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清玉
兴盛于明朝中后期的阳明学对当时的中国产生了巨大影响。东渐日本后,与幕府统治下的社会背景相结合,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日本阳明学。日本阳明学者作为社会革新的主要力量,积极促进对洋学的吸收,成为倒幕运动的中坚,推动了日本的明治维新。研究日本阳明学具有重要意义。
阳明学兴盛于明朝中后期,其思想深刻影响了中国哲学进程,明末清初曾一度悄然淡出历史舞台。辛亥革命前后,大批仁人志士旅日求学,志将日本变法成功的经验运用于中国,由此阳明学再次走上社会舞台。
在中国的近代史上,对王阳明的推崇不乏其人。毛泽东年轻时曾服膺王阳明,“管却自家身与心,胸中日月常新美” 的诗句就是他对强调身心修养之心学的赞美。蒋介石也非常佩服王阳明,《传习录》中有“不知先生居夷三载,处困养静,精一之功,固已超入圣城,粹然大中至正之归矣。” 之句,其中“中正”后来作了其名字中的字。
王守仁,浙江余姚人,生于1472年,卒于1529年,因曾结庐于会稽阳明洞,人称阳明先生。王阳明出生书香门第,少时便学文习武,精通骑射、兵法,立志要做“第一等事”;早年出入佛老,后归本于孔孟;青年攻习朱熹格物穷理,困厄龙场后静思悟道,创立了“知行合一”和“致良知”的新学说。后人称其学为“阳明学”、“阳明心学”或“王学”。
王阳明的主要思想是“心即理”、 “致良知”和“知行合一”。“理”指的是普遍性伦理规范,必须内在于心才能起作用。“心”即“心体”,是人的道德意识的存在。心即理,即“普遍之理与个体意识的融合”,这个融合是一个过程,其包含了理向心的内化与心践理的外化。“致良知”体现了阳明的本体论和工夫论,“良知”是本体,是人人生而俱来的,但需要被感知才能成其道。“致”是后天对于本然之知的感应过程。致良知”是工夫,是一个致知的过程,将一个本然之知提升为明觉之知的过程 。“知行合一”作为致良知的展开,是致知过程的具体化。“知”到“行”再到“知”的统一过程是一个从本然之知到实行履践从而深化到明觉之知的过程,而达成明觉之知则是致良知的根本目的。
王阳明去世后,弟子将其理论发扬光大。泰州学派王艮发展出保身论,李贽提出童心说。刘宗周倾向阳明心学的“普遍之理” 。东林学派注重经世致用继承了王学的工夫论,将致知工夫拓展到社会实践。
明朝的灭亡也带来了王学的湮灭,所谓“平时袖手谈义理,临难一死报国恩”,指的正是心性义理之学影响下士人的真实,所以,明清之际的思想家怒斥“空谈误国”,也绝不是无的放矢 。明末清初的学者总结明亡的教训更将其归咎于王学的空谈心性,不致实事。而《明儒学案》作者黄宗羲却是从心学出发又走出心学,在批判王学的同时又从王学出发走向了实学之路。而与此相对,在日本,阳明学的学者们却非常注重实践,拒斥空谈,强调“实学”。他们吸收了阳明学以心为本的思想,使之成为了社会变革的精神支柱,作为社会革新的主要力量,他们推动了日本明治维新运动。下面,就对东渐日本后的阳明学做一些具体的考察。
一、东渐初始在日本的阳明学(江户幕府时期)
1510年,室町幕府将军足利义澄命禅僧了庵桂梧作为遣明使带领日本贸易团出使明国,1513,即明正德八年,四十二岁的王阳明途径宁波时结识了了庵禅师,两人共谈佛理。当时的王阳明已经离开龙场三年,提出了自己的思想主张,五月,了庵归国,阳明作《送日本正使了庵和尚归国序》送别,此文在日本广为流传,并被视作是阳明学东渐日本的开端。事实上,当时阳明所学虽有所成,但中心思想——“致良知”却是在与了庵禅师交流后次年提出,而由其學生徐爱整理的著作《传习录》更是才开始记录,直到1602年才传入日本,并在1650年才得以出版。了庵禅师归国第二年辞世,生前应未能进行阳明学的传播。但这次接触可视作是日本阳明学派的渊源 。
