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善记

2015-01-19 02:26樊健军
星火 2015年4期
关键词:金坛天马行空木瓜

文//樊健军

行善记

文//樊健军

樊健军,一九七○年生,江西修水人,中国作协会员。在《人民文学》《当代》《天涯》等杂志发表小说,有作品被《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长江文艺(选刊版)好小说》等刊物转载,并入选多种选本。《桃花痒》获江西省优秀长篇小说奖。鲁迅文学院第十五期高研班学员,江西省文联滕王阁文学院特聘作家。

那么,就从我被父亲放逐给马九爷开始吧。

据我观察,父亲是个不正常的人,是个神经有问题的人。他十五岁时被我祖父放逐给一个铁匠,铁匠是个脾气暴躁的跛子,瞧着父亲不顺眼时,扇耳光的力道丝毫不亚于甩大锤。父亲东边敲一铁锤,西边挨一耳光,熬到二十岁才脱师,却又无铁可打,直到跛子师傅背佝了,胳膊卸了,再也抡不动大锤,才接管了铁匠炉子。先是打锄头镰刀,箍尿桶的铁箍,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杀猪刀,之后凭借靠近县城的地利人和给建筑工地打骑马钉,锻钢钎。也偷偷给混社会的人打过类似关公刀的大砍刀。到后来,抛下铁锤,转行给工地扎钢筋,慢慢将自己扎成了一个小包工头,承包工程的建筑商。再往后,打擦边球,搞违章建筑,慢慢将自己膨胀成了房地产开发商,楼盘越建越高,胃口越来越大,慢慢跨界,办起了家具厂,又销售汽车,经营酒店。人们对他的称呼,从最初的“赵打铁”“赵蛮牯”,转口“赵老板”,再转口“赵总”,进而到现在的“赵董”,更客气的叫“赵先生”。早期人们见他时多半上半身都朝后仰,肚皮前拱,呈二百五十度角,慢慢地,上半身朝前扳,角度随之变小,一百八十度角,一百三十五度角,现在同“赵董”的称呼相得益彰的是九十度角,上半身前屈,同下半身构成一把木工用的漂亮的角尺。

父亲完全顺应了人们对他的恭维和真真假假的尊重,把那个“赵打铁”“赵蛮牯”收敛得一毛不见,从头到脚一尘不染。他的身体让名牌包裹着,他的办公室,充当牌坊的书房,车厢,都成了名牌产品陈列室。他旋转于县城的政要商贾之间,同他们打牌,喝酒,侃女人。百无聊赖时就架上眼镜,设茶局饭局,招集那些所谓的文化名人,指点书画,追忆儿时的作家梦。有一天他似乎突然厌倦了这些世俗的应酬,一日沙门,成了县城附近某名寺的俗家弟子。当别人恭维他的成功时,他不再对艰难的创业史夸夸其谈,更不炫耀他是个英雄。运气,完全是运气。他将他的暴发归功于运气,一脸虔诚而又谦虚的表情。之后他谈起了因果报应,他的好运气,完全是积德行善的结果,是前世做多了善事的因,才结来这后世的成功之果。为了佐证他的理论,他资助有困难的大学生,给边远学校捐赠电脑,给敬老院的老人们捐献电视机和棉被。给癌症患者送医药费。给防治艾滋病的机构捐赠安全套。给财神庙捐赠石狮子。给寺院捐香火钱。还给佛教协会捐款制做诵经的唱片。他因此捐出了一个绰号,叫赵善人。

父亲一个人做善事也就罢了,还强令家人效仿他,他的父亲母亲,老婆孩子,一个个都成了赵善人的影子。我大学毕业后原本打算去上海发展,可架不住父亲的威逼利诱,像个罪犯一样被他押回了小城。他的想法很简单,我是他唯一的儿子,将来指望我继承家业,光宗耀祖。如果我不依照他的安排,他宁可把全部家当捐给寺庙,也不给我留一个子儿。他买了一辆保时捷跑车,作为我回城的奖励。他不知听信了哪个妖僧的劝告,作为他的继承人,我必须完成九十九件善事,才能接任赵氏产业的掌门人。否则,竹篮打水一场空,我将无任何产业继承,赵家的财富梦最终灰飞烟灭。之后他扣下保时捷,扔给我一辆半新不旧的皮卡车,对我下达了做善事的命令。

那一刻,摘掉了眼镜的父亲俨然像个将军,挥舞着手臂说,你,去做马九爷的徒弟,不做马九爷的徒弟就给我滚蛋,到工地上搬砖!

马九爷是何许人,为什么要做他的徒弟,他能教给我什么本事,我的内心让疑问填实了。但转而一想,不管做谁的徒弟,至少比去工地上搬砖轻松一些吧。我也想瞧瞧,马九爷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物。父亲见我沉默不语,就吩咐他的一个副总说,去,把马九爷请来。

被父亲的宝马座驾载来的是个形容有几分猥亵的老头,头发花白,一张老脸像风干了的丝瓜络,十根指头像枯树根,指甲缝里挤满了刮不去的黑垢。衣衫灰不溜丢,佝着背,走起路来慢慢悠悠,只有一双眼睛看人时仿佛有光。我偷偷问父亲的副总,他是谁?副总回答说,捡坟的。声音里藏着不屑。父亲有可能瞧出了我和副总的不恭,狠狠地剜了我们一眼。马九爷似乎没有察觉,在父亲指定的位置落座了,却又半侧着身子,像是只坐了半个屁股。马叔是德高望重的长者,公司多少事情都是马叔出面才摆平的,大家都要感谢马叔,没有马叔就没有公司的大好局面,来,让我们为马叔的健康长寿干一杯。父亲端起酒杯,扫视了一眼全桌,众人都被他的眼神从椅子上拽了起来,连脖子都被拽直拽长了。马叔随意,我干了。父亲仰脸将一杯酒倒进了嘴。他把酒干了,大家伙都没了退路,在一圈夸张的动作和表情中喝干了杯中酒。过来,给马叔——不,给您马爷爷磕三个响头。父亲放下酒杯时拿手隔空戳着我的鼻梁说。赵先生,这恐怕不妥吧?!马九爷被父亲的严肃吓住了,慌忙从座位上站起来,瞧瞧父亲,又瞧瞧我,满脸诚惶诚恐。马叔,这有什么不妥?!我可是聆听您的教诲长大的,他是我爹还是我是他爹?这是他的福分,别人想听您的教诲还没机会呢。父亲拿手在马九爷的肩头上摁了一下,将他摁回了座位。我绝没想到要给这么一个糟老头磕头,站着不动,抱定了宁折勿弯的倔强。怎么?还要我来帮忙?父亲怒目相向。赵先生,磕头的事就免了吧?马九爷倒是给自己找了台阶下。由不得他!狗崽子!父亲立改斯文,咬牙切齿爆出了粗口。我被迫在众目睽睽之下朝马九爷磕了三个响头,完成了拜师仪式。

那会儿,县城的西郊刚刚被规划为大洋洲开发区,从让我拜师马九爷的举动中窥探,父亲肯定在其中抢得了一块面积可观的蛋糕。我都听见他磨刀霍霍的声响了。

我没有勇气摆脱父亲的束缚。我深谙他的脾性,如果同他唱对台戏,针尖对麦芒,不听他的话,真有可能他的一个子儿我也得不到。他的财产虽说不是多么惊人的数字,但对我是个巨大的诱惑。想想啊,未来有那么一笔财富属于我,别人能有的,到时我都会拥有,甚至更多。我的内心除了美妙的遐想外,也不那么难受和着急了。我揣测,父亲让我拜师马九爷绝不只是做善事这么简单,可能有别的企图。那么多年的打铁生涯,让父亲悟出了很多道理,除了必须的硬碰硬之外,懂得了如何使巧劲,否则永远打不成一件完美的铁器。无论他的阴谋是什么,最后结果只有一个,就是增加我未来的财富。琢磨到这个深度,我就懒得记恨他了。

