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之理微(外两篇)

2015-01-17 14:00尹全生
东风文艺 2015年3期
关键词:跛子河神王军

尹全生

企业倒闭,王军夫妻双双丢了饭碗。丈夫瞎闯冒撞到沿海打工去了。妻子也想找份儿工作,就在本市四处打听,但除了“哭丧妇”外,再没有什么体面的职业了。她怕遭人耻笑,说宁肯呆在家穷死饿死,也不干那丢人现眼的差事。

女儿中学就要毕业,婆婆是残疾人,家务也确实需要人料理。可她是个上班工作惯了的人,呆在家总觉着心里空落落的,忧忧寡欢度日。

丈夫离家一年后她感到身体不适,到医院竟然检查出了要命的毛病:淋巴癌,性命最多还能维持四个月!

她瞒着孩子和婆婆给丈夫打电话。丈夫当时还没有手机,电话只能打到他打工的企业,由门卫老头代接喊人。

“你找王军?他……”门卫老头遲疑了半天才向她透露:王军打人致伤,昨天才被抓走,可能要判五六年呢!她两眼一黑瘫倒在地上。

苏醒后她一连几天躲在家里哭。后来眼泪哭干了,她倒觉得心里踏实了:靠山山崩靠水水流,眼下只能靠自己了!她冷静地梳理出了自己有生之年要做的事:给婆婆装副假肢,必要时把话挑明了,将女儿完全托付给婆婆;再有一两个月女儿就要放暑假了,到时候带上一老一小去千里之外探监,一家人最后吃上一餐团圆饭……

可是,做这些事钱从哪儿来?家里每月只有几百元“低保费”,仅够维持日常开支。她心一横,就到殡仪馆当了哭丧妇。

哭丧妇的差事是代人哭丧。在当地,死者火化前哭灵的人越多越排场,有钱有势人家都雇人哭丧。当然了,除非穷极潦倒,谁也不会充当他人的孝子贤孙人去哭丧。

而她已完全豁出去了:一个就要死人还讲什么尊贱荣辱,还要什么身份面子?只要能多挣些钱,把有生之年的事儿做完,丢人现眼又怎么了?

“哭丧妇”的收入,除殡仪馆按哭丧次数付费外,“表现突出”的,丧主还有小费。一般的“哭丧妇”替人哭丧都难哭出个真模样,边干嚎边往眼皮上抹辣椒,如此当然难以哭出悲情,得不到小费。而她的哭丧却哭得撕心裂肺挥泪如雨,比孝子孝女更痛不欲生。诀窍是她哭丧前首先酝酿情绪,在心里念叨:我一死,女儿就成了没娘的孩子了,丈夫还关在监狱里,身后的一家人可怎么过呀……

她第一次哭丧硬是哭得死去活来。丧主是权贵,感激涕零,付了两千元小费;第二次哭丧她又哭得差点儿背过去,丧主是大款,感动之极,付了三千元小费……她第一个月就挣了一万多元,成了当地著名的哭丧妇。

由于她的哭丧是真哭、嚎啕大哭,每次哭过都汗如雨下、筋疲力尽。一天下来嗓子哑了眼泡肿了,天晚赶回家她还要强撑着忙家务,等把孩子、老人侍候上床了,她再坚持给丈夫织毛衣,直到把自己织进梦乡……如此一天从睁开眼到闭上眼,心里就再也没有空落落的感觉了。

在世人的眼里,哭丧妇是极下贱的营生。因此,当她红肿着眼泡进出殡仪馆偶尔遇到熟人时,对方往往会长吁短叹:“你怎么竟落到……落到这般田地?”

她却丝毫不感到难堪,昂着头回敬:“我落到什么田地了?干啥不是挣钱过日子?”

……不知不觉中女儿放暑假了,就在她准备启程去探监时,一天早上丈夫竟然推门归家了!

她傻了:你、你王军不是蹲大狱了吗?

