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建廷
一个能书写梦想的时代必然迎来诗的曙光。在一个以真实的意愿表达梦想的时代必然是诗歌的年代。
“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一个诗意的年代所有入诗的文与事都闪着时代的光芒。一个悲悯的时代诗与文表达的是时代的悲悯。一个欢欣的时代诗与文诠释的才是一种欢欣。“如果真理在少数人中间获得了充分的胜利,而这少数人是优秀的,那就应当予以接受;因为真理的本性并不在于使多数人喜爱。”诗的曙光就是晨光熹微的时刻少数人喜爱的时刻。
《人类的曙光——德国表现主义经典诗集》1919年出版,至今已再版三十余次,是德国文学史上被研究和引证最多的诗集之一,成了人们了解表现主义诗歌和现代派诗歌的重要文献。1919年是人类历史上的多事之年,也是人们张望曙光的年代。表现主义诗人正站在这个年代向着未来张望。
表现主义(Expressionism)作为现代重要艺术流派,20世纪初至30年代盛行于欧美一些国家。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在德国和奥地利流行最广。它首先出现于美术界,后来在音乐、建筑、诗歌、小说、戏剧以及电影等领域得到重大发展。1911年希勒尔首次用“表现主义”一词来称呼柏林的先锋派作家。1914年后,表现主义一词逐渐为人们所普遍承认和采用。
作为一个艺术流派,有别于把裁纸刀随意插进词典来确定自己艺术流派的达达主义,表现主义从来不是一个完全统一协调的运动,其成员的政治信仰和哲学观点之间存在着很大的差异。但他们大都受康德哲学、柏格森的直觉主义和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的影响,强调反传统,不满于社会现状,要求改革,要求“革命”。他们认为“世界存在着,仅仅复制世界是毫无意义的”,因此在创作上,他们不满足于对客观事物的摹写,要求表现事物的内在实质;他们的口号是,艺术“不是现实,而是精神”,要求突破对人的行为和人所处的环境的描绘而揭示人的灵魂;要求不再停留在对暂时现象和偶然现象的记叙而展示其永恒的品质。也就是“是表现,不是再现”。
在诗歌、小说和戏剧领域,表现主义流派产生了一批有影响的作家和作品。其诗歌主题多为厌恶都市的喧嚣,或暴露大城市的混乱、堕落和罪恶,充满了隐逸的伤感情绪或是对“普遍的人性”的宣扬。它的特点是不重视细节的描写,只追求强有力地表现主观精神和内心激情。因此,一百多年之前,当这些艺术家的作品一问世,是惊世骇俗的,这些艺术家也被视为叛逆者。他们在诗歌创作中注重运用意象、隐喻,运用夸张、歪曲现实形象等手法来表现内心的真实,取得了异乎寻常的效果。表现主义作家的艺术追求和创作手法开创了现代派文学之先河,其影响一直延续至今。
中国学者对德国表现主义文学的绍介主要集中在两个时段,一是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五四运动”前后,再一就是文革结束后的八九十年代。对表现主义诗歌的介绍也不甚多,但表现主义诗歌对中国现代诗的发展却影响不小。比如早期对郭沫若的影响,后期对余光中、继而对北岛等现代诗人的影响。从某种意义上说,中国现代诗的重抒情、重主观表现和西方表现主义的审美表达有些共通之处,因此对表现主义诗歌的研究对现代诗创作者、研究者仍旧有极大意义。
