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
舞之美,是人的美。它是一种艺术,当然有艺术美,但它所假之物并不是声、色、字、词,而是天生的、自然存在的人,因此它首先是一种自然的美。它努力挖掘人的灵秀之气,给人一种高级的美感。我国第一个提倡使用模特儿的美术教育家刘海粟先生说过:美的要素有二,一是形式,二是表现。人体充分具有这二要素,外有美妙的形式,内蕴不可思议的灵感,融合物质的美和精神的美的极致而为个体,所以为美中之至美。当我们看着舞台上那舞动着的美人时,她(他)举手、投足、弯腰、舒臂,那美的形态、身段、轮廓、线条,恰好表现了美的内蕴,美的感情,而不必借助什么道具。
当然,舞台上的演员不同于画室里的模特儿。舞蹈除自然美外,更重艺术美,于是便要讲到衣饰。但这衣饰决不像旧戏那样给人套上死板的程式,也不像话剧那样过分地写实。它是绿荷上的露珠,是峭壁上的青藤;是红花下的绿叶,是翠柳上的黄鹂,是一种微妙的附着。它不过是为了揭示舞者美的存在,像几片白云说明天空的深蓝;它不过是为了衬托舞者美的形象,像流水绕过幽静的山风。在舞台上作为外形之物,无论是先天的人体,还是后来补充的服饰,在形、体、色、质上都有极美的苛求,真可谓“四美具,二难并”,从而汇成为一种更理想、更美的“形”。为了表示飞动,西方艺术中有一种小天使,胖墩墩的孩子,两肋下却生出一对肉翅,显得十分生硬。这怎如我们敦煌石窟里的飞天,窈窕女子,肩垂飘带,升起在天空?人着衣披带本是很自然的事,但这自然的衣着,顿使沉重的人体化为轻捷的一叶,潇洒、舒展、轻盈、自如,满台生风。人外形的美,内蕴的美,都因那轻淡饰物的勾勒与揭示而成一种美的理想、美的憧憬而挥发开来。国画界有以形写神与以神写形之争,从这个角度观之,舞者真是靠自己的外美之形来写内美之神了。
再者,飘动的舞者,又决不是静止的雕像,所以造型美外,更讲情感。这便要借助音乐。本来,演员在那铃响幕启之前,是先在体内储满一汪情感的,上台后全待那乐声的煦风拂来,才摇曳荡漾,粼粼生辉。乐声之于舞,如松涛上的清风,如干柴上的火焰,如桂树林间的香馨,如钱塘江面的大潮。当我们耳闻乐声而目观舞台时,更多体味的已不是形、色、物、体,而是神,是情,是韵,是一种充蕴全场、流动飘浮、深幽曼妙的美,是一种连接千古、延绵未来、辽阔久远的美。当斗牛士的乐曲响起时,那狂热的西班牙舞步,便是催人上阵的鼓点,我们激动、昂奋,仿佛一场决斗就在眼前;当《康定情歌》飘过时,那冉冉的舞影,便是夏日给人小憩的阴凉,我们的心头一片静谧、惆怅,就像仰卧在康定草原上,看月亮弯弯。这时,长袖在台上飘动,音符在空中隐现,舞者内蕴外观的美,一起随着乐声溶为一股感情的潮流,在观众的前后左右穿流激荡。对观众来说,现在已不是观看,而是在闭目听,凝神想,用心,用身,去与演员交流了。这时再看台上的演员,观众已经绕过直观而通过她心灵深处的那一泓秋水,在波光中照见了一个是她,但比她更美的形象。这便又是以神写形了。
(选自《新湘评论》)
品读赏析
本文从舞者的外形与内涵这一角度来写作。第三自然段从舞者和观众的不同角度简要阐明舞蹈中的形神关系,舞者把内在的情感表现为美的舞姿,而观众通过与舞者的情感交流见到一个更美的形象,从而写出了艺术是需要交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