日本阳明学真正的创始人是幕府时期的中江藤树 。百济博士王仁185年东渡日本,献《论语》、《千字文》,儒学在日本初传,此后儒学在中国的每一次演变也深刻影响到了日本儒学的发展。1603年德川家康统一了全国,为了巩固封建统治,德川幕府在思想上把适合于封建制度需要的朱子学奉为官学,致使其发展达到鼎盛时期。德川后期日本儒学内部分化,出现古学派和阳明学派与朱子学派相抗衡的态势 。所以在德川幕府时期,非朱子学的“异学”是受到的禁止的,中江藤树作为德川初期的哲学家,在接触阳明学之前,是信奉朱子学的。中江藤树的经历和阳明当年有相似之处,都是研习朱子未得而另求出路,继而豁然开朗。藤树对于阳明心学的继承主要体现在他对于“心”的认识,他认为“心”为万物本体,“合理气,统性情……其大无外,其小无内。”
《大学》《中庸》和《论语》是中江藤树阳明学的理论研究基础,他认为《大学》的中心思想是明明德,明德居于心中,却贯通太虚,包容天地万物;中庸是明德的别名;道即良知,亦称天性、天道、天教;明德是万物一体的本体,而明明德之本在于以良知为镜而慎独。他重视内省,强调道德修养;注重实学,提倡经世、事功。不过,他对《大学》的格物、致知的解释与王阳明有所不同,他认为,格物的物是事,包括貌、言、视、听、思等五事,致知是通过正心来致良知。在藤树看来,“明德”与“孝德”是同义语,他在《翁问答》一书中,建立其思想核心─孝道体系,宣称孝道就是直接奉侍双亲、终究奉侍天地万物之祖─太虚皇上帝的神道,并认为,孝德是任何人都具有的‘本心,天地万物都‘存在于吾本心孝德之中。”
中江藤树指出:“心学为凡士至圣人之道。“行儒道者,天子、诸侯、卿大夫、士、庶人也,此五种人能明明德,交五伦者谓之真儒,……真儒在五等中不择贵贱贫富。” 表达了日本阳明学派要代表更广泛阶层的利益,要与维护等级制度的程朱理学斗争的信念。藤树将阳明学引进日本,开一代新风,对日本阳明学之发展产生很大影响。他主张实践,反对泥古,并且强调要按时、处、位之不同而变通思想,形成日本阳明学派的传统,为熊泽蕃山、佐藤一斋等人所继承和发展。阳明学派以“明德”与“良知”来取代朱熹的“存天理,灭人欲”,完全继承了王阳明主观唯心主义的心学,主张“正心”来取代朱熹的“穷理”、“格物”,以内心修养来达到人们所追求的目标,用平等观念来取代朱子学严格等级与身份制度的宣传,更能适应日本社会中下阶层人民的要求。所以,明后期当阳明学传入日本以后,遂迅速得以传播开来。
二、幕府末期的日本阳明学
中江藤树之后,日本阳明学分为两派:一是以熊泽蕃山为中心的事功派,二是以渊冈山为中心的存养派或称德教派;存养派忠实地继承了藤树的思想,在“致良知”论上颇有建树,而事功派则带领日本阳明学走向了另一个高潮 。
事功派受中国流亡学者朱舜水的影响,注重实学,以改造世界为己任。它吸收了阳明学中的“心即理”、“致良知”和“知行合一”论中强调自我肯定、诚正笃行的方面,力求使主体通过能动的道德修养过程完成自我人格的修复,复归到“教人立志”,倡有用之学,理论联系实际,力行实功,达到政治上自强自力;并且也逻辑地包含了尊重个人、强调个性、不惧外物、不畏权势的思想。换言之,阳明学高扬个人本位意识的表象,在日本的事功派那里居然弄假成真起来。这种思想与特定的历史进程相契合,脱出了中国后儒的窠臼,产生了打破陈旧观念,争取思想自由,自主自强的精神力量,成为变革旧制的思想支柱。
幕府时期日本占统治地位的官学是朱子学,而阳明学由于其对个体思想的解放一直处于被压抑、排挤的地位,尤其是在1790年幕府颁布异学禁令后,阳明学更是被视为异端的谋反之学,受到禁止。“佐藤一斋是德川后期复兴阳明学的著名学者。与中江藤树、熊泽蕃山不同,他一直處于官学的最高地位,任幕府儒官近20年。他表面持折衷程朱陆王的态度,实际主要信奉、宣传阳明学。他在朱子学的包围中发展了阳明学,为其后的明治维新培养了一批人才。佐藤一斋的思想本于阳明,又不完全同于阳明,他对朱子学亦有所吸收。既认为心主万物,宇宙不外我心,理即人心之灵;又具有理气合一或气一元论倾向,认为理气相即不离,万物荣枯只在一气的消息盈虚,又以气为宇宙万物的本源。在政治思想上他主张天下为公,尊王贱霸,强调要振兴武道,加强海防。尤其是到后期,他更由尊重儒道、反对洋学,转向主张开放洋学。”
