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奇的故事庸俗的思想

2015-01-15 23:39傅承洲
古典文学知识 2014年3期
关键词:吴氏易学李渔

傅承洲

李渔将小说《丑郎君怕娇偏得艳》编在《无声戏》的第一回,并且目录题下注明“此回有传奇即出”,后来确实将这篇小说改编为传奇《奈何天》,可见这篇小说在李渔心目中的位置。小说写了一个新奇的故事,奇丑无比的财主阙里侯一连娶了三位绝色佳人:先娶邹小姐,邹小姐不堪忍受阙里侯的丑陋容貌和一身臭气,躲进静室念佛修行;再娶何小姐,何小姐也仿效邹小姐进了静室;三娶吴氏,吴氏是袁进士的爱宠,阙里侯主动将她送进静室。最后三位佳人共同伺候阙里侯,阙里侯连得三子,享年八十。

李渔确实是一位讲故事的高手,善于将故事讲得新颖别致。他所生活的时代,正是才子佳人小说盛行的时期,这类小说大多叙述书生与大家闺秀的爱情故事,并形成了一种情节模式,正如稍后的小说家曹雪芹所说:“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且鬟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话。”(《红楼梦》第一回)极具创新意识的李渔是不愿意落入前人窠臼的。他笔下的阙里侯,既无潘安之貌,又无子建之才。相反,不仅丑陋不堪:“眼不叫做全瞎,微有白花;面不叫做全疤,但多紫印;手不叫做全秃,指甲寥寥;足不叫做全跷,脚跟点点;鼻不全赤,依稀略见酒糟痕;发不全黄,朦胧稍有沉香色;口不全吃,急中言常带双声;背不全驼,颈后肉但高一寸;还有一张歪不全之口,忽动忽静,暗中似有人提;更余两道出不全之眉,或断或连,眼上如经樵采。”而且愚蠢至极:“里侯自六岁上学,读到十七八岁,刚刚只会记账,连拜帖也要央人替写。”就是这样一个土财主,凭借其丰厚的家产,一连娶了三位佳人。三次婚姻,李渔写来,绝不重样。三位佳人的特点不同。邹小姐是绝世聪明,“垂髫的时节,与兄弟同学读书,别人读一行,她读得四五行;先生讲一句,她悟到十来句。等到将次及笄,不便从师的时节,她已青出于蓝,也用先生不着了。写得一笔好字,画得一手好画,只因长史平日以书画擅长,她立在旁边看看,就学会了,写画出来竟与父亲无异,就做了父亲的捉刀人,时常替他代笔”。何小姐美貌无双,“年方二八,容貌赛得过西施”。吴氏则是才貌双全,“阙家娶过的那两位小姐,有其才者无其貌,有其貌者无其才,只除非两个并做一个,方才敌得她来”。身份与嫁入阙家的原因各异。邹小姐系长史婢妾所生,其父贪图阙家富裕,便草率地允了这门亲事。何小姐是何运判的小姐,因父亲坏了官职,要凑银子完赃,结果被阙里侯和媒婆合伙骗婚。吴氏是袁进士的爱妾,因正妻吃醋将其转卖,原本看中的是一位年轻的举人,却被正妻用来顶替自杀身亡的周氏,嫁给了阙里侯。新婚之夜,夫妻见面的场景与阙里侯的表现也不一样。娶邹小姐,阙里侯“自己晓得容貌不济,妻子看见,定要做作起来”,一口气先把灯吹灭了,再替妻子宽衣解带。娶何小姐,因为有了上次的教训,要正夫纲,三杯合卺酒将妻子灌醉,慢橹摇船捉醉鱼。娶吴氏,当吴氏发现上当受骗之后,声称自己要为袁老爷殉节,来阙家讨一口值钱的棺木。吓得阙里侯战战兢兢,手脚发抖,跪在地上磕头求饶,主动将吴氏送入静室。一篇小说,四个人物,三个故事,李渔写来,各有特色,绝不重复,而又编得合情合理,真实可信。正如《奈何天序》所云:“惟传阙里侯事,一去陈言,尽翻场面,惟才色者是厄焉!”