丈夫愣了一阵突然笑起来。原来丈夫所在的企业有近千个外来工,其中叫王军的就四五个。门卫老头只晓得罪犯王军,却不晓得她丈夫王军……事情水落石出后,她扑到丈夫身上痛哭起来,诉说自己就要离开人世的不幸。

丈夫听后大惊,马上带她到同一个医院复查。

这复查却又查出了怪事:她的淋巴癌居然消失了!夫妻俩都感到莫名其妙,医生也感到莫名其妙。

当地最权威的病理学专家,名西医、老中医,认真研究了她的所有病历资料后都大惑不解,说真可谓命之理微、天下至变者病也!

丈夫本是技艺非凡的技工,在外打工之初老板把他当普通打工仔对待,月薪除了吃喝所剩无几;前不久老板才发现他的能耐,聘其为高级技师,月薪比博士生还高!他发明的一项专利也被公司买断,得奖金百万。

丈夫给她留下一笔钱又外出打工去了。

“靠山”尚在,而且往后也不愁钱了,她鼓了几个月的那股劲儿便散尽了,再也不去当哭丧妇了。

她整天呆在家里,感到心里又空落落时就找人搓麻……

一年后她又感到身体不适,再到医院检查。这一检查居然又查出了要命的毛病:淋巴癌!丈夫赶回来安排她住进医院,可癌细胞已扩散,没几天人就不行了。

两个老搭档

乡下的瞎子和跛子会塑神,远近百里庙宇中的山神、土地等多出自他们之手。

每次塑神瞎子都唱主角, 跛子只管打杂。瞎子怎能塑神?他说自己心中有神,因此塑的才是真神。瞎子这是忽悠:他每次塑神,事先都由跛子根据所见形容描绘,瞎子依其所云塑造罢了。

这次他们被请到杨柳河边塑河神。可跛子从没见过河神,没法形容描绘,瞎子也就没办法下手。若说不会塑河神要遭人耻笑,若按山神、土地之类模样胡乱塑造,日后遭人非议,岂不砸了日后饭碗? 两人搜肠刮肚几日无果,为难得抓耳挠腮。这天一同外出打酒,要喝酒解闷。

途中过河,跛子由瞎子背着。水浅却宽阔的河床间多柳丛,是个“水清石出鱼可数,林深无人鸟相呼”的去处。到了河中间,跛子突然压低嗓门道:“柳丛里有人洗澡!”

瞎子当即收脚喘起来: “是光着身子的女人洗澡!”

跛子浑身发抖、牙齿打颤,结结巴巴地指示瞎子以柳丛作掩护靠近去。跛子在上面抖,瞎子在下面抖,抖作一处瞎子的腿就不听使唤了,“扑通”一声倒进河中。

这声“扑通”,惊得洗澡的女人抓起衣服逃之夭夭了。

跛子爬起来见没了女人,懊丧得直拿拳头擂胸脯——这是从没见过的白花花、赤条条的女人哪! 可一转眼就不见了!要不是跌那一跤……瞎子也懊丧──跛子形容描绘过的女人不少,但白花花、赤条条的女人还从没形容描绘过。要不是跌那么一跤……

懊丧猛然变成了火,忽地燃起来。瞎子先咬牙切齿地瞎轮起一拳:“狗日的!要不是你在我背上抖……”

跛子则照准瞎子的黑脸砸去一拳:“窝囊货!要不是你摔那一跤……”

打! 两个同室居住、相依相伴几十年的两个老光棍儿,用脚用拳用牙齿,打得天昏地暗。他们死打活拚的原因主要还不是仇恨对方,而是窝在肚子里那股由失望、懊丧、愤懑汇成的烈焰喷发的需要,不喷发出来非活活憋死不可! 当血从嘴里、鼻孔里、伤口里涌出来的时候,他们都感到爽快极了!

最后他们都瘫倒在河滩上,恨不得嚎啕大哭一场才好。

跛子忍着没哭:“说你狗日的窝囊吧你又灵光── 我只是说有人洗澡,你咋就知道洗澡的是女人?”