我带着些许的沮丧亦步亦趋跟随在马九爷的身后。我暗想,这么一个风吹得跑的老头奈何不了我,只要脱出父亲的视野就自由了。我掏出手机,偷拍了一个马九爷的背影发到微信上,并揶揄地附上一段文字,本人刚拜的师父,猜猜他老人家的独门绝技,猜中有奖。立刻引来一连串的跟贴,打狗棍?降龙十八掌?九阴白骨爪?葵花宝典?这帮白痴估计想破脑袋也想不到我的师父是个捡坟的。马九爷似乎察觉了我的阴谋,回头向我笑笑。我假装没有看见,将手机放回了裤袋,打开副驾驶室的车门。花木瓜会来接我的。马九爷朝四周打量了一圈,好像他说的花木瓜就在某个地方站着。我没有理睬他的犹豫,绕到车子的另一边钻进了驾驶室。马九爷没有找到来接他的人,最终乖乖地爬上了副驾驶座。

我忍不住吹了一声口哨,除了得意之外,还有几分期待和几分好奇。捡坟不是个崇高的职业,当然也不是下三滥,同木匠篾匠一样受人尊敬,但称不了师父,更不可能称之为先生。谁家没有死去的亲人,谁家不需要雇请捡坟人。咱们这有个殡葬习惯,人死以后先用棺木土葬,过个七八年,待死者的尸体腐烂之后,掘开坟墓将死者的骨殖一块一块捡拾起来,装进一只称之为金坛的陶罐里,再次安葬。我没有见过捡坟的场面,面对面相狰狞的遗骸,捡坟人如何克服内心的恐惧,把它们一块一块捡进金坛里。马九爷身上笼罩着莫测的神秘,我不敢过于放肆,也不敢靠得太近,对他内心好像有一缕抹不去的敬畏。

西郊距离县城有一段距离,但这些年县城像个巨噬细胞,不断吞噬土地,哧溜一声,一块土地被它吞噬了,哧溜一声,又一块土地被它吞噬了。先是朝东哧溜,东边哧溜完了,又掉转头朝西边哧溜,眨眼就哧溜到了西郊的大门口。皮卡车驶出街道,西郊就一览无遗了。阳春三月,西郊本该花红柳绿,这会儿却像个战场,有的房子拆除了,留下一地瓦砾。有的正在拆除,敲击旧梁烂檩的声音哐当哐当响。哗啦一声,一堵墙被推倒了,烟尘四起。一条狗发出末日来临时的狂吠。马九爷让我将车泊在一栋老宅前,跟随他去拿工具。锄头镰刀撬棍,水桶木盆,一把黑布伞,供奉死者的禅香纸钱,杂七杂八一大堆。幸好有车,不然这一大堆东西真够折腾的了。马九爷却说,不用车了。让我扛着锄头撬棍跟着他。

西郊的地形大体都是平坦的,可平坦中间耸立着许多小土包。小土包的形状大同小异,高的高不了多少,低的也低不到哪里去。它们是当地人安葬死者的理想之地。也有把坟葬在田地中央的,那是极少数。走过七拐八弯的田间小道,抵近了东边的一座小土包。小土包上不少地方被挖得坑坑洼洼,裸露着新土。那是有主坟迁走时留下的痕迹。小土包上还散落着许多更小的土包,被乱草荆棘掩蔽着,那是无主坟。西郊人管它们叫野坟。野坟的年代多数久远,找不到后人,无人清敬,就成了孤魂野鬼。也有别的原因,比如流浪的花子死了,找不到他的亲人,就在当地随便挖个坑草草掩埋了。迁走野坟这种事是个肥缺,本来落不到马九爷头上,早早就让花木瓜承包了。新成立的大洋洲开发区管委会有个什么副主任是花木瓜的亲戚,才把这工程给了他。一座野坟两百元的工资,需要的金坛由管委会统一购买。如此简单的事儿,花木瓜心想雇两个人,一天就能挖它个几十座。后来事情有了变故,花木瓜还没开始动作,管委会传出话来一定要让马九爷捡坟,否则不结算迁坟的工资。花木瓜被弄糊涂了,问副主任亲戚,副主任亲戚回复说管委会怎么说你怎么办,请谁不是请,又不少了你的工资。花木瓜碰了软钉子,猜想马九爷上头有更高级别的亲戚,管着副主任,不敢多问,怕煮熟的鸭子飞了。

我陪同马九爷在小土包前守候了老半天,仍不见花木瓜的人影,另外雇请的一个人也没看到。这花木瓜,又不知花到哪儿去了。马九爷嘟噜说。也不吩咐我该干什么,自个儿拿了镰刀,去清除野坟上的荆棘杂草。我扬起锄头,自作主张朝一个小土包锄了下去。哎哎哎!现在还不能动手。马九爷闻出动静后慌忙阻止我。我被他的神情吓住了,以为触犯了什么禁忌,收住锄头退到了一边。

马九爷把一座野坟的杂草都清理了,才见花木瓜拎着两只金坛气喘吁吁赶来。他的身后跟了一个人,半老头,拿锄头当扁担,挑了几只金坛。花木瓜肥肚肉胖的,身体圆圆滚滚,的确像只大木瓜。九爷,我可是寻遍了整个县城,把您的手机打烂了,您都不接电话。花木瓜讨好说。我没带手机。马九爷放下镰刀说。您早说个地点呀。花木瓜委屈地说。我哪知道赵先生安排在哪里。马九爷皱了皱眉头说,开始吧。花木瓜同我一样性急,拿起锄头就要刨坟。花木瓜,慢着!慢着!马九爷像喝住我一样喝住了花木瓜,要你急时你不急,不能急时偏急得像个猴。转头对那个半老头说,破马褂,烦你动一下步,把香纸拿过来。被叫做破马褂的半老头拿了香纸,递到了马九爷手上。九爷,还搞得这么复杂啊?花木瓜心疼钱,耽搁半天就得多付半天的工资。马九爷却不理会这些,摸出打火机点燃了纸钱,又就着纸钱的火光点燃了禅香,对着小土包弯腰作了几个揖,将禅香插在小土包前的泥地上。然后向着小土包呢呢喃喃说了一大堆话——

今儿个可是良辰吉日,您老瞧瞧,这春天的日头多暖和,多喜人,您老也该出来走走,透透气,见见世界,老躺着多不舒服啊。小九报告您,今儿个要给您老挪个地方,去一个更气派更发达的地方,那儿人多,热闹,您老也不孤单。不是小九有意惊扰您老的清梦,而是上头要求迁坟哪。上头也无奈,西郊要发展,不迁不行啊,咱们都要奔好日子不是?别责怪咱们跟您老争地盘,您老是通情达理的人,想必能领会这里头的意思,到该去的地方去,路上别走丢了。把该带上的都带上,别漏了什么,漏了什么可就不方便了。有什么要求,给小九托个梦,小九给您老置办了。如果生小九的气,小九将来下到阴界,您老怎么罚小九,小九都领受着,绝不敢有半句怨言。

马九爷嘟噜了好长一串,才收住嘴。花木瓜早已不耐烦了,有这瞎嚷嚷的时间,一个小土包早解决了。马九爷瞧出了花木瓜的焦躁,解释说,不是九爷多事,死人同活人一个样,你在家睡得好好的,没招谁惹谁,偏偏闯过来一伙人,把你家房子给拆了,把床铺给掀了,你会怎么着?早同人家玩命了!死人也是人,死了还不得安静,图个什么呀?咱们没别的招,就几句好话打发人家,让人家心甘情愿迁走。他们若不走,将来这地方能安宁?!

