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13日,波斯尼亚作家萨沙·斯塔尼希奇(Sa·a Stani·i·)凭借德语长篇小说《节日前夕》(Vor dem Fest)问鼎莱比锡图书奖。其实在德国,无论是文学批评家还是文学爱好者对这个拗口的外国作家名字并不陌生。早在2006年,年仅28岁的斯塔尼希奇就因处女作《士兵如何修理留声机》(Wie der Soldat das Grammofon repariert)被视为文坛的“明日之星”,该小说入围当年的德国图书奖,并在2008年获得阿德尔贝特·冯·沙米索文学奖。
斯塔尼希奇1978年出生于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的维谢格拉德。1992年,波斯尼亚战争爆发,因为塞尔维亚军队的入侵,他与父母逃亡到德国海德堡的叔叔家。也许正因为这段九死一生的经历,斯塔尼希奇格外珍惜新家园的温馨和平和。他以惊人的速度学会了德语,并很快在就读的海德堡国际综合学校崭露头角,备受德语老师的赏识。在海德堡大学学习期间,他用德语创作的小说和诗歌频频发表在报刊上。2004年,他开始在极富盛名的莱比锡德国文学院专修文学创作,两年的专业写作培训令他受益匪浅。
2002年,在离开家乡十年之后,斯塔尼希奇为搜集小说素材重归故土。在那里,等待他的并非亲朋好友的热情拥抱,而是长长的死亡名单和电话那头空洞的盲音。《士兵如何修理留声机》记述的正是那段惨痛经历。该小说给德国文坛带来了清新之风,被视为德国移民文学的典范。而就在书写移民文学几近巅峰之际,斯塔尼希奇突然转向,选择了一条截然不同,甚至是反移民文学固有模式的创作之路。经过整整八年的沉淀和梳理,斯塔尼希奇终于写成了《节日前夕》。
《节日前夕》的故事发生在一个虚构的村庄——前民主德国勃兰登堡州乌克马克县的菲尔斯滕费尔德村。为了找到现实与虚构之间的最佳切入点,斯塔尼希奇曾花了整整四年时间到乌克马克县采风,甚至和当地居民成了好友。于是,亦幻亦真的欧洲村庄菲尔斯滕费尔德在作家的妙笔下诞生了。在这个渐渐老去的村庄里人口逐年递减:死去和离开的人远远多于出生的和留下的人。《节日前夕》刻画了这个远离尘世的小村庄里完全落伍的小人物的群像,演绎了老中青三代菲尔斯滕费尔德人在一年一度的圣安娜节前夕所经历的喜怒哀乐。这里没有宏大的叙事,也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有的只是小人物的小生活、小乐子和小悲伤。在菲尔斯滕费尔德这个童话般的乌托邦里,人与人之间那样亲近,连欺骗和愤怒也变得无害,人人都为他人考虑,人人都愿为共同的节日出谋划策,出财出力。这些看似平凡的故事却令人不忍释卷,其奇妙之处在于作者始终以善意和温情脉脉的目光注视每个人,以热情洋溢的笔调放大那些充满爱和理解的瞬间,并且以写一出悲喜舞台剧的方式让叙事显得层次丰富,扣人心弦。
一开始读者就被叙事者带向那个被哀伤笼罩的村庄:“我们很悲伤。我们没了船夫。船夫死了。这里有两个湖,却连一个船夫也没有。”从事着古老职业的老一代菲尔斯滕费尔德人有的已经作古,活着的人也已垂垂老矣。他们的生命如同老船夫在船坞里彻夜点着的灯,给黑暗里的菲尔斯滕费尔德带来一丝光亮。如今船夫死了,一盏灯熄灭了。几乎和船夫一样老的敲钟人摔倒在去教堂敲钟的路上,磕破了头,血流如注。他第一次不想再被叫作“敲钟人”,而是古斯塔夫——一个已经被大家遗忘了的名字。自1943年起,他每日身着整齐的制服登上20级台阶,早中晚各敲钟三次。70多年来,他除了假期和儿子出生,哪怕在战乱频仍的年代,也没少敲一次钟。那悠远的钟声仿佛寄托了前人的殷殷期许: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教堂仍然伫立在那儿”;钟声是“声音构成的灯塔,引导那些在黑暗中迷失的人们”。
