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俊义
院落里晒小麦,麻雀们总会落到笸箩里,叼食麦粒。
坐在屋檐下的人们,拿起竹竿敲打几下,惊飞了麻雀。
麻雀一会儿又飞回来,落在笸箩上,得到的回应依然是敲几下竹竿。
人们惊飞着鸟,鸟们继续回来,那是村庄人和鸟几千年的游戏。
村庄说:一千粒麦子,生来有鸟们一粒。村庄的麻雀不来吃,村庄的喜鹊来吃。
村庄的鸟们不来吃,收拾小麦的时候会掉落地上,天上的飞鸟会来吃。
每一个活着的性命们,老天爷都给一份粮食,是村庄关于生命和资源的定义。
村庄活着,鸟们也要活着。人活着,鸟们也会活着。
每一个生命都不是无依无靠的,在秘密的默契里连接在一起。
他们和它们,无论是飞的,还是走的,命中注定要在同一个村庄里生活。
因而:
在瓦房上晒红薯干,也会留下几块,给村庄的鸟们。
过年时,也会在屋檐上摆几个饺子,给经常来自己院落的鸟们。
留给鸟们的,鸟们知道感恩。哪一个村庄的老榆树上,没有几只雀鸟,天天在为村庄啼叫歌唱呢?
2
院落里的石榴树不很高,竹竿做的夹竿稍微长一点,就会把石榴树最高处的石榴夹下来。
祖父做的夹竿,从来够不到石榴树梢上那几个石榴。经常来院落里的喜鹊落在树梢上,叼食石榴流淌着红色汁液的籽粒。
就是那些不轻易飞到院落里来的白色鹳鸟甚至黑色鹳鸟,也会落到石榴树梢上,品尝和河流里的鱼不一样味道的石榴。
村庄田埂上的老柿树下,到了秋天,就放着一个夹竿,让经过田埂的人夹下熟透的柿子。
那个夹竿很长,但是站到最高的枝桠上,还是够不到树梢上那些柿子。
村庄道路旁的枣树下,也有一根夹竿,同样够不到树梢上的红枣。
喜鹊、鹳鸟、麻雀、乌鸦,傍晚时分聚集在树梢上,品尝秋天的盛宴。
夕阳落在树梢上,和鹳鸟们一样,拍打着红色的翅膀。
村庄说:没有一根夹竿能够全部夹下树上的果实,不是没有那么长的竹竿,而是没有那么贪婪的心肠。
每一棵树上的果实,都有一些是属于鸟的。
人们把树上的果实全部夹完了,不给鸟们留一些,明年树上的果实结的就稀少了。
那些树梢上的果实,是季节的种子,也是果树的旌旗,为果树招摇下一年的丰稔。
哪怕鸟们不吃树梢上的果实,风也会把那些果实吹落在大地的逢罅里,长出另一棵果树。
村庄的语言,就是村庄的宗教。
鸟们在村庄里飞,每一座房屋的屋檐都是它们的教堂。
每一棵果树上的果实,都是村庄宗教经典里的文字。
3
最大的柏树生长在山岗上瘠薄的土壤里。
上千年后,柏树的根变成了土壤的颜色。根们沿着瘠薄的土壤,扎进大地深处。
无论季节如何更替,老柏树不枯不荣,看衰岁月和季节。
黄北草生长在山岗上的橡树林外边。
黄北草的根部,爬在大地的表层。就是一捧土壤,也会生长一丛葱绿。
每年春天,葳蕤一座山岗。每年秋天,枯黄一座山岗。
人在村庄的田畴间行走,阡陌间游荡。
柏树上的云团,黄北草上的蚂蚱,偶然间都会让人厌倦和伤感。
人没有根,人活着的时候,走不到柏树根能够走到的地方,也走不到黄北草的根能够走到的地方。
祖父说:柏树的根扎在土地很深的地方,柏树活了几千年。
黄北草扎在土地很浅的地方,一岁一枯荣,但不是一岁就死了,最少也能活一百多年。
脚就是我们人的根,只在大地上行走,没有扎在土地深处,村庄就几乎没有一百岁的人。
人死了,生命变成了根,埋进土地深处。但人不是柏树,也不是黄北草,永远长不出一棵新芽。
村庄说:人们死了有魂灵,其实是人对自己的生命没有一棵树一棵草生命久长的哀怨,也是人对自己生命短暂宽宏的解读。
4
村庄河岸上,有一棵弯腰的枫杨树。