马九爷的话让花木瓜哑然了。我曾听母亲说起,父亲开发的一个楼盘出现过闹鬼的事,三更半夜经常有人在花坛边转悠,走近了却不见人影。以为是贼,小区的保安逮了好几次,都没逮着个明白。事情就闹开了,小区人心惶惶,晚上都不敢进出了。越传越神乎,有人传说曾听到那些鬼影议论,他们的房子被大楼镇压了,回不了家,早晚有一天要掀掉大楼。更有凄凄惨惨的哭泣,还夹杂着女人的咒骂。越来越多的人害怕了,有去处的赶紧搬去了别处,没去处的追着父亲要退房。后来父亲请来了他的和尚师父们,给小区的鬼影做法事,安抚那些幽灵,才将事情平息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大洋洲管委会为什么让马九爷参与迁坟,大概就是出于这个原因,要抚慰那些魂灵,估计其中少不了父亲的影响。

没屁眼的事。花木瓜嘀咕说。

你才没屁眼!只晓得往钱眼里钻!偏偏话让马九爷听到了,马九爷变了脸,拂袖而走。

花木瓜着慌了,马九爷走了不要紧,要紧的是马九爷走了,迁坟的工资说不定就泡汤了。赶忙追上前,好说歹说,赔了许多个不是,才把马九爷劝回来。马九爷回到小土包前赔罪似的说,让您老看笑话了,您老宽宏大量,全当没听见。又对破马褂说,放鞭炮,开工!

马小丫假装系鞋带,从马九爷和花木瓜之间脱出来,落到了队伍的后面。她弯腰时翘起的臀部像块黏鼠板,死死地黏住了我的视线。我挣扎了一下双眼,可依旧挣不脱她的诱惑。这女孩子除了脸部稍有些平庸外,身材凹凸有致,该匀称的地方匀称,该显山露水的地方显山露水,风景可餐。我拿她同之前的几任女友比较,并不比她们任何一位逊色。她来给马九爷送午饭,每次送了饭来就磨蹭着不走了。马九爷对这个孙女疼爱有加,巴不得她在跟前缠来绕去,一惊一乍闹个不休。这正好成全了我,同死人骨头打交道的确是个让人厌烦而又压抑的活计,死人骨头瞧多了,把自己都瞧成了一把残骸断骨,内心什么幻想都没了,做什么都没了兴致。有了马小丫,这在死人骨头中打滚的生活突然有趣多了,头顶的阳光似乎也更灿烂了。马九爷并不勉强我干多少活,干多干少全凭我自愿,毕竟我是赵先生的儿子。这让我有了同马小丫开小差做小动作的时间。

马小丫让过了破马褂,到我靠上去时拾起了腰身,挡住了我的去路。她朝我做了个鬼脸,鬼魅地一笑,才回转身,快一脚慢一步朝前走。她的两只手反在身后搭在她浑圆的臀部,朝我打着手语。她从见面的那天开始就追问我谈过几个女朋友,她的十根指头一会儿打出数字六,一会儿打出数字七。每打出一个数字,她都会回头看我一眼,希望从我的表情中找到答案。她的这套把戏在前几任女友中我见得多了,她们谁也没有从我的嘴边得到答案来证实她们的猜疑。几次失望之后,马小丫朝我做了个狠狠的手势,如果我不老实回答,她就要重重地惩罚我。这种威胁只能证明她黔驴技穷了,我越发懒得搭理她。当她最后一次打出手语时,我从口袋里掏出那截用纸巾包裹着的骨头塞到了她手中。那是一截手指上的骨头,是大拇指或中指上的。那天掘开一座坟墓,墓中的骨骸居然是金黄色的,这是我从没见过的景象。我佯装帮忙,瞒过马九爷的眼睛藏匿了这截骨头,把它作为我做善事的一个证据。

马小丫缩回了手,有个一两分钟的静默,从背影的姿势判断,她正在审视那截骨头。起初,她肯定被它金黄的外表吸引了,不清楚那是什么玩意儿。不是石头,也不是木头,更像一截塑料。她拿询问的眼光瞧了瞧我,我还给她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她突然明白了那是块死人骨头。她尖叫一声跌坐在地上,那块金黄的骨头划出一根漂亮的弧线,落入了乱草丛中。怎么了?马九爷被她的声音惊动了,一脸狐疑瞧着我俩。我滑了一跤。马小丫挣扎着要从地上站起来。我赶忙伸出手拽起了她,她却顺势在我腰上拧了一把,一点也不手软。

我咧着嘴捂着腰,腰上似乎有块骨头被马小丫拧走了。偏偏手机这时响起了微信的提示音。你的手机响了。马小丫盯着我的裤袋。响了吗?我反问她。你拿出来瞧瞧嘛。她的脸上挂着一抹坏笑,坏笑之下分明掩藏着某种醋意。我不得已摸出了手机,正要察看时,不提防马小丫眼疾手快,一把夺走了手机,三颠两跳跑开了。你又没有什么秘密,有秘密我也不告诉别人。她边跑边替自己的荒唐和粗野辩解。望着她的背影,我只有在内心祈祷,千万别是哪个不懂事的丫头来给我添乱。

马小丫小跑了几步,见我没追上去就停住了脚步。她扫了一眼手机,并没有往下翻看,而是扭过头问我,天马行空是谁?

我舒了一口气,谢天谢地,是大学时的一个语文老师。姓谭,我上大二时他大病了一场,再也没能站起来,整天歪坐在轮椅上。虽然走动不方便,可神智并没有什么异常,依旧健谈,改不了天马行空的脾性。天马行空本是班上一个同学给他起的外号,不知怎么被他知道了,也不避讳,顺手牵羊用到了微信上。他上课时经常跑题,讲着讲着,就扯到了哲学,再由哲学转到宗教,讲起了耶稣,由耶稣又扯到了释迦牟尼头上。讲到后来,完全偏离了本专业,他自己也不知讲到哪了,一脸迷惘瞧着我们。病后我看过他两次,有一次要求我加了他的微信,有事没事总要给我扯上几句。我当他是被寂寞给害的。其中有几次说到咱们这的一些风俗习惯,传统小吃,婚丧嫁娶,什么事儿都有。我当时并没有朝深里追究,一个大学教师,见多识广,何况他是那么天马行空的一个人,并不奇怪。后来才知,他年轻时插队在咱们这,具体在哪,倒没说个确切地点。

有了这种关系,我对他的微信稍微认真了些。有要紧的就回他两句,没要紧的也就支吾其词打发了。他照样发,我照样回得不冷也不热。

你不是挺好奇的吗?看看,到底有什么秘密。我的回答暗藏了讥讽。

谁稀罕啊?!马小丫的脸上挂不住了,把手机朝我丢了过来。

我慌忙跳过去,可还是晚了半步,手机跌落在草地上。幸好有嫩草托着,手机才没摔坏。这女孩子瞧着温顺,实则是个母老虎,惹不起。我打开天马行空的对话框,里边是好长一段话——嗨,小赵同学,有个事情想同你说说,我从网上看到你们县城附近正在搞开发,不知我插队的那个村子在不在开发范围之内?那个村子叫花塘村。如果在,肯定要迁坟的,请帮忙寻找一个人的遗骨,她叫沈小雁,是我的校友,当年同我一块插队在那里。找到了就告诉我一声,没找到也不勉强啊。我怔住了,这个天马行空,如此重要的一件事被他说得轻描淡写,这个忙我帮不帮啊,该怎么帮,帮到哪个份上。如果找到了,我该拿那具遗骸怎么办?是送去上海,还是另行给她安葬?万一没找到呢,又该怎么回复他?

怎么了?是不是有人要找你做亲子鉴定了?马小丫大概从我脸上凝重的表情中窥探到了什么,追着问。

我不吭一声,把手机给了她。她这才认真翻看手机,看过后带着一副玩世不恭的笑脸说,找就找呗,这有什么犯难的。停顿一会儿后,又睒了睒眼睛说,赵同学,你说这沈小雁是不是天马行空的初恋情人呢?