渡人的船夫也救过人。从湖这一边到那一边的距离是死亡到生命的距离。村里的牧师赫顿泰舍总是向人们讲起多年前船夫如何救了他的命。为了让吸食过量毒品的赫顿泰舍从昏迷中清醒过来,老船夫不停用船桨拍打他的全身,似乎这样才能驱赶出藏匿在其体内的魔鬼。也不知道是幻觉还是现实,当赫顿泰舍苏醒过来时,他听到松鸦在鸣叫,橡树上隐约可见天使的翅膀,而老船夫正在新月下徒手捕鱼。这幅超现实的画面让赫顿泰舍彻悟,他将老船夫视为把他带出迷雾的人间天使,从此皈依了基督教。
年逾九旬的画家克朗茨太太画笔下的菲尔斯滕费尔德就是一幅19世纪的欧洲风光画:教堂、城墙和渡口船坞斑驳老旧,田园里的甜菜和罂粟花欣欣向荣,古老森林里的白桦和橡树枝繁叶茂。当然,克朗茨太太最喜欢画的还是村里的人。每个村民在她的画作中都占有一席之地,就连那个新纳粹分子也显得可爱安详。她用一种超时代的淡然和智慧包容着那些所谓的异类。这天晚上,患有夜盲症的克朗茨太太身着晚礼服,像参加仪式一样来到湖边,想在有生之年描绘一次黑夜中的菲尔斯滕费尔德。正是克朗茨太太这样的老一代菲尔斯滕费尔德人成了这个村庄的灵魂。在与世隔绝、波澜不惊的生活中,战争已经远去,他们听不到浮世的喧嚣,或恪尽职守,或淡薄名利,或超然大度,在对传统的坚守中逐渐走向死亡。不难看出,小说中老一代的菲尔斯滕费尔德人无一例外地隐喻着“光”。如果说老船夫和敲钟人带来战胜黑暗和魔鬼的救赎之光,那么克朗茨太太用画笔将世界描绘得更加光明和美丽。
在渐渐暗淡的光线中,传统和宗教似乎不再能给人们带来安全感和归属感。战争和分裂一次次毫不留情地撕裂着人们曾经深信不疑的理念,菲尔斯滕费尔德不再是纤尘不染的世外桃源。中年的菲尔斯滕费尔德人是村庄政治和社会生活的组织者和规划者,他们自己却在历史和文化的断层中迷失了自我。小说关注的并非德国战败和德国分裂的记忆本身,而是这些记忆给人们心理和行为方式留下的烙印。悲观厌世的施拉姆先生曾是国家国民军中校,他的生活单调而无趣。离了婚、没有孩子的施拉姆想找个理由活下去。在“恋爱一次”的愿望破灭后,他决定在圣安娜节前夕自杀,只是在了结自己之前,他想要抽最后一根烟。施拉姆一次又一次地将钱币投入香烟自动贩售机,而钱币却一次次滚落下来。这让罹患躁郁症的施拉姆几乎发狂。投币最终成功后,施拉姆却又因为没能按指令插入身份证而前功尽弃。好不容易找到了身份证,贩售机却显示香烟已经售罄。这个生活中再普通不过的小麻烦被一心求死的施拉姆极端情绪化,他将自己在军队服役的经历投射在“错乱”的香烟贩售机上。贩售机由于偶然性技术错误发出的指令被施拉姆理解为有意捉弄。通过这一类比,作家把小人物对国家“机器”过度被动服从的无奈、神经质和焦虑刻画得淋漓尽致。施拉姆和贩售机处于极端对立的“抓狂”状态中。施拉姆弄不清自己究竟是应该朝发疯的贩售机还是朝发疯的自己开一枪。endprint
在柏林墙轰然倒塌之后,现实的围墙虽然已被拆除,但隐形的围墙却始终横亘在人们心头。掌管着村档案所“故乡之家”的施威尔姆德太太风风火火地为圣安娜节组织反法西斯自行车赛。她虽然表面上乐观开朗,却患有严重的癔症,无法分清现实和传说、现在和过去的界限。关于暴力、逃逸和背叛的图像总是在她的脑海中回旋。在圣安娜节前夕,施威尔姆德太太又犯了病,她将儿子约翰锁在地下室里,独自出发追捕逃出“故乡之家”的窃贼。经历过民主德国时期的人们往往“对逃逸的恐惧大于对可能被侵入的恐惧”。
有关施拉姆先生和施威尔姆德太太两条本互不相关的故事线索,因女孩安娜的闯入而交织在一起。患有严重哮喘的安娜本想在圣安娜节那天永远离开村庄,但为了最后重温这个充满了童年记忆的地方,她决定环村跑步一圈。当偶遇决心自杀的施拉姆先生时,她千方百计要夺下对方手中的枪,救人一命。与此同时,陷入严重妄想之中的施威尔姆德太太把安娜当作了古老传说中出卖村民的叛徒,遂将手中武器对准了安娜。当冲突一触即发之际,施拉姆先生却啼笑皆非地发现施威尔姆德太太手里拿的其实是一把水枪。安娜的出现,让施威尔姆德太太找到了情绪的宣泄口,她终于号啕大哭,把经年郁积在心头的种种愤懑一吐为快。中年一代的菲尔斯滕费尔德人在经历了痛苦、迷失和否定之后,重新找到了自我定位和目标。反法西斯自行车赛在圣安娜节这天大获成功,而此时,村里的那个“新纳粹分子”还在呼呼大睡,丝毫不知道自己是这场抗议活动的唯一目标。
