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俊玲
一进工厂,晴的眼睛就不够用了。无论是宽敞的大车间还是低矮的小厂房,塞满了大大小小车床,铣床,冲压床,剪床,空气压缩机,油漆线,烘干炉,自动流水线等等。浓烟、火光、灰尘、噪音从不同的车间里涌出。有的发出钝响,有的发出锐利滋滋的叫声,有的低沉嗡嗡,像河水涌过人的头顶。电焊的弧光盛开如一朵朵玉兰花,重达百十斤的天车钩子,像一个倒置的问号。那四千吨的冲压设备实在是太恐怖了,上下模具咬合的瞬间,发出令人惊怵的巨响,山崩地裂般。晴下意识地缩了脑袋,一脸惊恐地紧紧抓住师傅的胳膊。
但晴喜欢这些高大的厂房,喜欢这些由钢铁构成的物质。在这片钢铁世界里,有的是冰冷、凛冽、冷峭、质感、力量,让人联想到某些艺术作品。而有着年轻的、年壮的,或已經失去水分的脸的工人们,穿着统一的蓝色工作服,固定在硕大的机器旁,表情严肃,他们把周而复始的动作变成了永恒的姿态。看到设备前探头探脑 一脸稚气的晴时,大多报以宽容的微笑。
旧式叉车叮里咣啷的声音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身边,笑容和蔼的女师傅拍拍她的肩膀,以后看的日子长着呢,来,先熟悉下我们的家伙什。
叉车吐出一口黑烟,像是从几十年烟龄的人嘴里飞出的一口浓痰。晴开着叉车,穿梭在厂区里,将一箱箱装着成品或半成品的零件从这个车间送到那个车间。
十多年过去了,厂子还是那个厂子,一些人离去了,一些人又来了。弥漫着烟雾飘扬着粉尘的车间早已关闭,以前随处乱搭建的各种小工棚也不见了,闪闪发亮的不锈钢电动门取代了大铁门。晴的叉车也换成了无极变速的柴油车,车身紧凑,操作简便,颜色靓丽,只是车屁股后面的那股黑烟让晴烦不胜烦。
班里来了新人,分给晴做徒弟。晴把自己所有的经验,所掌握的安全知识、操作方法倾囊相授。把一块钢板切割成所需的尺寸,冲压,焊接,油漆,烘干,包装等等,好繁琐复杂的工艺流程,每一个零件都来之不易,质量是企业的生命,我们在叉运的过程中,一定要谨慎小心,千万不要磕碰,多想想干活人的辛苦。记忆将她拉回往昔,晴想起了已退休的师傅,想起师傅当年对她说这些话时的语重心长。
灯光,制动,转向,每天的例行检查,这些动作,晴重复了二十四年。
二十四年,回首青春,没有遗憾。一切的一切,都捧给了已经长高,长大,生机勃勃,蒸蒸日上的工厂。
企业效益好,相关的设施和福利也跟着好起来。厂区内假山,喷泉,花园,大片的爬山虎和迎春花趴在墙上迎风招展。道路都铺上了柏油,两边,巨大的水杉和映山红,栀子花,绿着,香着。每天从这里经过,栀子花开时,晴总要摘一朵,别在她的叉车玻璃上,看着它,晴就很快乐。
晴的徒弟也成了班里的顶梁柱,并且也带了徒弟,一个刚从学校毕业的女孩,那萌态像极了当年的晴。把一块钢板切割成所需的尺寸,冲压、焊接、油漆、烘干、包装等等,这是一系列繁琐复杂的工艺流程,每一个零件都来之不易,质量是企业的生命······晴走过他们身边的时候,听到了徒弟说给新徒弟的这番话。
晴笑了,随即又湿了眼角。她发动叉车,驶向播洒了青春和激情的厂房。四千吨冲压床边,那只百十来斤的吊钩依旧悠悠地挂在天车下,述说着光阴的故事。晴收回目光,一踩油门,驶向时光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