瞎子却又想笑了:“我的脊背被你顶得难受呀!”

当瞎子揭露了男人最浅显又最深奥、最原始又最复杂的秘密后,野笑便带着哭的腔调从他们嘴里爆发出来,惊得树林中的鸟儿尖叫着飞窜。笑过,懊丧了愤懑了都没了,跛子心里甚至浮出了几分自豪:“咱这五十几岁总算没白活,总算看到白花花赤条条的女人了呀!”

瞎子来不及悲哀,急忙爬起来求告:“我的爷,快讲出来听听呀!”

跛子就动情地形容描绘起来,形容描绘那白花花的……瞎子便想到了曾在秋阳下摸过的轻柔柔的棉花;形容描绘那细嫩嫩的……瞎子便想到了曾在清晨摸过的脆生生的豆芽;形容描绘那鼓泡泡的……瞎子便想到了曾在饿急时拿到的热乎乎的馍馍……

听完,瞎子脸上浮出了庄重的表情: “这么说,我们今天怕是遇到神了──当年我骗了一头两三百斤重的猪,扛了三里路都不喘,可今天我喘了! 连腿都喘软了!”

“谁说不是?── 当年我入室行窃被发现,刀架在脖子上都不抖,可今天我抖了, 抖得没了骨头似的!”

瞎子注视远方良久,猛然一拍大腿:“我们今天碰到的, 说不定就是河神吧?”

跛子缩脖子愣了半天,低喝:“没错!”

他们认准洗澡的女人就是河神,返身回去,跛子开始和泥,瞎子开始塑神。

因为他们常干塑神的营生, 深知神的底端,所以从来不把神放在眼里。瞎子曾说过:神是个鳥!一堆泥垛垛嘛!跛子曾说过:我还常常往塑神的泥里撒尿呢!不过他们是靠神才有饭吃有酒喝的,又不便当面取笑;人前人后还要昧着良心忽悠,说神如何如何无所不能,如何如何把人的命牢牢攥在手里。

可塑这尊河神时,他们都感到诚惶诚恐,一种神圣的感觉使他们惶恐得总不敢直腰、不敢大声说话。

弓腰站在塑好的河神像前,他们都有一种被圣洁的灵光笼罩的感觉,都不由自主地想跪下去……

打开庙门,早等候在外面的善男信女们就燃着香火涌进来;涌进来的善男信女们先是一阵惊愕,继而就滔滔乱嚷开了:这哪是河神,明明是个光着屁股的骚娘儿们嘛!

瞎子跛子本要骂他们个狗血淋头,可转念一想:大半辈子就塑这么一尊真神,怎能留给他人呢?再说这一带的蠢货们又有眼无珠不识真神,撇下河神在这里少不了还要受虐待。他们干脆不要工钱了,雇车把河神拉走,供奉在他们合住的屋子里。

因为不信神,他们也不相信轮回报应之类,所以不修来世,昏天黑地、横冲直撞地活着。而自从在屋子里供奉了河神,他们就时时感到一种敬畏,既感到时时被一种神秘的目光注视着,又感到时时被一双神秘的手臂呵护着……这以后的日子,他们再不偷鸡摸狗、坑蒙拐骗了,瞎子觉得眼前总是亮堂堂的,跛子觉得世上的路都是平坦坦的。

绝世奇术

在海外打工期间,我与老k相识了。也许是见我略懂英语,又会几招中国功夫的原因吧,老K高薪聘我到他手下做事。当我知道他是当地黑社会团伙的老大时,已经成了他的贴身保镖,难以自拔了。

老k是个目空一切的家伙。上下五千年,纵横八万里,全世界他只佩服一个人,那就是他最初起家时的搭档安德烈。一说到安德烈,老k就是一脸的肃然起敬:“我这兄弟不同凡人,十分了不得!”