她的八卦让我觉得很是无聊。我一把抢过手机,扔下她去追马九爷了。偏偏路窄,被破马褂给挡住了。破马褂挑了几只金坛,左摇右摆的,我绕也绕不过去。我只好问破马褂,马褂叔,这儿以前是不是叫花塘村?我对县城周边的村庄知之甚少,虽然不过一步之遥,但这一步之遥把我同它们完全隔开了。父亲的老家在县城的东边,同西郊村不属于同一个镇管辖。我在县城长大,大半都在校园中,越镇的事情更不可能知道,何谈它们的前身旧事。

对啊,是叫花塘村,村子中央原来有片莲花塘,县城卖的莲藕多半都是在那儿挖的呢。破马褂瞥了我一眼,眼神中分明藏着轻蔑。

那您认不认识一个叫沈小雁的女孩子?我接着问。

这个……我不是花塘村的,你得问九爷,九爷见的人多,记性好,没有谁他不晓得。破马褂倒很识趣,将我推给了马九爷。

马九爷反问我,那个女孩子多大了?花塘村好像没听说过这个人。

她是从上海来的,当年插队在这里。

马九爷乜斜了我一眼说,那些上海的青年呀,早走了,村子里一个也没有了。

我发现我问话的方式让马九爷产生了歧义,只得把天马行空微信里的信息全盘托出。马九爷似乎听明白了,沉想了片刻才说,对,好像当年是死了一个女孩子,在河里淹死的,不知是不是你说的那一个,是哪一年的事呢?哪一年的事呢?他搔了搔脑袋,向我歉意地笑了笑说,想不起来了,没记性了。又提醒我说,你得问清楚,她哪年死的,葬在哪儿,有谁知道,不然怎么找她?

我把马九爷说的这些问题发微信给了天马行空,可是,许久许久,我的手机都静默着,没有回复。我也没有打电话给天马行空,也许他记错了,沈小雁的遗骸说不定早让她的家人寻回去了。我内心也有些畏麻烦,不想给自己找事。

那天收工时,马九爷突然说,小赵,你去找个人,桂花妹子,不,你该叫她桂花婆婆,兴许她知道。

桂花婆婆我知道呢,她做的桂花糖最好吃。马小丫卖弄着说。

桂花婆婆把你惯坏了!马九爷瞪了她一眼,她吐了一下舌头,噤声了。

我同马小丫的距离越来越近,迟早有一天她是我的菜,想跑也跑不掉,但在马九爷跟前不敢表现出来,得有所收敛。我父亲既然把我交给他,肯定他们关系非同一般。按正常情况推断,我父亲不可能有他这种朋友,无论哪个方面都不可能扯得上牵连。我把不准我的父亲,像他这种暴发户本来就是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只要有利益,只要能让他得到好处,什么人都会结交,什么事都会干得出来。我担心马九爷会把我的不轨偷偷告诉我父亲。我不惧怕作为“赵先生”的父亲,但恐惧作为“赵打铁”“赵蛮牯”的父亲。“赵打铁”“赵蛮牯”从来没有道理可言,哪怕在我母亲跟前,随时都有可能爆发他的淫威。我多少得向马九爷学着点,以便应付“赵打铁”“赵蛮牯”的突然拷问。

从我第一天站到小土包跟前开始,马九爷捡坟的程序始终一成不变,不多一个步骤,也绝不少一道程序。烧纸,上香,放鞭炮,唠唠叨叨一会儿之后才能破土动坟。这对谁的耐心都是一种考验,不单花木瓜的脸色难看,破马褂也皱起了眉头。如果捡的坟不过一座两座,倒耽搁不了多少时间。可是,现在,不知道有多少座坟在等着马九爷。忍无可忍时,花木瓜同马九爷商量说,九爷,您能不能简化些手脚?这可都是无主坟。马九爷白了花木瓜一眼说,无主坟也是坟,一座坟这么捡,一百座坟也是这么捡,你要是等不及了,我走就是,我不在场随便你怎么弄。只要我在这儿,就由不得你胡来!

马九爷一意孤行,该怎么干仍旧怎么干,丝毫也不马虎。破了坟墓表层的土,就要提醒大家小心,别伤着坟下的金坛,或者棺木。年久的原因,坟墓大多水土流失得厉害,覆盖的泥土变薄,有的棺木都腐烂了,弄不好就会伤到死者的遗骸。等掘了土,撬开棺木,马九爷吩咐我赶紧撑开那把黑布伞,谨防死者的遗骸暴露在阳光之下。打水的事交给了破马褂,破马褂偏又惜力,舍不得走远,在就近的某个泥坑打来半桶浊黄的泥水,招来马九爷一顿臭骂。破马褂,你睁大眼睛瞧瞧,这是水吗?一桶泥浆!你洗把脸给我试试,看你还有脸没脸。破马褂的脸挂不住了,红一团白一块。花木瓜劝说,九爷,这儿离河远着,将就着洗吧。洗你个头!马九爷终于发火了,一脚踢翻了水桶,浊黄的泥水淌了一地。闹腾的结果就是,破马褂不得不走远找个干净的水源,挑来两桶清水。

马九爷将木盆倒满水后又开始唠叨了。您老瞧着,这天气暖烘烘的,正好给您老洗个澡,洗干净了,洗舒爽了,您再搬去新家吧。他俯着身子,几乎趴在了遗骸身上。从遗骸的脚掌开始,马九爷将一截一截骨头从泥土中抠出来,就着木盆里的清水洗干净,再用毛巾拭干,依照自下而上的顺序一一放进金坛中。特别是死者脚掌手掌位置的泥土,马九爷就更仔细了,细碎地掏了个遍。捡金子啊。花木瓜小声说。又遭到了马九爷白眼相对,花木瓜,你摸摸你自己,要是哪儿少了一块骨头,你还不哭爹喊娘?将两桶水洗完成了,才将遗骸的身体弄进金坛,放在最后的是骷髅头。骷髅头进了金坛之后,在坛口垫上一张红纸,盖上坛盖,一座坟就完事了。

我问过马九爷,怎么会干上捡坟这个行当。马九爷叹口气说,三百六十行,行行都养人,行行都得有人做,别人不愿意做,我就做了。他毫不避讳谈起了自己捡坟的经历。他的师父是个孤老头,捡了一辈子坟,连女人也没讨上。没人愿意嫁给一个捡坟的,只要想着这事,谁都会头皮发麻,身上长鸡皮疙瘩。捡到后来,孤老头捡不动了,又没人接替他,村子里的坟就没人捡了。有一回,马九爷帮一户乡邻起坟,坟挖开了,挖坟的几个人却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愿意触及棺木里的那具遗骸。僵持到最后,马九爷就走到了棺木边,仿照孤老头捡坟的样势,把棺木中的骨头一一捡到了金坛中。有了第一回就有第二回,想不干也推脱不了,爽性就干上了,认了孤老头做师父,孤老头也不隐瞒,把一生捡坟遇到的各种情形竹筒倒黄豆,一粒不剩倒给了马九爷。孤老头最后说,小九啊,世上可怖的不是死人,而是活人,你捡坟也有不少时候了,骨头不像石头,石头是冷冰冰的,骨头不一样,不管谁的骨头都是温暖的。都说人死了,魂散了,其实魂没有散,魂藏在了骨头里。血肉都腐烂了,为什么单单留下骨头,那是因为魂藏在骨头里。小九啊,要干就认真干,你捡坟时的一举一动,死者的魂魄都在骨头里盯着,你对它恭敬,善待它,它会感激你,保佑你。别看师父这个样,你要相信好人终有好报。

小赵啊,我师父没说假话,你摸摸骨头,骨头真是温暖的。马九爷拿着一根刚刚洗净的大腿骨对我说。

它让我想起了被马小丫抛弃的那截金黄的手指骨,的确,骨头是温暖的。我偷偷藏下那截手指骨时全然没有冰冷的感觉。

去不去找桂花婆婆,我犹豫了,马九爷让我去找她,说不定她真的知道许多事情。如果证实当年淹死的那个女孩子就是沈小雁,我该上哪去找她的遗骸?这些天,马九爷他们挖走的无主坟不是一座两座了,有可能早让他们挖出来了。虽然每个地方挖出来的无主坟都做了记号,但找寻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即便找到了,万一天马行空只是心血来潮,随口那么一说,我又该如何处理沈小雁的遗骸?如果当年花塘村淹死的那个女孩子不是沈小雁,我更没必要去找桂花婆婆。事情由天马行空而起,最清楚情况的肯定是他。接连两天,天马行空都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去与不去,我想还是等他回复了再作决定。