从审美角度来说,表现主义诗人的意象选择对现实充满批判意味。他们认为,明眼所见的只是表面现象、子虚乌有的东西,只有刺激、震荡了心灵世界的东西,才是真实的存在。他们激烈反对印象主义—自然主义的美学原则,主张突破外部的物理表象,表现内部的精神实质;主张突破纯客观的描摹,转向主观情感的表现。而中国的诗词审美,虽然从不同角度阐述,有声韵形式上的韵律美,节奏美,内容上的意象美,表现手法上“隔云见钟、声中闻湿”、“妙悟天开”的通感美,又有创作和评论理论上的神韵说、格调说、肌理说、性灵说,而从形式和主题关系上说,比如有人说的“得鱼忘筌”,如果从本体与喻体或者形与质的关系“得鱼忘筌”的主张倒与“不是现实,而是精神”的主张有几分神通。中国古典诗歌是既重表现又重再现的完美融合,从审美上也由此分为了表现诗美观与再现诗美观,如从《诗经》中的赋比兴来看,如果说赋注重再现,比兴则体现了表现。因此感觉这一方面,中国诗词审美的这些艺术主张似乎还倒早于德国的表现主义艺术家呢。
1988年4月由钱春绮、顾正祥译著的《德国抒情诗选》出版,选译了著名的表现主义女诗人艾尔泽·拉斯克·许勒的5首诗。其中《人世的痛苦》一诗仅仅6行,却异常精彩:“我,如火如荼的沙漠之风,/冷却下来,获得了形体。∥能化掉我的太阳在哪里,/能击碎我的闪电在哪里!∥如今,一个石化的人面狮的头,/愤怒地对着一切天国仰望。”两行一节,首句诗人即把心中的愤懑痛苦用沙漠里炽热的风暗喻点题而出,笔锋一转,这种愤懑在黑暗的现实中变得沉静,变得更加沉重,联系第五句明白诗人将痛苦具象为一座石像——人面狮身的斯芬克斯,在转喻当中又用斯芬克斯的典故来暗喻诗人的痛苦源于“现实”,也即人世,人世的“诱惑与恐惧”,接下来诗人直接质问,能驱走痛苦的光明与力量在哪里,在黑暗中得不到呼应和回答之后,诗人用一种近乎绝望的语气道出了自己的坚定:向着一切天国仰望或者说是对峙与对抗。天国在宗教里是理想国的所在,诗人用近乎幻灭的姿态表达了痛楚的主观精神与内心激情的坚守。皎然说:“但见情性,不睹文字,盖诣道之极也。”这样的作品在《人类的曙光》一书中有许多。比如充满意象沉郁与黑色隐喻的《世界末日》(雅克布·凡·霍迪思):“宽檐帽从市民尖尖的中头顶飞走,/空中回响着刺耳的尖叫。/工匠从房顶跌落,摔断身骨,/岸边——人们读到——潮水在不断升高。∥风暴来了,肆虐的海水在岸边蹦高,/要冲毁牢固的堤墙。/多数人在患感冒。/铁轨纷纷坠落架桥。”表达了一种欲冲破尘网的力量:怨与怒、悲悯与愤懑。
表现主义诗人大量通过主观幻觉、梦境和错觉,以及扭曲变形等手法来表现所谓崩塌与嘶喊的生活。比如恩斯特·威廉·洛茨在《荣耀之歌》里描写的“美洲的大城市在恐惧中咆哮,/巨型吊车嘶喊着/抓向船的脏腑,装载货物,/铁路轰鸣着从码头伸向内陆”。这和艺术家生活的时代背景息息相关。他们大多经历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西方现代社会的巨大变化和深刻危机,到处弥漫的社会异化和堕落,使得他们时时感到精神压抑和内心恐慌,犹如生活在梦魇之中,充满了忧郁和孤独。他们在幻觉和梦境中寻找对人生和生活的安慰,提倡的主观感觉和内心真实,也就是唤醒心灵,召唤和反抗现代人潜意识中的莫名恐惧感和灾难感。在其作品中,错觉、梦境、幻觉甚至鬼魂、地狱的意象经常出现。比如,保罗·策希的在《从锅炉房的窗子望去》中写道“火在熊熊燃烧,地下的锅炉/在猛烈膨胀。