李渔讲故事,喜欢把故事讲得跌宕起伏,大起大落,先让他笔下的人物陷入绝境,然后起死回生。阙里侯先后娶回三房妻妾,由于自己丑陋而愚蠢,妻妾通过各种方式进入静室,不愿与他同房。故事发展到这里,阙里侯似乎已经无路可走。当阙里侯将吴氏送还袁进士时,被袁进士断然拒绝。从此阙里侯的婚事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才貌双全的吴氏自知没有了脱身之计,又不愿意一个人受罪,想出一个三人“分些臭气”的计策:“卧房只要三个,床铺却要六张。”“大家做定规矩,一个房里一夜。但许同房,不许共铺。”征得阙里侯同意,吴氏走进静室,连哄带骗将邹、何二人带出室外。阙里侯的困境,被吴氏轻松化解。如此安排,不仅情节的转折出人意料,而且完全符合人物的性格,阙里侯愚蠢,吴氏聪明,阙里侯的婚事问题,自己解决不了,吴氏却能一锤定音。

李渔讲故事,爱讲引人发笑的喜剧故事。他写小说,直接动机是“砚田糊口”,出于经济目的。李渔特别了解读者的心理,读者花钱买小说阅读就图一个乐呵。“传奇原为消愁设,费尽杖头歌一阕。何事将钱买哭声,反令变喜成呜咽。惟我填词不卖愁,一夫不笑是吾忧。举世尽成弥勒佛,度人秃笔始堪投。”(李渔《风筝误》)此诗虽然说的是戏曲,李渔认为,小说为“无声戏”,其娱乐功能与戏曲是相通的。写小说,李渔一样爱写喜剧。《丑郎君怕娇偏得艳》的人物从外形到内在,都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一出场就让人忍俊不住。阙里侯前两次婚姻,一定要娶漂亮的妻子,完全可以理解,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即便是丑陋的男人也不例外。娶过两房美妻,进门就惹他呕气,不愿意和他好好过日子。因此改变主意,“只去寻那一字不识、粗粗笨笨的,只要会做人家,会生儿子就罢了,何须弄那上书上画的来磨灭自己?”袁进士的两房爱妾同时出卖,周氏的容貌,不十分艳丽,吴氏则才貌双全,阙里侯专门挑选了外貌一般的周氏,阴差阳错,结果还是娶回了有才有貌的吴氏。“丑郎君怕娇偏得艳”,小说题目就从这一情节而来。人物的心理和行为有违生活常理,让读者产生惊奇的反应。阙里侯不愿娶聪明、漂亮的妻子,专找愚笨、貌丑的老婆,已是反常,而这种奇特的愿望却无法满足,偏偏娶回既聪明又漂亮的吴氏,更是反常,双重反常制造出奇妙的喜剧效果,李渔不愧是一位喜剧天才。

李渔的小说,不仅故事可笑,语言又与故事相得益彰,诙谐幽默。写男女之事容易引人发笑,从古到今,荤笑话盛行不衰,原因就在这里。作为一篇专门写婚姻题材的小说,《丑郎君怕娇偏得艳》不可避免地要写“欲事”。写“欲事”,拿捏得好,会有意想不到的喜剧效果;拿捏不好,很容易流于淫亵。李渔明白其中的奥秘,他在《闲情偶寄》中提出“戒淫亵”的主张,善写“欲事”有二法:“如说口头俗语,人尽知之者,则说半句,留半句,或说一句,留一句,令人自思。则欲事不挂齿颊,而与说出相同,此一法也。如讲最亵之话虑人触耳者,则借他事喻之,言虽在此,意实在彼,人尽了解,则欲事未入耳中,实与听见无异,此又一法也。”(李渔《闲情偶寄》卷二)李渔在《丑郎君怕娇偏得艳》中写阙里侯与邹小姐的新婚之夜,就用了第二法,“用他事喻之”。“邹小姐是赋过摽梅的女子,也肯脱套,不消得新郎死拖硬扯,顺手带带,也就上床。虽然是将开之蕊,不怕蜂钻;究竟是未放之花,难禁蝶采。摧残之际,定有一番狼藉。女人家这种磨难,与小孩子出痘一般,少不得有一次的,这也不消细说”。杜浚批到:“极戏谑的话,说来又不伤雅,所以为妙。”写何小姐的新婚之夜,则二法兼用:“何小姐一来怕啕气,二来因嫁了匪人,愤恨不过,索性把酒来做对头,接到手,两三口就干了。里侯以为得计,喜之不胜,一杯一杯,只管送去。何小姐量原不高,三杯之后,不觉酩酊。里侯慢橹摇船,来捉醉鱼,这晚成亲,比前番吹灭了灯,暗中摸索的光景,大不相同。何小姐一来酒醉,二来打点一个死字放在胸中,竟把身子当了尸骸,连那三种异香闻来也不十分觉察。”杜浚在篇末总评中说:“这回小说,救得人活,又笑得人死。”就是针对这篇小说的喜剧风格而发。