马小丫却一个劲地撺掇我,去吧,我带你去找桂花婆婆,她一定知道真相。马九爷在一旁帮腔说,小赵,既然要找那个女孩子的遗骨,就该争取时间找到安葬的地方才是,不然挖出来了,混到一块就难办了。要么你打个电话问问你的老师吧。马九爷说的的确是个问题,如果过些天天马行空回复,执意要找到沈小雁的遗骨,那时无主坟早已挖完了,所有的金坛都混到了一块,那就真没办法了。马小丫出主意说,爷爷,从今天开始,每座坟开挖之前我都拿手机拍个照片,挖出来的金坛都编上号,做资料保存起来,将来有别人查找也很方便。马九爷朝马小丫竖起了大拇指,还是我孙女聪明!花木瓜又在旁边嘀咕说,早过了规定迁坟的时间,这些坟都是无人过问的野坟,做资料给鬼看啊,纯粹浪费时间。

我接受了马九爷的建议,给天马行空打了电话,但他的手机关机了。还是先去找桂花婆婆吧,我向马九爷告了假,跟随马小丫走了。

村里的房屋所剩无几,到处都是拆除过后的瓦砾场。马小丫领着我左绕右拐,穿过几处瓦砾场,抄近道上了新辟的道路。新路很宽敞,但未来得及铺上水泥路面,一路泥泞,不时有工程车轰隆隆碾过。沿着新路朝村外走,我要去开皮卡车,马小丫取笑说富二代就是个纸糊的傀儡,不经折腾。后来,又延续了前两天的八卦,你说,沈小雁是不是你那个天马行空老师的旧情人?我白了她一眼,不答话。她捉住我的胳膊拽了拽说,别那么小气,说说嘛,我猜她一定是的。我被她纠缠得烦了,没好声气地说,我怎么知道?!你去问沈小雁,她一定会满足你的好奇心!马小丫恨恨说,我踹死你!朝我的小腿上踢了一脚,踢得我打了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我怒视了她一眼,她却笑着跳过来挽住了我的胳膊,我甩了几下没甩掉,只好任由她挽着。出了村子朝东走,没几步就进入县城了。通西郊的街道是前几年才建的,刚建时街道两边才开发到三四线,这会儿已经深入到七八线了。马小丫打电话问询了好几次,才在街道南边的最底部,靠近山崖的位置找到桂花婆婆。村里的住房拆除后,安置房尚未到位,桂花婆婆一家就租了夹在高楼和山崖之间的一栋临时建筑作为过渡房。房子是用水泥砖修建的,一排三间,苫的水泥瓦,简陋而粗糙。同临时建筑形成强烈反差的是桂花婆婆,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身材姣好,一点也没走形,走路时脚底下像是踩着音乐,很有节奏,姿势也很优雅。脸上的皱纹全让笑容给掩饰了。全然没有老态,叫人不敢相信这是个年过花甲的老太婆,而且是个乡下老太婆。

奶奶,您越来越妖艳了!马小丫的夸赞大胆而又热烈,带着故作的惊讶。

这孩子,敢这么取笑奶奶,不怕奶奶撕烂你的嘴。桂花婆婆佯装愠怒,但装出来的愠怒遮蔽不了荡漾的笑容,很明显马小丫的恭维让她很受用。

奶奶舍得么?小丫说的可是真心话,小丫都嫉妒您了!马小丫像是承受了莫大的委屈,声音都温顺了许多。

别同奶奶贫嘴了,说,是不是惦记着奶奶的桂花糖了?桂花婆婆嘴上同马小丫说话,眼睛却盯住了我。

我惦记着奶奶呢,嘻嘻,也惦记着奶奶的桂花糖,谁叫您做的桂花糖那么惹人馋。马小丫也发觉了桂花婆婆的眼神,拿手在我的背后拱了拱,将我朝桂花婆婆拱近了一步说,这是我爷爷新收的徒弟,人家可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不像小丫没出息。

你爷爷可真有眼力。桂花婆婆将我重新打量了一遍,转脸朝马小丫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把马小丫闹了个脸红脖子粗。这才说,你们先坐着,奶奶去拿桂花糖。

桂花婆婆很快泡了茶,端来了桂花糖。事情这才转入了正题。

奶奶,您认识一个从上海来的叫沈小雁的女孩子吗?马小丫替我问桂花婆婆。

沈小雁?上海来的女孩子?桂花婆婆似乎一下子没转过弯来,一脸迷惑瞧着马小丫说,奶奶哪会认识那么多人啊?!又若有所思说,沈小雁这名字好像听过呢。

我补充说,她是当年插队在村里的。

桂花婆婆才恍然大悟说,难怪这名字听着耳熟呢,原来你们说的是她呀,是的,是有一个女孩子叫沈小雁,我还同她一块跳过舞,她很会跳舞,教会了我很多支舞呢。可是——她很早就去世了呀。她的脸上很快又现出了迷惑。

马小丫插话说,奶奶,您们当年跳的什么舞呀?

桂花婆婆的兴致被马小丫扯到跳舞上去了。她站起身,示范了几个动作,一会儿把双手按在胸前,一会儿又把它们贴在腮帮子上,过一会儿落到胸前组合成一个心形,之后一蹦一跳的,把手组成的心形一波一波往天上递送。好半天我都没瞧明白,这叫什么舞,不像街舞,不像蹦迪,民族舞?更不像,倒有几分像时下老太婆跳的稀奇古怪的广场舞。

马小丫跟着学了几个动作,一举手一抬足,粗糙而拙劣,难看死了。

看不懂吧?这叫忠字舞,我同沈小雁跳的就是这个。桂花婆婆多少有些卖弄的意思,年轻时她一定是个爱出风头的女孩子。

奶奶,您好棒!马小丫没羞没耻地恭维。

那会儿我们跳忠字舞,唱语录歌……桂花婆婆被马小丫恭维后越发来了精神,边唱边跳,闹腾得没个休止。我狠劲瞪了马小丫两眼,怪她多事,马小丫还了我一个鬼脸。

好不容易桂花婆婆才安静下来,我把天马行空的微信简要地说了一遍。桂花婆婆的脸泛起了潮红,额头上冒出了细小的汗珠。她哦了一声,一边擦着汗珠说,原来是这样……可她埋葬在哪儿我并不知道呢。

莫非她没安葬在花塘村?我问。

桂花婆婆解释说,她是葬在村子里,葬在哪个山头上我并不知道,我原本要给沈小雁送葬的,可我爹不让,小丫知道的,村里有个风俗,死者不满六十岁的,下葬都在晚上,黑灯瞎火的。而且沈小雁是非正常死亡,是在河里淹死的。村里人把这个叫溺死鬼。

桂花婆婆的神情有些黯淡,似乎还在为没能给沈小雁送葬而愧疚。

是情杀?还是自杀?是不是有很多男孩子追求沈小雁?马小丫又开始八卦了。

桂花婆婆第一次皱起了眉头,看了马小丫两眼,嘴巴动了动,好像不知该怎么说。……这个我还真没听说,村里人只是觉得怪可惜的,那么年轻漂亮的一个女孩子,说没就没了。有些让人不敢相信……不过,还真有许多男孩子喜欢她,生产队上的也有,上海来的男孩子也有,还有县城里的……听说有男孩子为她打过架……换了我是男孩子,也会喜欢她,有人同我抢,我也会同他打架。又转脸问我,你那个老师叫什么来着?