/然而在这地狱的拱顶中/仍有一刻空闲,此时无人向我呼叫”,格奥尔格·海姆在《死者的故乡》中写道:“一片死者的树林,一排排月桂树/象被风吹动的绿色火焰,/熊熊地向天空闪烁,/那里一颗苍白的星已挥动翅膀。∥象柱子上巨大的鹅/一群吸血鬼坐在严寒中哆嗦。/在十字烤架旁/它们检验着自己铁爪和尖嘴的力量”。 在语言风格上,表现主义诗歌也常常表现出一种冷漠旁观和平淡冷静的客观态度,一切都是直截了当的,没有作家个人多余的赘述。同时作品中还常常随心所欲地使用新奇的语言,奇特的倒装、定冠词的省略、词语的重复、扭曲句子结构等方式,形成了一种过于紧张而急促的节奏,借此表现人物内心激烈狂热、喧嚣不安和非理性的情感情绪。形成了别具一格的语言艺术风格。如保罗·策希在《分拣女工》中写道:“在运河边的黑暗的角落,爬满霉菌的外墙,/空气中充斥着起重机旋转时发出的暴躁的吱嘎声:/光线透过暗淡的玻璃爬进工作的大厅。∥苍白的女孩,早已过了做梦和流泪的年龄,/呆视着已经断念结痂的疱疹/和被凸起的硬茧淹没过的心思。”
尽管个体艺术家间差异较大,但表现主义的诞生,还是以反抗腐败僵死的过去和破除阻碍未来发展的传统,倡导新的意识内容、新的观念和形式为统一目标的,虽然有人攻击表现主义是一场虚无主义运动,还好他没遭到被糊成纸人抛进塞纳河下的命运(达达主义的下场)。其实通过对表现主义诗人作品的赏析,我们可以看到他们常常会以博爱的主题来表现其救世、热爱人生的强烈意愿。如弗兰茨·威尔弗的《给读者》:“我唯一的愿望就是与你,啊,人,亲近!/无论你是黑人、杂技演员,还是仍安静地处在母亲深深的保护中;/无论你是庭院中唱着银铃般歌曲的女孩,还是夕阳下牵引木排的劳作者”……“因此我属于你和所有的人!/请对我不要厌倦!/啊,多么愿望有一天/我们兄弟般抱作一团!”。库尔特·海尼克在《歌唱》中写到:“我并不孤单……/你是如此地亲近/兄弟,人/远方在我们四周架起拱顶,/将我们的梦境合一”。他们,用源自心灵的悲悯与期盼张望着人类未来的曙光……
然而,充满悲剧意味的是,入选《人类的曙光》一书中的23位诗人,在迅即而来的动荡年代里,无论当时是活着还是已经故去,是被杀还是自杀,都被纳粹诬蔑为颓废的或者至少是不受欢迎的作家而饱受摧残。由此联想,以性灵表达、自我抒发、自我表现自抒的“竹林七贤”也似乎不幸是过早中谶。
“当知觉之门打开,人们就能看清事情的本来面目,无穷无尽”。威廉姆·布莱克的这句话仿佛说的是妙悟天的境界。“凡诗之传者,都是性灵,不关堆垛”(袁枚《随园诗话》)。
表现主义诗人给人们留下了太多。最后想借英伦乐队Radiohead的一首歌词《Street Spirit(Fade Out)》(《街路精灵——离去》)作为结尾,致敬给那群百多年前在诗的曙光里活过、书写过、表现过的——伟大的人们。
一排一排的房子铺天盖地令我窒息
我能感受到他们青紫色的手触碰着我
所有这些适得其所的东西
最终会被我们吞噬
然后 悄悄离去 离去
和机器根本没法沟通
我苟活在这般思维和压迫下
在轮回中 成为一个永世的孩童
在我们都倒下之前
然后 悄悄离去 离去
破碎的蛋 死亡的鸟
尖叫 他们为生存而战
我能察觉死亡 能看见他那双警觉的眼
所有这些适得其所的东西
最终会被我们吞噬
然后 悄悄离去 离去
让你的灵魂受到爱的洗礼
让你的灵魂在爱中沉溺
责任编辑 五十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