佐藤一斋的门下人才辈出,如佐久间象山(公元1811-1864年)、横井小楠(公元1809-1869年)都是当时著名的洋学家,同时又是阳明学者。他们提出“东洋道德,西洋艺术”等主张,打破了朱子学固守了儒学的孤陋习气,开了吸收西方科学文化的新风,为倒幕运动做了思想和舆论上的准备 。
三、日本阳明学与明治维新
鸦片战争后,日本目睹了中国作为“天朝上国”在西方文明下的惨败,认识到封建锁国政策必然导致灭亡,幕府的专制统治在众阶层求变的迫切欲望中岌岌可危。日本阳明学派的代表人物多来自下层,长期处于在野地位,他们吸收了阳明思想中反对现存体制和主体道德规范的方面,形成了一种反传统的批判精神,这些人,成为了倒幕维新运动的中坚力量。
日本明治维新的很多重要人物都研究过阳明学,他们十分看重阳明学中强调人的精神力量和意志、强调实践的说法,要求以实际行动变革社会。日本阳明学发挥了中国阳明学的某些积极的精神,并将其作为推翻封建幕府的一种动力。首先,阳明学提倡自尊无畏,日本发扬了这种精神,造就了明治维新前夕的一代英豪。王阳明的“致良知”在本体论和认识论并非没有其片面性,但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却可以导出某种进步的社会效果。日本幕末的阳明学者如吉田松阴、西乡隆盛等人,正是继承和发扬了这种精神。其次,阳明学有解放思想的作用,日本阳明学者在实践中发挥了这种作用。
倒幕维新运动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对西方文明的吸收,在这一点上,阳明学派的学者们也作出了突出贡献。将阳明学推向显学地位的重要任务佐藤一斋便是著名的洋学家,其门人在学习阳明学的同时也接受了西方文明的熏陶。同时期的中国在认识到变法的重要性时也开展了声势浩大的洋务运动,但却以失败告终,同样是吸收西方先进文化,为何日本方面做得格外出色呢?
阳明学的重要命题是“心即理”,“心外无理”。如果仅从哲学本体论上分析,当然是否定客观事物及客观事物之理的主观唯心主义命题。中国阳明后学对于“心即理”的认识走向了虚化外物,独尊心性的死胡同;但日本阳明学却从另一个方面来诠释,即强调心贵自得,不做传统思想的奴隶。幕末阳明学者们是顺应历史潮流的进步人士,他们反对拘守的朱子学、死读经书,提倡思想自由,进而发展到批判封建幕府的统治,达到了中国阳明学所没有达到的程度。
日本阳明学者十分注重阳明学教人立志这点,赞同王阳明的以心为本,意在提倡立志发奋,成其大业,而不在纯粹的哲学思辨、消极的自我道德修养,他们常常把阳明学的一些基本理论运用到立志上。 从这方面来看,日本的阳明学者更加注重实际,注重运用理论联系社会和改造社会,直接将阳明学作为“实学”而用。而在中国,实学却是走出阳明心学而得,这也可谓是殊途同归了。
阳明学在日本倍受推崇,在于它给日本当时急于打破传统,寻求变革的进步人士带来了一种初级的理论和精神的依据。日本幕末维新派人物把《传习录》倒背如流,紧紧攥住“心学”不放,并且年轻学子也人手一册《传习录》。深受王阳明影响的日本海军大将东乡平八郎就说自己“一生低首拜阳明” 。
正是依靠幕末日本阳明学者们不倦的追求打破传统枷锁的真理,推翻了500多年的封建幕府统治,终于使日本走向了维新之路,完成了向资本主义的过度。
四、近现代日本阳明学的发展及其影响
日本近代最大的哲学家西田几多郎也深受阳明学的影响,他被日本的研究学者大桥健二归于“日本阳明学系谱”之中 。西田哲学开始于对中西方哲学传统进行的反思,明治维新后,摆脱封建主义的束缚,树立与新时代相适应的“近代化个人”的精神,是明治时代人们迫切需要解决的共同课题。西田哲学就是“在日本迅速实现近代化所造成的混乱与焦急中,以探索日本‘近代化个人的精神支柱为出发点的哲学”