和其他话本小说作家一样,李渔创作也有劝惩目的,在《丑郎君怕娇偏得艳》篇末有这样一段文字:“我愿世上的佳人把这回小说不时摆在案头,一到烦恼之时,就取来翻阅。说我的才虽绝高,不过像邹小姐罢了;貌虽极美,不过像何小姐罢了;就作两样俱全,也不过像吴氏罢了。她们一般也嫁着那样丈夫,一般也过了那些日子,不曾见飞得上天,钻得入地。”李渔写三个女人,一个有才,一个有貌,一个才貌双全,都嫁给一个丑而蠢的男人,就是要告诫女人,无论你是有才还是有貌,在婚姻问题上只能听天由命,随遇而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要有个人的意志和抗争。故事和动机完全统一。杜浚在篇末总评中说:“从来传奇小说,定以佳人配才子。一有嫁错者,即代生怨谤之声,必使改正而后已。使妖冶妇人见之,各怀二心以事其主,搅得世间夫妇不和,教得人家闺门不谨。作传奇小说者,尽该入阿鼻地狱。此书一出,可使天下无反目之夫妻,四海绝窥墙之女子,教化之功不在《周南》、《召南》之下。岂可作小说观?”杜浚一眼就看出了作者的创作动机,说明李渔达到了目的。李渔完全是站在男人的立场来说话的,基本不顾女人的权利。李渔这种思想也是在封建婚姻制度的基础上形成的,这种制度最大的弊端就是父母之命和一夫多妻,这对婚姻当事人尤其是女性是极不公平的,婚姻悲剧是这种制度的必然产物。李渔对这种社会现象看得十分清楚:“单说世上姻缘一事,错配者多,使人不能无恨。这种恨与别的心事不同,别的心事可以说得出,医得好,推有这桩心事,叫做哑子愁、终身病,是说不出、医不好的。若是美男子娶了丑妇人,还好到朋友面前去诉诉苦,姊妹人家去遣遣兴,纵然改正不得,也还有个娶妾讨婢的后门。只有美妻嫁了丑夫,才女配了俗子,止有两扇死门,并无半条生路,这才叫做真苦。”找到了病症却开错了药方。李渔对女人似乎也有一丝的怜悯和同情,小说中也描写三个女人见到丈夫后的眼泪。邹氏嫁给阙里侯,主要是父亲邹长史贪图阙家的财富。邹氏对这门亲事肯定是不满的,且看她第一次见到阙里侯真容的反应:“邹小姐把他脸上一看,吓得大汗直流,还疑心不曾醒来,在梦中见鬼,睁开眼睛把各处一相,才晓得是真,就放声大哭起来。”阙里侯娶何小姐,完全是骗婚。何夫人要相女婿,阙里侯自知其貌不扬,便“央一个绝标致的朋友做了自己,自己反做了帮闲,跟去偷相”,与媒婆一起将何小姐骗进了家门。“进房之后,何小姐斜着星眸,把新郎觑了几觑,可怜两滴珍珠,不知不觉从秋波里泻下来”。吴氏的命运更加悲惨,吴氏原是袁进士的两个爱妾之一,正妻乘丈夫进京谒选的机会,要将两个小妾打发出门,阙里侯因被两个“有才有貌的弄得七死八活”,本来挑选了容貌不是十分艳丽的周氏,哪知周氏性格刚烈,自缢身亡,正妻和媒婆将吴氏作为周氏的替代品嫁给了阙里侯。当她一出轿子,就知道自己中了“媒婆和夫人的诡计”,虽然凭借她的机智,新婚之夜暂时避免了落入虎口的厄运。当袁进士不让她再入家门的时候,心中的苦楚无人能知。李渔的这些描写应该是真实的,他也明白女人错配姻缘的痛苦,但他并不鼓励甚至反对女人抗争,事实上女人的反抗除了死并无其他选择。于是李渔用红颜薄命来劝慰女人接受命运的安排。“这红颜薄命的一句话岂不是四字金丹?做这回小说的人,就是妇人科的国手了。奉劝世间不曾出阁的闺秀,服药于未病之先;已归金屋的阿娇,收功于瞑眩之后,莫待病入膏肓,才悔逢医不早。”李渔这种思想是非常庸俗的,他就是这样一个俗人。读李渔小说,你会被它新奇的故事所吸引,兴趣盎然,捧腹大笑,拍案叫绝。如果想要从中发掘出多么进步的思想,恐怕很难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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