场景中的某一个对人称、时间、地点及认知等话语要素进行编码或解码。小说文本中,叙事者所在的当前话语场景通常被视为默认场景;而人物所在场景通常被视为代理场景或人物代理场景。当话语双方立足于默认场景,并完全采用默认场景的视角对话语要素进行编码时,间接话语便会产生。当话语双方完全放弃默认场景,而以代理场景为视点对上述四要素进行编码时,直接话语或自由直接话语便会产生。然而小说文本中,叙述者并不总是立足于某一场景对话语诸要素进行编码。当默认场景及代理场景同时被作为话语编码的参照视点时,自由间接话语便产生。

(1)Lily asked herself whether she should go there the next day. (间接话语)(2)Lily asked herself: “shall I come here tomorrow?” (直接话语)(3)Should I come here tomorrow? (自由直接话语)(4)Should she go there tomorrow? Lily asked herself. (自由间接话语)依据“话语场景”概念,上述四个例句中,当话语内容被构形时,话语场景的变化导致了话语形式的不同。句(1)中,引述语以默认场景为参照,人物话语中的人称(she)、时态 (should)、时间(the next day)、地点(there)、及认知(should)都与默认场景保持一致。这种构形结果便是间接话语的产生。句(2)直接话语中,引述小句依然以默认场景为参照,但在对人物话语构形时,代理场景完全取代了默认场景,话语要素中的人称(I)、时态(shall come)、地点(here)及时间(tomorrow)均与人物代理场景保持一致。自由直接话语中,引述小句被省略,人物代理场景完全取代默认场景成为话语要素构形的参照点,话语各要素也随着参照点的变化而与代理场景完全一致。在自由间接话语中,引述小句依然保持默认场景为参照,但是话语构形中默认场景与代理场景混合成为话语要素构形的参照点。就句(4)而言,人称(she)、地点(there)及语态(should)均与默认场景保持一致,但是时间(tomorrow)、语气(疑问语气)却保持了代理场景的视点。

上述句(1)到句(4)的话语构形方式为文学文本中不同话语形式的选择提供了认知依据。在以默认场景为参照点对人物话语进行构形时,叙事者与人物的距离被拉开,人物话语的主观性被消解,话语的客观性也趋于凸显。而以代理场景为参照的话语构形在强调话语主观性的同时也拉近了叙事者与人物、读者与人物的距离,读者的“移情”也更易产生。小说文本中,作者权威的建立不仅仅在于作者声音的传递,读者能在多大程度上接纳作者声音是作者权威建立的另一重要因素。换言之,读者的“移情”程度决定着作家权威建立的成功与否。女性作家在建立作家权威过程中,一方面要将自己的声音隐含于人物声音之中;另一方面又得寻找一种既能保证人物声音客观性又能极大地引起读者“移情”的话语形式。最终,她们将目光落在了自由间接话语及自由直接话语这两种话语形式上,并将其视为作家权威构建的主要媒介。

2.自由间接话语与作者权威

小说《到灯塔去》中,伍尔夫通过大量自由间接话语对人物声音进行了叙述。这一话语形式的使用,在保全了叙述的连贯性与整体性之后更重要的是最大化地以客观形式构建了作者的权威。

例1:(1)There it was before her life. (2)Life: she thought but she did not finish her thought. (3)She took a look at life, for she had a clear sense of it there,something real, something private, which she shared neither with her children nor with her husband. (4)…in which she was on one side, and life was on another,and she was always trying to get the better of it, as it was of her and sometimes they parleyed; there were,she remembered, great reconciliation scenes; but for the most part, oddly enough, she must admit that she felt this thing that she called life terrible, hostile, and quick to pounce on you if you gave it a chance.(5)There were the eternal problems: suffering; death;the poor. (6)There was always a woman dying of cancer even here. (7)And yet she had said to all these children: You shall go through with it. (8)To eight people she had said relentlessly that. (9)For that reason, knowing what was before them——love and ambition and being wretched alone in dreary places——she had often the feeling: Why must they grow up and lose it all[8]143。

例1选自小说《到灯塔去》第一章第10节,《渔夫与金鱼的故事》触发了拉姆齐夫人关于“生活”的思考。在拉姆齐夫人看来,生活有其美好的一面,但更多时候是“可怕的、充满敌意的”。面对生活,每一个个体都在与生活进行一场博弈,有时会有妥协、会有和解但更多时候个体“只能孤独地在阴暗的地方忍受不幸的煎熬。”为了将自己关于“生活”的中庸理解传递给读者并被读者所接纳,作者将这一意识隐藏于拉姆齐夫人的声音之中并选用自由间接话语形式来对人物声音进行叙述。小句(2)中的thought一词标示话语场景由默认场景转入人物代理场景。在接下来的 7个小句中,人物认知(something real,something private,oddly enough, terrible, hostile)、指示词(this thing,these children,you,here,another)、及动词 thought,remember,knowing的使用标示着该代理场景的延续。但是,人称代词she的使用表明叙述者并没有完全放弃默认场景而代之以代理场景。这种以默认场景为框、代理场景为主的话语构形便是典型地自由间接话语形式。这样的话语构形,一方面由于代理场景的使用最大化地拉近了读者与人物的距离,读者可以进入人物内心,并与人物的思想产生共鸣;另一方面,默认场景下叙述者的在场又消解了人物声音的主观性,使得人物声音更加自然地被读者所接纳。因此,自由间接话语的混合场景构形模式使得叙述声音达到双声效果:就叙事声音与人物声音而言,该话语形式既充分体现了人物的主体意识,又消解了人物主体意识的主观性,保全了叙事者的叙事地位,使人物声音与叙述者的声音更自然地相融合;就人物与读者而言,这种话形式既可以允许读者走进人物内心与其思想产生共鸣,又可以通过拉开读者与人物的距离使得读者更加倾向于认可人物声音的客观真实性继而自然地接纳人物的思想。