我问安德烈如何个“了不得”法,老k就开吹了,说安德烈从十五岁起就混迹黑社会,二十年间,他抢过银行杀过人,被抓进不同地方的监狱多次,每次进去三两个月,养足了精神就又出来笑傲江湖了!特别是今年初,安德烈被抓进去后判了死刑,进出死牢都带着手铐、脚镣,可临刑前半个月,安德烈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出来了,至今浪迹天涯。

我问:“安德烈用的什么招数?”

老k说:“他身怀中国的江湖绝技——软骨术!”

所谓软骨术,就是施发内功使自身骨骼软化,软到没骨头一般。这样,手铐脚镣、牢笼的铁栏门都不起作用了。由此说来,安德烈还真是不同凡人,什么时候能见识见识呢?老k说:“我兄弟这次出来以后,云游天下,行踪不定。但山不转水转,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转到我们这里来了。”

安德烈在黑道上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四大洲五大洋,到谁的码头上谁就会主动管吃喝接待,高接远送。说真的,我想拜他为师,学一手旷世绝技。

这天市电视台播广告,说是巴剌公司开张营业,公布了联系电话号。老k看了这则广告,一拍大腿道:“我安德烈兄弟到本地了!”原来,那广告是安德烈同黑道联络的暗号。

老k当即拨打手机,要为云游而来的安德烈接风洗尘。

我陪同老k在一个豪华餐厅拜见了安德烈。这安德烈驴高马大,西装革履,与老k称兄道弟,亲热得不得了,开怀畅饮。酒喝到八九成时,老k说道:“老兄,闯荡江湖,你我都是三十几的人了。我这一辈子什么都不缺,只有一件事未遂心愿。”

安德烈的舌头也已经有些不灵便了:“需要帮忙的事你只管说。”

老k突然单腿跪地,双手倾杯过头说:“江湖上盛传老兄您身怀软骨绝活,因此屡屡化险为夷。小弟想求老兄传授一二。”

安德烈扶起老k,笑得前仰后合:“盛名之下,其实难符。传说有诈呀!”

老k眨巴着眼问:“可你被关在号子里,戴着手铐脚镣,是怎么从铁栏门里溜出来的?”

“你我兄弟一场,不瞒你说。”安德烈眉飞色舞地抖出了自己最后一次逃脱的秘密:

作为死刑犯,安德烈被单独关在看守严密的“小号”里,门外有人看守,铁门上只有一个能塞得进碗的洞,根本不可能逃跑。一天,本看守区的区长进“小号”来察看,安德烈乘机悄悄对他说:“兄弟,我判了死刑,没几天日子了。我有一百万块钱,留给你,交个朋友吧!”

区长没说什么,神色有几分吃惊和怀疑。安德烈又说:“我几十年杀人抢银行,没挥霍完的钱都装在一个罐子里,埋在本市市郊的地下,你去把它挖出来。”区长额上沁出了汗珠,还是没说什么,但临离开时,悄悄往地上丢了一支笔、一张纸。通过区长的举动,安德烈已经看透了他的心。三天以后,区长又独自来到“小号”,还送了些点心。安德烈心领神会,将已经画好了的一张巨款埋藏地图交给了区长。十天后,区长再次来到“小号”,说市郊搞基建,地形地貌发生了很大变化,巨款没有找到。安德烈说:“你如果带我出去一趟,准可以找到。只要两三个小时就可以了。”区长犹豫了一阵,最后还是同意了。那天深夜,区长和看守串通一气,让安德烈穿上警服,悄悄离开了监狱。出了监狱,安德烈就寻机溜掉了。埋藏的一百万巨款纯属子虚乌有!“早先的几次逃脱,爷儿们也用的类似手段。”

老k听得目瞪口呆:“这么说,你并没有施软骨术的功夫?”

“怎么没有?”安德烈得意地笑着,“不施软骨术,他们能老老实实听我调遣!老弟,这一招灵着呐!悠悠万世,普天之下……”

话一说破,我对安德烈又失望又敬佩。

不料,第二天警察在街道上发现了被通缉的安德烈,逮捕他时,安德烈开枪拒捕,被当场击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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