我把天马行空的姓名告诉了她,桂花婆婆沉想了片刻才说,对,好像是有个姓谭的……

情杀还是自杀呢?……马小丫陷入了自言自语。

我从卧室出来时被父亲堵在了客厅。他铁青着脸,脖子上青筋暴突,双眼像火焰喷射器,恨不得立刻将我烧成灰烬。他睡衣上的一颗纽扣错了位,底襟一高一低,领口因为错位而敞开着,大半个脖子都裸露出来了。他左脚的睡裤挽到了膝头上,右边的裤管罩住了脚踝。每次暴怒时,他都衣衫不整,绝对不是什么“赵董”“赵先生”,而是同土匪无异的“赵蛮牯”。

你给我老实交待,昨天疯到哪儿去了?说呀,你哑巴了?!他的声音仿佛挥舞的铁锤,一声比一声砸得狠。

我偷偷溜了他一眼,没有吭声。我不吭声是因为没有摸清楚他的底牌,是要我说还是压根不让我说。如果他不让我说话,我只有忍气吞声,不能做任何辩解,否则会进一步激怒他。如果他真让我解释,就会静下来,拿蛮牛一样的眼睛盯着我。我必须尽快开口说话,晚一步他都会认为我在撒谎,在找理由欺骗他。

孩子都这么大了,你能不能轻点声,好好说话?我母亲劝说他。

你给我滚一边去!这是男人们的事情,你嘴痒找块铁砧去磨。他挥舞了一下胳膊,似乎要把母亲当废铁渣给扔出去。母亲不敢吱声了,转身钻进了厨房。客厅静下来了,只有父亲盯着我的目光发出蛇信子一样咝咝的响声。

我猜想,父亲是在我去找桂花婆婆时去了坟场,要不然没有理由这么怒气冲天。这些天,除了找桂花婆婆时离开了一次坟场,我哪儿也没去。那天拜师马九爷时,他就瞧出了我的不情愿,断定我会消极怠工,所以想方设法来监视我。这种小伎俩,别人瞧不破他,可怎么也瞒不过我。

我把去找桂花婆婆的原因从头到尾详细地给他说了一遍,还特别说明那个天马行空——谭老师,曾经对我如何如何关照。我解释的过程他的目光像蚊子一样叮住我,似乎想从我脸上叮出什么破绽。他倒是比以往更有耐心了,也许是商场上拼杀的结果。就这些?他问我。他似乎不完全相信我的解释,或许以为是我胡编了一个故事。我点头说,是。

父亲并没有因此挪走他的目光,沉默片刻后说,你给我听着,不管你说的事情是真是假,我都把它当做真的来听。我将你放在马九爷的身边,不单单为了做善事,要做善事,什么事情不可以做?给敬老院的孤寡老人捐衣捐被,资助贫困大学生,只要有了钱,什么善事不能做?非得去捡坟?!你给我长点脑子,放亮眼睛,西郊村中心的黄金地段可是攥在你老爹手心了!你该暗示一下马九爷,先把那几块地上的无主坟清理了,其他的地暂且抛到一边,能拖多久拖多久,能拖到什么时候就拖到什么时候。拖一天就有一天的商机。村中心那几块地的设计图纸都弄好了,马上要开始做地勘了。记住,清理野坟时你要紧紧盯着,让马九爷弄仔细点,千万别留下孤坟野鬼。你要找那个死去的女孩子,也要等到那几块地上的野坟清理干净了之后。

父亲终于露出了他的狐狸尾巴,就是迁坟这样的事情,都没忘记要算计竞争对手,难怪他会在商场上春风得意。他的行为叫我不耻,却又不能去抗拒他。他积累的财富越多,我未来继承的财富也越多,这是难以拒绝的诱惑。

见到马九爷时,我把父亲的旨意委婉地转达给了他,他听后愣怔了一下,好像我父亲的旨意让他深感意外。不管哪儿的坟都要迁的,不可能让它们埋到楼底下。他的情绪明显有些不满,但随即又转口说,明儿个咱们就从村中心开始。

第二天,马九爷果真就转移到了村中心,一天时间清理了大半个小土包。收工时,花木瓜和破马褂一块把金坛装上了三轮车。这是每天的必修课,当天挖出来的金坛都由花木瓜拉走,堆放到管委会指定的位置。花木瓜,我同你们一块去。马九爷冲着他们的背影叫喊。花木瓜似乎没听见,没等马九爷走近就发动三轮车轰隆隆走了。这狗日的,聋了。马九爷似乎很生气,吩咐我说,小赵,把车开过来,跟上他们。

我跟着花木瓜的三轮车,三轮车径直朝西走,我跟着它朝西开。三轮车出了西郊村,过了桥,往南钻进了山谷中。进入山谷不远,三轮车忽然停下来了,花木瓜跳下车,往回朝我们走了过来。九爷,您老就别去了,干了一天的活,够累的,早点回去休息吧。花木瓜从车窗口探进来半张脸,脸上堆满了笑。我很是奇怪,从我加入捡坟的队伍开始,从来没见花木瓜对马九爷的态度这么好过。都干惯了,累什么累啊,我就去看一眼。马九爷的脸上也是和颜悦色。都是您捡的金坛,有什么好看的。花木瓜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又恢复了往常的阴沉。正因为是我捡的,才要看看。马九爷固执地说,小赵,我们走!

山谷并不宽敞,道路弯弯曲曲,还是条土路,泥泞,且有不少坑坑洼洼。摇摇晃晃走了一段路之后,有条小河汇入山谷,两河交汇之处有一小块平地,挖来的金坛砖砌似的码放在平地上。金坛的数量不少,差不多把平地全给占了,金坛还在增加。马九爷在金坛跟前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他的眉头慢慢拧紧了。花木瓜,那些金坛哪儿来的?他突然质问花木瓜说。什么哪儿来的,都是您捡来的。花木瓜回答,听他的口气并不怎么硬朗。你睁开眼睛瞧瞧,骗得了神骗得了鬼,骗不了我的眼睛,那是我捡的金坛吗?马九爷指着其中的某些金坛,鼓着眼盯着花木瓜。我也瞧出来了,马九爷手指着的那些金坛同别的金坛不一样,都是新金坛,坛口没有垫红纸。你别管哪儿来的,这个与你无关,你别狗捉老鼠多管闲事。花木瓜并不惧怕马九爷的质问,言语之间似乎还藏了某种威胁。九爷,您就睁只眼闭只眼,当做没看见。破马褂劝说马九爷。你的眼睛瞎了,可我的眼睛没瞎!马九爷愤怒了,一脸鄙视向着破马褂说,想不到你变成了这种人!什么钱不能挣,挣这种昧良心的钱!破马褂勾着头,嗫嚅说,九爷,您别这么说我……马九爷推了破马褂一把说,走开!别挡着我的道!让我瞧瞧那些金坛里到底装了什么东西!

马九爷将一只坛口没有垫红纸的金坛搬到地上,揭开坛盖,拿手在金坛里摸了摸,摸出了一根骨头。暮色模糊了,我瞧着马九爷手上的骨头同柴棍没什么两样。马九爷将骨头捅给了破马褂,破马褂,你给我看清楚了,这是他妈的什么骨头!破马褂往后退了一步,躲过了马九爷捅过来的骨头。马九爷将骨头掷在了花木瓜的脚下,花木瓜像被火烤似的撤后了好几步。花木瓜,你摸摸你自己,你身上长的就是这种骨头吗?呸!狗骨头!马九爷的声音变调了,愤怒之中还夹带着说不出的苍凉。

马小丫莫名其妙对沈小雁的事情着了迷,好像不是天马行空在寻找沈小雁,而是她在找寻她。桂花婆婆说她能歌善舞,一定长得非常漂亮。她自信满满地想象,又逼迫我跟着她猜想,你说,沈小雁是不是大眼睛,长睫毛,下巴尖尖的,典型的锥子脸?这就是她对漂亮女孩的审美标准,桂花婆婆提供的信息有限,她只有借助想象来完成对沈小雁外部形象的虚构。我哪见过啊?我腻烦她八卦,却又不能不敷衍她。猜猜嘛。她撅起了嘴,脸色像要晴转阴了。眼睛是有些大,不过睫毛没那么长,鼻子像个小铃铛,下巴却是肉肉的,脸也不是锥子脸。我对照马小丫的脸蛋来推测沈小雁的形象。马小丫开始没意识到我在说她,一本正经地同我争辩说,不对不对,她绝对是锥子脸,你不觉得锥子脸才漂亮吗?我呵呵对她笑着,表情可能有点坏。她立刻反应过来了,使劲在我大腿上掐了一把说,我让你猜,我让你笑!