对于如何吸收西方文化,西田提出了“学问生命”论,他认为“学问与工具一类的东西不同,它的核心在于持有了一种生命。我们将西方的学问拿来,将它一直到与西方传统完全不同的东方体系之中,它的学问的生命也必须加以完全改变。我们不能简单地将它视为一种工具式的结合。” 也就是说,西田认为学问的核心在于它的内在的生命。“与其说它表现出了一种内在的生命意识,倒不如说它是根植于自身文化土壤,从而才具有了一种生命。” 就西田而言,这一‘生命不是作为一种传统的积淀,而是作为了人的一种存在的根本事实,或者人心的根本事实。
王阳明有一重要的思想,即“心外无理”或“心外无物”,西田将其与西方哲学相结合,提出了“自我意识”论,他说:“我们所谓认识事物,不过是说自我与事物相一致而已。看见花的时候就是自我成为花了。” 西田的“学问生命”论可以说是受阳明学影响的。
王阳明另一重要思想是“致良知”,西田对阳明学通过致良知将本体论与方法论统一起来的方法表示了极大兴趣并将其融合在自己的体系之中,他说:“实际上真正的善只有一个,就是认识真正的自我,那就不但符合人类一般的善,而且会与宇宙的本体融合并与神意暗相符合。实际上这就是宗教和道德的真意,而真正认识自我以及符合神意的方法只在于在自己体会主客观合一这种力量。”
西田有感于王阳明强调的人固有的道德能力的良知学说,在日记中记录了王阳明《咏良知》中的两首诗,其核心内容是:良知恰似罗盘针一样,是一种直接明了的是非善恶的能力,具有无声无臭的“无知”的内涵。良知不仅是内在于人心,同时也是宇宙天地万物的根源的普遍存在。人追求觉悟,其根本也就不是在于外,而在于探索人心内在的良知。西田在《关于纯粹经验的断章》一文中提到:“正如王阳明所说的知行合一一样,充分的知识必须是实行。”认为这是一种以意志为根本的行為,是知识与实践的“现实的统一”,是“统一的极致”的“ 意志的实行” 。
西田强调“至诚是精神全体最深的要求”,主张至诚是自己的根源的统一力即人格的要求。王阳明倡“诚是心之本体”,“诚意”即是养心的根本。“若诚意之说,自是圣门教人用功第一义”。是将尽诚作为道德不可或缺的要素。王阳明晚年在《大学问》中力劝“诚意”;而西田在遗稿“场所逻辑与宗教的世界观”中定论:“作为纯粹场所的自己限定无一毫丝之所,我认此为诚。这样,至诚必须以大慈大悲为基础。我想把实践理性的根底置于此”。
日本阳明学者冈田武彦对于明末儒学的评价是:“并非以为其中有某种西洋式的民主主义和自由主义的见解,而是意识到,由朱子学与阳明学的矛盾纠葛而催生的一种深刻的体认之学,不但对于未来世界的思想界具有重要意义,而且它也成了本人思想的原动力。” 诚然,阳明学派在推动日本近代化的进程上作出了突出贡献,它带来的不仅仅是一种文化知识方面的教化熏染,更是对于个人和世界的一种思维方式的提升,是一种“内在研究”上的提升。阳明学给日本带来的是一种体验型的方法论,不是仅仅从理论上研究一个人的哲学思想,而是将其体验移入自身的一种躬亲践行。
从了庵和尚与阳明先生相遇的那一刻开始,阳明学就与日本文化结下了不解之缘。中江藤树在朱子学的大环境下打开日本阳明学的大门,用阳明学平等的观念来取代朱子学严格等级与身份制度的宣传,吸引了一大批怀抱改革之心的文人志士,其中熊泽蕃山、佐藤一斋等人更是将阳明学发展成为实学,推动了日本社会的变革。
及至近代,日本阳明学作为融会贯通的革新之学影响了一个时代知识分子的思想,在西田几多郎看来,它不仅仅是作为一个推动社会进步的学说而存在,更是赋予学问本体生命的土壤,是一种全新的世界观与方法论。自王阳明龙场悟道至今,阳明学经历了五百多年的发展,而真正将阳明学运用于实践并且取得成功的,自王阳明本人以来当属日本做得最好。现在,用日本阳明学这块他山之“石”,来攻我国正在进行的现代化建设之“玉”,其势必然,其时恰也。
(作者单位:遵义医学院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