3.自由直接话语与作者权威

与自由间接话语场景构形不同,在自由直接话语的构形过程中,叙述者完全放弃默认场景而从代理场景对话语内容进行编码。

例2:It was odd, she thought, how if one was alone, one leant to things, inanimate things; trees,streams, flowers; felt they expressed one; felt they become one; felt they knew one, in a sense were one;felt an irrational tenderness thus as for oneself.Always, Mrs Ramsay felt, one helped oneself out of solitude reluctantly by laying hold of some little odd or end, some sound, some sight.[7]

例2选自小说第一章第11节,拉姆齐夫人送走詹姆斯后独自坐在窗前编织袜子,感受着宁静。小说中的拉姆齐夫人是一位典型的维多利亚式的家庭主妇,与追求理性、物质的丈夫不同,拉姆齐夫人是感性的、精神的。如前所述,伍尔夫并不要执意表达这种二元世界的对立。因此,小说中,物质主义与精神主义的“融合”更多于“对立”。也正是如此,尽管拉姆齐夫人强调精神,但是也会“觉得个人是多么倾向于无生命的事物”,“个人为了让自己从孤独寂寞中解脱,总得抓住某种琐碎的东西,某种声音,某种景象”[9]78。在对拉姆齐夫人这一声音的叙述中,叙述者完全放弃默认场景而以代理场景为视角对人物的声音进行再现,也就产生了自由直接话语形式。从自由直接话语的场景来看,随着默认场景被人物代理场景完全地取代,叙述者的叙述干预被降到最低,人物的声音被最大化,读者的移情也被最大化。但是,这样的声音也最为主观,并不利于作者在读者中建立自己的作者权威,女性作家尤为如此。然而,纵观小说《到灯塔去》中的话语形式,伍尔夫并没有完全摈弃自由直接话语,只是在这种主观性最强的话语形式中,通过人称代词one的使用自然地将这种主观性消解,使承载作者声音的人物声音趋于客观。依据赵秀凤,人称代词one的指代功能介于第一、第三人称之间,可以指代话语主体本人,也可以指代任何一个具有和该主体同样体验的人[10]131。因此,例2中的人称代词one在指代拉姆齐夫人的同时也唤起了与拉姆齐夫人有着同样意识的所有受话者的共鸣。同时,人称代词one的指代模糊性也增加了例2中个体特征的模糊性,使得自我与他者、主体与客体间不再那样泾渭分明,人物声音的主观性得以弱化,读者在与人物声音产生共鸣的基础上更加容易接纳这一声音。

三、结 论

作家如何突破边缘化的角色、通过作品来构建作家的声音一直是女性主义作家追求的目标。作家权威的构建不仅仅在于声音的传递,更多地在于受话者对于该声音的接纳。因此,单一地呐喊或表达并不适合作家权威的构建,女性作家权威构建尤为如此。相反,客观、理性、广泛的共鸣则更有利于作家权威的构建。小说《到灯塔去》中,伍尔夫通过恰当的叙事表达策略最终成功地构建了作者关于生与死、自我奉献与独立、物质与精神等二元对立观念的融合意识。首先,伍尔夫将作家的声音隐藏于人物声音之中,通过人物轮言、单言等形式反复对作者声音加以再现;其次,作者选用自由间接话语及自由直接话语作为人物意识的表现形式充分保障了作者权威的构建。从话语场景构形来看,自由间接话语独特的“默认场景为框、代理场景为主”构形特点在保证了人物声音真实性的同时又拉远了叙述者与人物的距离、保持了声音的客观性,为作者自如地构建权威提供了空间;同时,这种话语构形在允许读者走入人物内心世界并与其思想产生共鸣的同时又拉远了读者与人物的距离,使得作者权威可以更加自然地被读者接纳。与自由间接话语的话语场景构形不同,自由直接话语中,叙述者完全退出默认场景而采用代理场景对话语内容加以表述。默认场景的完全退出在最大化地保全人物声音真实性的同时也拉近了读者与人物的距离,使读者最大化地与人物声音产生移情。但是,这种话语场景构形方式又因为叙述者与人物距离的消除而无可避免地增加了人物声音的主观性,并不利于作家权威在读者中的成功构建。然而,伍尔夫巧妙地借助于人称代词one的模糊性消解了自由直接话语的主观性,使得人物声音主观性被模糊,作家权威也因此最终得以构建。

[1] 申丹,王丽亚. 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6.

[2] 唐胜伟. 性别、身份与叙事话语:西方女性主义叙事学的主流研究方法[J]. 天津外国语学院学报,2007,14(3):73-79.

[3] (美)兰瑟. 虚构的权威[M]. 黄必康,译.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23,137.

[4] 吕洪灵. 走进弗吉尼亚·伍尔夫的经典创作空间[M]. 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105.

[5] 邓琳娜. 颠覆传统声音,构建女性意识:伍尔夫女性主义叙述声音解读[J]. 江西社会科学,2010,36(5):120-123.

[6] 申丹. 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288.

[7] 赵秀凤. 自由间接话语的认知操作[J]. 四川外国语学院学报,2007,23(4):65-69.

[8] (英) WOOLF V. To the Lighthouse[M]. London:Penguin Books Ltd.,1992:143.

[9] (英)伍尔夫. 到灯塔去[M]. 瞿世镜,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78.

[10] 赵秀凤. 语篇视角的语言表征:指称在意识流语篇中的视角标识作用[M]. 北京:科学出版社,2009: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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