马小丫得不到我的呼应,就去找桂花婆婆。可能在那儿没得到她想要的,又叽叽歪歪回来了。问明白了?沈小雁有多少个男朋友?我笑话她。都像你啊,花心大萝卜。她白了我一眼,有些闷闷不乐。桂花婆婆让她捎了一小袋桂花糖给马九爷,她把它交给了他。她折回来时我逗她说,桂花婆婆是不是你爷爷的相好?她歪着头,挑衅似的回应我说,是又怎么样?!我的话头被堵住了,这女孩子不只喜欢八卦,脸皮也够厚,还有几分霸道。一个让天马行空念念不忘的女孩子,不可能像马小丫这样。我的思绪不知不觉滑到了沈小雁身上,那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子,我的脑海里漂着一张模糊的脸,怎么也瞧不真切。

闹腾中,我终于收到了天马行空回复的微信。——小赵同学,对不起,这些天身体闹毛病了,在医院住了几天,你师母(她是母老虎)不让我碰手机,把手机给收缴了,今天才给要回来。沈小雁是一九七○年夏天离世的,安葬在一个小山包上,坟地的旁边好像有片树林,是什么树我就记不清了。我问过几个当年一块插队的校友,他们也都记得不怎么确切了。当地或许有知情的,请多找个人打听一下。拜托你了!微信的末尾天马行空用了个抱拳的表情。

我把微信的内容复述给马九爷,马九爷听了皱起眉头说,小山包上哪还有树啊?!当年大炼钢铁,都给剃了光头。你老师是不是记错了?

的确,这些日子经过的几个小山包,哪个小山包上都不曾见到过树木,有的只是杂草和荆棘,和未来得及收割的农作物。我把马九爷的怀疑用微信发给了天马行空,老师,你确定沈小雁下葬的地方有树吗?

我想想……好像是有树,是有树。沈小雁的坟墓就在树林的旁边。

马九爷摇晃着脑袋说,记错了!肯定是记错了!

沈小雁的父母怎么没把沈小雁的遗体接回去?我问天马行空。

手机静默了一会儿,天马行空才发来回复——她的父母在她去世前半个月双双离世了。

我被巨大的沉默攫住了,不知该如何回复。

之后,天马行空给我发来了一张图片,是个女孩的照片。照片是翻拍的,有些模糊,但看得清一个人的大致容貌。照片上的女孩同马小丫的想象相去甚远,剪着一头齐耳短发,大眼睛,娃娃脸,脸上未脱稚气,像个中学生。还是只鸡雏呢。马小丫看过后啊了一声说,好像很失望。

我想,应该把沈小雁的照片给桂花婆婆看看,或许天马行空要找的沈小雁同桂花婆婆一块跳忠字舞的沈小雁不是同一个人。但桂花婆婆看过照片后眼泪淌得满脸都是,哽咽着声音说,没错,是她,就是她!你们瞧瞧,她脸上还有个小酒窝呢。

桂花婆婆咿咿呀呀哼起了歌谣,哼的什么,一句也听不清楚。哼着哼着,她忽然萎下身子,蹲到地上放声痛哭起来。我和马小丫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安慰她。

好长一会儿,桂花婆婆才收住哭声,一边擦眼泪一边责骂自己说,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没羞没臊。挺难为情地向我们解释说,我控制不了自己,让你们见笑了。

奶奶,您是个多么看重感情的人啊!马小丫的眼眶跟着有些发红。

桂花婆婆的情绪也感染了我,我没敢做声,怕自己的声音有变化了。后来,我问,奶奶,您记不记得哪个小山包上长有树林?沈小雁埋葬的地点就在树林的旁边。

树林?桂花婆婆愣住了,像是在回想,大概没能回想起什么,歉意地笑着说,都几十年了,真记不住了,我问问当年一块跳舞的姐妹,也许她们有记得的,到时再告诉你们。

确认了沈小雁的存在,我的内心忽然沉重了,该怎么找到她,这是个大问题。马九爷问我,你桂花婆婆怎么说?我摇了摇头回答他,她也不知道沈小雁的埋葬地点。

找个人哪有那么容易啊!马九爷慨叹似的说。

之后,马九爷同我谈起了当年他寻找他二哥的故事。马九爷的兄弟姐妹有九个,他排行第九,是最末一个。他有个二哥,十七岁时被白崇禧的部队捉去修筑工事,再也没能回来。马九爷长大后才知自己有个二哥,父母还告诉他,二哥最疼爱他这个最小的弟弟。但马九爷对他二哥没一点印象了,他二哥在家时他还太小,根本不可能记住什么。马九爷继承孤老头的衣钵之后就萌生了要把他二哥的遗骸找回来的想法。当年同他二哥一块被抓走的乡邻中有两个侥幸逃脱了,根据他们提供的线索,他一路找去,前前后后跑了三次,最后才找到他二哥当年修筑工事的地方。听当地人说,当年有不少民工死于炮火之中,有好心人把死者的遗体掩埋了,留下几座大墓。马九爷在每座坟墓前都磕了头,烧纸焚香,但没有勇气挖开坟墓。他不能确定他二哥就埋葬在大墓中,就算在其中,也无法辨认了。

天不让人相见,谁又奈何得了。马九爷的遗憾传染给了我,我的心情也灰暗起来。

村中心那几块地上的无主坟清理得很顺利,这让我很着急,坟迁得越顺利,找到沈小雁遗骨的希望就越渺茫。我有种预感,沈小雁的遗骨怕是找不到了。近两天虽然没收到天马行空的微信,但我知道他肯定在默默等待最终的结果。

就在我束手无策时,父亲把保时捷跑车的钥匙丢还了我,我明白,这是对我落实他旨意的奖赏。从地板上拾起钥匙时我却高兴不起来,甚至内心有些悲凉。我竟然被父亲这种人收买了,心甘情愿成为他的俘虏。沈小雁的死同我没有半毛钱关系,找不到她的遗骨也不是我的责任,无非对天马行空说声对不起。我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耳光,在脸上留下了五根红指印。同死人骨头打交道这么多天了,也该放松一下,慰劳一下自己。我给马小丫去了电话,叫她在某个地方等我,同我一块去兜风。

钻进汽车时,马小丫说,沈小雁……

小丫同学,从现在开始,你别给我提什么沈小雁,不然我同你绝交!我一字一顿地说。

你怎么了?马小丫被我吓住了,声音里透着几分胆怯。

不怎么,就是不许你再提起她!我的脸一定冷若冰霜。

我踩住油门,汽车低吼一声,像飞似的狂奔起来。汽车,行人,树木,路边的建筑物,浩瀚的田野,刚开始还能看见它们奔逃的身影,但很快就剩一闪而过的感光。马小丫放声尖叫着,不知是由于惊吓还是出于兴奋。很快,我的耳边只留下呼呼的风声,马小丫的尖叫不见了。到后来,我的脑子渐渐成了一片空白,什么声音都不存在了。世界一贫如洗的安静。

我将车刹住时,马小丫仍在啊啊啊地尖叫,止不住内心的亢奋。过瘾!真过瘾!她朝我扑过来,一把搂住我的脖子,在我脸上猛亲了一口。然后放开手,却又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见我没反应,再次扑过来搂住我的脖子说,亲,再飙一程吧。她的疯狂让我深感意外,但我没有顺应她的要求。

去喝酒吧。我说,你会不会喝酒?