菲尔斯滕费尔德的年轻人不仅扮演着拯救者的角色,更是文化传统的守望者。老迈的敲钟人送给施威尔姆德太太的儿子约翰《圣经》里的一句话:“我的时间在你的手中。”约翰从敲钟人的嘱托中获得了信念和力量。自戴上敲钟人的礼帽那一刻起,他就下定决心承袭这份既非国家公职,又没有固定报酬,更没有“前途”的职业。事实上,年轻人面临着艰难的人生抉择:离开村庄,意味着放弃故乡和与故乡有关的文化传统;如果留在村庄继承古老的职业,那么就只能远离外面多姿多彩的世界。斯塔尼希奇笔下的菲尔斯滕费尔德俨然是一幅充满有趣细节的欧洲乡村风情画。千姿百态的小人物们既有典型性又有各自的特殊性,既有象征性又有具体性,既有卡通人物式的怪趣可爱又有着挥之不去的情结和缺陷。人人都有自己的使命,人人都想天亮前如愿。
《节日前夕》共316页,由或长或短的章节构成,最短的章节只有一句话,最长的章节也不过十几页。小说可以视为一系列短篇小说的合集,没有一个贯穿始终的情节。作者在描写村庄人物的篇章之间,穿插着模仿巴洛克德语写成的传说和神话,以及与小说主要情节有关的当地新闻、民俗故事、趣闻轶事和编年史。斯塔尼希奇说自己在小说中讲述的很多传说在德国和斯拉夫两个文化圈中都有记载。他将北部德国的历史文献和传奇编织到只有在他的第一故乡波斯尼亚才会出现的题材中去。这些元素交织在一起,让小说呈现出一幅包罗万象、极富层次感的图像。小说语言变化万千,不拘一格。小说中不乏抒情的散文式长句和凝练的诗歌式语言。语言风格时而调侃幽默,时而优美,时而凝重。不仅如此,斯塔尼希奇很善于把握不同年龄和职业人物的语言特点,塑造出真实立体的人物形象。这些足见斯塔尼希奇观察生活的慧眼和驾驭德语的不凡功力。就像评委会所说的那样,斯塔尼希奇用语言“创造了一个村庄,一个万花筒,一个由各种声音、音色和专业词汇构成的宇宙,简而言之,是一个由多人格叙事者魔术般合成的世界。此人属于这个世界,他淘气、机智、聪明,还有点智慧”。
《节日前夕》着力表现的是欧洲各民族在文化上的共通性而非特异性,这是与德国移民文学截然不同的落脚点。菲尔斯滕费尔德是欧洲多民族文化融合的缩影,是波兰人、希腊人、波斯尼亚人、塞尔维亚人、罗马尼亚人和德国人的共同家园。这是斯塔尼希奇在小说中使用“我们”这个暗示统一性和整体性的叙事者的用意。
斯塔尼希奇虽然还没有加入德国国籍,但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他认为将他视为德国移民,将他的作品视为移民文学都是失之偏颇的。他多次强调自己看待德国社会的视角是德国式的,和土生土长的德国人别无二致。“新德国人”这一身份的确立不仅基于他已经在德国生活了20多年的现实,更基于他对于德语的理解和娴熟运用,以及对德国主流社会文化的认同。斯塔尼希奇认为移民背景和经历不能作为理解和阅读作品的框架,“自我经历当然可以成为小说的题材。但只要它没有落在纸上,那么就像作者的头发颜色一样与小说本身无关。”斯塔尼希奇坦言,在斯拉夫语和德语两个文化世界里他都感到游刃有余,随时准备从一种文化游弋到另一种文化中去。但他并没有在小说中刻意沟通两种文化,“我只是写下了这些故事,如果说有什么人可以被称为沟通两种文化的桥梁建造者,那么他就是读者本人。”
对于斯塔尼希奇突破个人身份和创作局限的勇敢尝试,评委会赞誉有加,“这就是所谓的文学,它不能被圈禁在一个永久的移民身份的桎梏之中。对一个强者来说每一块土地都是故乡,乌克马克的沙地也不例外。”不接受读者、评论或市场的暗示、引导和定位,是一个成熟作家保持独立创作意识的先决条件。从一个典型的移民文学作家跃为能够驾驭复杂题材和语言的全能型作家,《节日前夕》见证了一个极富天赋的文坛之星勇于创新的成长轨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