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酒事

2015-01-21 15:55刹那芳华
鹿鸣 2014年12期
关键词:酒盅表哥姥爷

刹那芳华

关于酒的记忆几乎都是少年时的,所有的画面都是晕黄的色彩,热气腾腾的方炕桌。

姥爷和我永远坐在正中的位置,唯一不同的是姥爷盘腿,而我则坐小板凳。一爿土炕早已烧得温暖无比,用姥爷的话说,能烙饼摊鸡蛋了。我总是想找颗鸡蛋来试试,可一直没有机会付诸实施。

三舅在灶间忙着炒菜,好闻的菜香穿过棉门帘钻进来,勾起人肚里的馋虫。三舅的厨艺是三里五村数得着的,谁家有红白事宴都要请他过去。四舅和几个已经长成帅小伙儿的表哥在一边打下手支应,烫酒的,端菜的,分列碗筷的,来往穿梭,屋子显得更小了,却是热闹无比。

我看看姥爷,昏黄的煤油灯下,他满脸的皱纹都笑成了花开的样子,旱烟袋叼在嘴里似乎都忘了抽。我凑过去,在烟袋锅上轻轻一吹,有时会露出星星点点的火花,说明烟叶还着着,有时一片沉寂,显然早已灭了。这时,我就会抢下烟袋,学姥爷的样子,先把烟袋锅伸进烟叶荷包蒯一下,然后把烟叶摁瓷实,像模像样地叼在嘴里,划着火柴凑近烟嘴,使劲吸一口气,往往是太过用力,被呛得眼泪鼻涕齐下,狂咳不已。

满屋人被我的狼狈相逗得开怀大笑,我边甩鼻涕眼泪边跟着一起傻笑。我喜欢看他们笑,那些毫无保留的笑容总让我想起秋阳下的向日葵,那么饱满而踏实。

菜齐了,表哥们依次给姥爷拜年,喊一声:姥爷,给您拜年了!到堂屋供奉家谱的八仙桌前磕头。姥爷嘴上说:见面就是年,别拜了。表哥们则谦恭地答:一年一个头,哪能不磕呢。然后依次下拜。

我站在土炕上,掀着棉门帘,看表哥们磕头的样子好玩儿,也要蹦下去效仿。三舅眼疾手快拖住我:丫头,女孩是不能拜家谱的,要拜将来去婆家拜。我大惑不解:为啥?姥爷答话:这是祖宗立下的规矩,以后你大了就明白了。小小的心底突然就有了一丝

失落,原以为被姥爷和舅舅们娇宠得无法无天,可以为所欲为,却原来还是不一样的,只因为我是女孩。我不服气:姥爷,我不给您磕头怎么收您的压岁钱呢?一句话,又逗笑了大家。姥爷顺水推舟:你就在炕上给姥爷磕吧。我如同拿到了特赦令,马上跪倒,磕头如同鸡叨米:姥爷,磕的越多给的钱越多啊。众人笑得东倒西歪,姥爷赶紧拉住我,掏出早已准备好的一大把钢镚儿,我欣喜地接过来,细心地塞进奶奶特意缝制的荷包,摇一摇,哈,快满了哦!

四舅去院子里响了鞭炮,丰盛的晚餐这才开始。酒,已经在一个精致陶瓷酒壶里烫好,酒盅是几钱一只的陶瓷小酒盅,小巧而美丽。从小最喜欢小酒盅,常把它们当玩具,用来扣泥馒头,那时,院子里总是排兵布阵般摆满了我的杰作。

想来还是那时的人活得精细而文明,虽然物质匮乏,有时难免拮据,可老祖宗流传下来的礼数没变,那种对生活充满期许的底蕴长存。就算只有一盘咸菜或花生米下酒,也必是用酒壶烫了,斟满小酒盅,慢慢品,显得对一切都毕恭毕敬的。不像如今,喝酒必是大杯,匆匆忙忙,狼狈不堪,显示着对生活的不屑与懈怠。

我早已按捺不住,筷子上下翻飞,肚里已是半饱——除了过年,到哪里找那么丰盛好吃的菜肴呢。表哥们按长幼次序把盏敬酒,我得享和姥爷同样的待遇,眼前的酒杯不干,吃碟满满。那时年纪虽小,只八九岁的模样,却是酒量不大酒胆大,对表哥们的敬酒来者不拒,姥爷和舅舅深知我的底细,也不劝阻,当然表哥们点到为止,谁也不敢太放肆。他们亲昵地唤着我的乳名:丫头,来,干一个。我豪气干云,站起来和他们碰杯,然后一饮而尽。于是,众人叫好:果然是被酒喂大的。

这中间有个典故。爷爷喜欢杯中物,几乎每天都离不了酒,我们姐弟三个在刚会围着饭桌站立时,爷爷就常常拿着筷子蘸了酒喂给我们,所以没等会吃饭,先已学会了喝酒。

但这样的豪气也只能维持三盅酒的光景,开始觉得浑身燥热,屋子里的一切都开始旋转,连年画上的孙悟空似乎也提着金箍棒打将下来,人们的说笑声越来越远,然后我一下栽倒昏然睡去。

醒来已是黎明时分,我躺在温暖的被窝里,表哥们早已散去,眼前是姥爷慈祥的笑脸。我知道今年的欢愉已经结束,只能期待明年的春节。我说:姥爷,为什么不能天天过年?姥爷说人们还得劳作耕种,天天过年还了得。现在想来,几乎没读过书了的姥爷几乎像个哲人。

这样的酒事和快乐持续了六七年的光景,我上了中学,姥爷病倒了,姥爷离开了,一切都戛然而止。表哥们都相继成家立业,背负了生活的磨盘,每逢春节,他们也会来我家拜年,而我也会给他们敬酒稍稍喝一点。他们也总是津津乐道我童年的趣事。十几个同辈的孩子中,我是最不漂亮的那一个,也是最不乖的那一个,却是最受宠的,他们都记得我的过往,出过的糗,淘气出格的作为,似乎我还是昨日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却不想时光暗度,我们都回不去了。

听着他们的讲述,我常常会走神,想起昏黄的煤油灯光,姥爷慈祥的笑脸,一屋子热气腾腾的欢笑,有时会忍不住神伤,想问一问他们:你们可想回到最初?可终究是开不了口。

后来,也开始大杯喝酒,上中学的时候吧,心里烦闷,看到父亲喝,忍不住也倒一杯,一饮而尽,然后昏然大睡,暂时忘却了那个年龄无法承受的苦恼。

再后来,漂泊他乡,才知道那时的烦恼多么微不足道,要多矫情有多矫情。从此,再不喝酒,宁愿清醒着承受,也不愿一醉解千愁。

一转眼,已是中年客,那些英俊的表哥们也已多年不见。上次匆匆返乡,在集市上偶遇曾经最帅的二表哥,他已是半头白发,牙齿缺失,我的心瞬间抽痛,几经控制才没让眼泪掉下来;而做得一手好菜的三舅,也早已在一次意外中离世。那些把酒言欢的日子,那些美好的面孔,它们都去了哪里?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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