去就去,谁怕谁!她的脸颊红彤彤的,还没从飙车的兴奋中走出来。

我同马小丫去了一家叫秒秒的酒吧。这家酒吧我来过多次,可始终琢磨不透老板为何把它叫做秒秒。噪耳的音乐,迷离的灯光,跳艳舞的女郎,冷艳的陪酒女,喧嚷的酒鬼,空气中每个分子都散发着酒精的味道。这同别的酒吧没什么两样。第一杯酒下肚时,马小丫呛着了,虽然被喧嚣掩去了咳嗽声,但从胸部的起伏看得出她呛得不轻。两三杯酒下去之后,她慢慢就自如了,有了老酒客的范儿。来,为沈小雁干一杯!她端起酒杯碰了一下我的杯子。我拿手指了指她的鼻梁,算是警告她。她闭上眼,任由我指着她。我仰脸喝下了这杯酒。有了酒,我不再在意她提到沈小雁了。一杯一杯朝深处喝,我体内有股躁动被挑逗起来了。我附在马小丫的耳朵边说,我要你。她疯疯傻傻地说,我没听到你说什么。我提高声音说,我要你。她仍旧说,你大声点,我没听到。我不得不放开噪子,歇斯底里地叫喊起来,我要你,我们去开房!近处的几个酒客朝我们张望了一眼,轰然笑开了。但远处的一些酒客依然沉浸在他们的欢乐中,对我的叫喊没有丝毫反应。

去就去!她跟着我踉踉跄跄出了酒吧。

马小丫的身体比她的脸蛋更迷人,更能激起我的欲望。我俯瞰这张脸,同沈小雁居然有几分相似的地方。瞧着,瞧着,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别的原因,沈小雁的脸完全取代了身下这张脸,同我赤裸相对的仿佛不是马小丫,而是沈小雁。我迷迷糊糊地说,沈小雁……身体莫名其妙不听使唤了,有什么东西正从体内开溜,越来越不振作了。马小丫用嘴堵住我的嘴,不让我说下去。她在努力地把我那些开溜的东西追回来。

事毕,她对我说,同我去个地方吧。

什么地方?我有些诧异地看着她,她的脸比飙车那会儿更为赤红。我接触过的几个女孩子,在知道我有个做房地产商的父亲之后,曾经提出过这样或那样的要求。

我要那个骷髅头。她不急不缓地说,一边眼睛晶亮晶亮地盯着我,好像她要的不过是件极普通的东西,一个手提包,或者一件衣服。

我实实在在被她的话惊着了……那天在迁坟的现场,马小丫到来时,赶巧马九爷正从棺木中捧出一颗骷髅头。它不同于寻常的骷髅头,额头饱满,牙齿齐整,脸部的骨骼很有线条,是一颗漂亮的标本。把它送给我吧。马小丫央求她的爷爷。结果可想而知,她不仅没得到那颗骷髅头,反而被马九爷毫不留情地训斥了一顿。你真敢要?!我从床上弹了起来,不相信她有那个胆量。记得当初把那截手指骨塞到她手中时,她尖叫一声跌坐在地上,被吓成了那个熊样。她看出了我的怀疑,格格笑开了。傻瓜!那天我是骗你的……你不知道我上的什么大学,告诉你,医学院,我会被一截小小的死人骨头吓倒?笑话!本姑娘是无神论者,鬼魂全他妈是扯蛋!

它太标致了,简直迷死人了!她赞美那颗骷髅头。

她是不是有些不正常,有些变态了?

见我不响应,她斜睨了我一眼说,你不敢去?你不敢去我一个人去!

去就去!我套用了她的一句话。

在要不要将寻找未果的消息发给天马行空时,我犹豫了许久,他会不会责怪我没有尽心寻找?嘴上不说,内心的失落难免会有。扪心自问,我完全可以多找几个人打听一下,也许有人知道呢。我又宽慰自己,虽然没拜托马九爷他们,但马九爷应该不会袖手旁观,背地里肯定找人打听过,只不过没有得到可靠的消息而已。无主坟的迁移还没到收尾的时候,说不定还有转机。

事情真就应验了我的预想,没过两天,马小丫突然接到桂花婆婆的电话,桂花婆婆说她在一个姐妹那儿打听到,沈小雁埋葬在离河边不远的小山包上,小山包一边长有毛竹,沈小雁的坟墓就在竹林的旁边。桂花婆婆的那个姐妹曾经去过沈小雁的坟边,在附近挖竹笋时被蛇咬过一口,所以一直记得。应该有很多人到那儿挖过竹笋,也有很多人见过沈小雁的坟墓。时间长了,沈小雁的坟墓被雨水冲洗,有可能成了平地。那一拨知情者有的早已离世,有的年纪大了,记忆力衰退,慢慢淡忘了。天马行空的记忆多半也发生了紊乱,将竹林误记成了树林。

我将桂花婆婆打听到的消息告诉马九爷,马九爷听了叹口气说,这帮傻蛋,那哪是葬坟的地方。

过了许久,我才弄明白马九爷叹气的原因,当地人不会把坟墓安葬在竹林附近,竹根长势那么厉害,会钻进棺材里,竹笋会破坟而出。天马行空那些人哪里有这个经验,沈小雁的坟墓八成被竹林吞没了。即使没被吞没,也被竹根钻得千疮百孔了。

马九爷领着我在竹林中穿来钻去,找寻了半上午都没发现坟墓的痕迹。竹林的面积比原来宽了许多,沈小雁的坟头有可能长满了毛竹。后来,在竹林的东边,马九爷在几块散落的石头上方找到了踪迹,那儿长满了荆棘,荆棘之下的土壤比旁边的坡地高出了那么一点点。砍去荆棘,一座坟墓的模样若隐若现。小心翼翼地掘开地表,一层层朝下挖,一些残存的骨骸慢慢浮现了。的确是一座垮塌了的坟墓,棺木早已腐烂,所幸死者的骷髅头还算完整,马九爷凭借多年捡坟的经验判断,死者是个女性。至于是不是沈小雁,马九爷不敢说,我也不敢肯定。

但我只能把她当做沈小雁了。

往后,这个长满毛竹的小山包被平整了,平整的过程中也没听说有别的发现。

我将找到沈小雁的消息告诉了天马行空,还把捡坟过程中拍的几张照片一并发了过去。天马行空几乎迫不及待给我回复了——小赵同学,拜托你将沈小雁的遗骨尽快送到上海来,所有费用由我支出。

我向父亲报告了沈小雁的发现,并把天马行空的请求也告诉了他。我破例得到了父亲的支持,甚至得到了他的夸奖。我将沈小雁的遗骨在殡仪馆火化了,装进了骨灰盒。我偷偷约了马小丫一块去上海,她参加了县城医院的招聘考试,考试结果还没出来,在家闲着也是闲着。马小丫借口去外地找工作,从家里溜出来与我会合。我们在一个晴朗的上午登上了去上海的火车,在另一个晴朗的上午,在上海的公园,见到了等候已久的天马行空。他端坐在树荫底下,眼睛直勾勾地迎着我们。他的旁边守护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大概是他的保姆。来了?他的眼睛中有微光,说话声比上课时低了不只八度。

来了。我把沈小雁的骨灰盒恭恭敬敬地递到了他手中。

他将骨灰盒放在膝头上,上身缓缓压了下去,最终伏在了骨灰盒上。他就那样蜷缩在轮椅里。有风吹动他花白的头发。一片早该在冬季凋零的树叶从树上飘落下来了,在风中旋转着,就是不肯坠到地面上。

那个保姆的目光被别处吸引了,一个穿红着绿的女人正咯吱咯吱从那里走过。

阳光正好。

空气中有微香。

许久,许久,天马行空都不见动弹。

走吧。马小丫拽了拽我的手。我顺势捉住她的手,转身向公园外走去。我们没走出几步远,身后突然传来那个保姆的喊声,请等一等——。我们转过身,又回到了天马行空的跟前。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天马行空哽咽着说,这个,还是请你们带回去吧。他双手托着骨灰盒向我递了过来。

老师——

天马行空摆了摆手,示意我们离去。

我愣住了,这是绝没有想到的结果。我早就计划好了,把沈小雁的骨灰盒交给天马行空后,我就偕同马小丫到上海各个景点走走,再到南京苏州等地转一转。玩够了再回去,说不定父亲又要安排我去做别的善事了。我机械地接过骨灰盒,将它拎在了手上。我们就带着它吧。离开天马行空后马小丫说。没别的办法了,只能随身带着它。我不想牺牲我和马小丫的旅游,那就让骨灰盒中的魂灵同我们一块看看旅途的风景,也让她见证一下我和马小丫似是而非的爱情吧。

责编:朱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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