有刀客的年月,弯腰枫杨树是刀客们的刑场。
土地最多的人家,被刀客们血洗后,总要有一个人被吊死在弯腰的枫杨树上。
还有一些敢和刀客拼命的人,最后被刀客捆绑,缠上白布,浇上桐油,在弯腰枫杨树下点了天灯。
村庄的人们开始漠然土地和财富,都害怕刀客把自己吊到弯腰枫杨树上。
因而---
有了这棵弯腰枫杨树的存在,村庄里许多年没有产生一个土地很多的人。
有了这棵弯腰枫杨树的站立,村庄里许多年没有出过一个殷实的人家。
有了这棵弯腰枫杨树的摇曳,村庄土改的时候,没有一个地主和富农。
但是,村庄摸夜路的人,总会看见弯腰枫杨树下点天灯的火光。
夜里掂着火把捉老鳖的人,也会听到弯腰枫杨树上,有人在大声哭泣。
和弯腰枫杨树站在一起的枫杨树,全部被砍伐之后,弯腰枫杨树继续弯着腰,站立在河岸上。
村庄的人们看见弯腰的枫杨树,就看见了弯腰的村庄,就看见了村庄弯腰的人们。
村庄弯腰的枫杨树,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终于被一个生意人花钱买走了。
他把枫杨树分割为很多菜墩,销售到一座城市里。
他赚了两万多块钱,腰忽然弯了。
那些买他菜墩的人,在菜墩上切了菜,腰也忽然弯了。
一座城市因为一棵弯腰的枫杨树,很多人的腰弯了。
一个诗人说:这就是村庄和一座城市的童话。
5
一滴水和一滴血托生了人。
人又让泥土托生为泥巴,泥巴托生为土坯。
土坯托生为房子,房子托生为村庄。
人又在村庄里行走,在房子里居住。
人和村庄的关系,简化为人和泥土的关系。
一块土地托生出种子,种子在土地里托生出五谷。
村庄的人吃五谷杂粮,就带着泥巴的味道。
村庄的人到了城市,城市的人说村庄的人是“老土。”
村庄的人说:你们吃的粮食是我们的种子托生的,你们吃的猪肉是我们的粮食托生的。
你们到村庄买的鸡子和鸭子,肉特别的香,那些鸡子和鸭子,是泥巴托生的。
你们离开村庄的泥土和泥巴,就只有吃瘦肉精托生的猪了,只有吃生长素托生的鸡子和鸭子了。
而城市也是泥巴托生的。
墙壁上的砖头,是村庄的泥巴托生的。
钢筋里的水泥,是埋在村庄泥土里的石头托生的。
就是那些飘摇在云彩里的高楼,也是农民工托生的---而村庄的泥巴,托生了农民工。
泥巴托生村庄,村庄托生城市。在每一座村庄里,都居住着城市的祖先。
6
村庄祭祀土地爷的时候,祖父就用泥巴糊一个土地爷。
土地爷的眼睛,是祖父指甲画出来的。
土地爷的帽子,是泥塘里的一片荷叶。
土地爷的鞋子,是院落里的一块烂瓦。
土地爷的房子,是村庄瓦窑里剩下的烂砖头盖的。
祖父说:
一块泥巴,你让它成为一个神仙,它就是一个神仙。
你在这块泥巴里塞一个葵花的种子,就生长一棵葵花。
你在这块泥巴里撒一泡尿,下雨了就出一个狗尿苔。
泥巴才是老子说的一,没有泥巴,就没有二和三,就没有万物。
祖父说:
就是当了宰相的人,也要回村庄里上坟,也要对着一个土包子磕头。
因为土包子里,埋葬着宰相的父亲和母亲。
人入土就开始了化为泥土,对着土包子磕头,埋在泥土里的父亲母亲看不见,土地看见了。
人们给死去的父母磕头祭拜,既是祭拜生命的根源,也是在祭拜村庄的泥巴。
天地可鉴,天是空气做的,看见了就消失了。而地是泥巴做的,看见了就记住了。
村庄的土地记住了村庄的每一个人,而村庄的天如同风一样,把一切都忘记了。
7
泥巴捏一个叫天,放在冬天的火塘里烧干。
黄色的泥巴,摇身一变,成为一只青色的叫天。
在叫天的肚子里装上水,对着嘴轻轻一吹,叫天就对着天空叫着。
泥巴捏的,叫声里带着泥巴的声音。
肚子里装了水,叫声里蕴含了河流的声音。
吹得好听了,院落里就会来几只鸟,落在石榴树上跟着叫。
那些鸟,是真的叫天。
覆盖村庄的大雪融化之后,吹着叫天在田埂上行走,松软的泥土和融雪的春水,浸满了叫天的歌唱。
天空里的叫天,跟着田埂上的叫天飞翔。一个声音飘在湿漉漉的云层里,一个声音渗入湿漉漉的泥土里。
吹泥巴叫天的,是一个泥巴里长大的孩子。
他抬起头注视天空里的叫天,只能听见春天的声音落在叫天的翅膀上,而看不见叫天的影子。
泥巴孩子的影子落在田埂上,就连泥巴叫天的声音,也带上了泥土的忧伤。
天空里的叫天是飞的,而泥巴的叫天是走的。天上的叫天,永远也不会领略村庄泥巴孩子泥巴一样的忧郁。
当这个村庄孩子长大了,读了俄罗斯的小说,知道叫天就是托尔斯泰小说里的云雀,那种忧伤不但没有消失,反而加重了。
因为,他再也不会吹响泥巴叫天的时候,他知道云雀还在村庄的上空飞翔。
8
村庄的人坚信:天是皇帝的,地是皇后的。
村庄在天空下边,村庄就是皇帝的村庄。
村庄在大地上边,村庄就是皇后的村庄。
皇帝穿着黄色的龙袍,村庄的人就相信,春天也是皇帝的。
残雪还留下几团洁白,路边迎春枝条上,就吐出一抹金黄,沾惹在春天的鞋子上。
连翘的花朵开在山岗,黄色的花束编结出金色的辫子,摇摆在春天的头颅上。
峡谷里的茱萸花朵,粘着溪水和露水,黄的晶亮,黄的透明,点缀在春天的裙裾上。
初春的花朵是黄色的,皇帝的龙袍是黄色的,村庄以为皇帝的龙袍就是这些花朵染出来的。
私塾先生却说:这些花朵是皇帝的龙袍染出来的。
村庄问:你见过皇帝没有?
私塾先生说:我不是皇后,我不是大臣,我没有见过皇帝。
没有见过皇帝的人,最臣服皇帝。没有见过皇后的人,最羡慕皇后。
如同一棵迎春,最臣服泥土和太阳的光芒。
距离皇帝最远的村庄,感觉皇帝距离自己最近。
村庄所以匍匐着,永远做出臣服的姿势。
一些离开村庄的男人,就是放浪形骸,就是特立独行,在骨头深处,依然刻着两个字:臣服。
9
村庄山岗一棵橡树的枝桠上,长满了柏树的的叶子。
撇下一根树枝,里面的汁液一半是深绿色的,供养那些柏树叶子四季碧绿。
村庄说:那些柏树叶子,是皇帝在一个冬天的傍晚,匆忙插上去的,一会儿,橡树就绿了。
燕子垒窝的时候,谁家的燕子叼回橡树上柏树的叶子,村庄就相信谁家的男人会离开村庄,去远处做官。
那些衔着橡树上柏枝的燕子,村庄说他们是皇帝的女儿托生的,飞到谁家,谁的儿子就可以把当官的女儿娶来做老婆。
橡树的叶子落尽,燕子飞回南方。橡树上柏树的叶子,在秋季和冬季苍翠碧绿。
村庄的女人们爬到橡树上撇柏树的叶子,铺在燕窝里。给来年的燕子一个昭示:明年春天,把皇帝的柏树叶子衔进自己的院落,给自己家族一份皇帝那样的福分。
后来,一座山岗上的橡树全部砍伐了,皇帝的橡树活着,皇帝的橡树上结满柏树的叶子。
皇帝的橡树就是村庄所有人的图腾,皇帝在很多日子,随着衔着柏树叶子的燕子,走进每一家院落。
村庄的人,看见山岗上长满柏树叶子的橡树,就看见皇帝站在自己的村庄里。
但是,村庄没有出过皇帝,也没有出过皇后。
没有出过督军,也没有出过知府和知州。
没有出过知县,甚至连一个巡检也没有出过。
清末民初出过刀客,把村庄惟一的秀才吊在橡树上,割去了头颅。
埋葬秀才的时候,棺材装进了一把橡树上的柏树叶子。村庄相信,秀才和皇帝埋葬在一起。
1 0
皇帝逃难经过村庄,扳倒了村庄的水井。
水井简直就是皇帝的水杯,皇帝喝了一井水,又喝了一井水,跟村庄的男人喝了两杯水一样。
这口水井就叫扳倒井。
村庄人们经常从扳倒井经过,经常看到皇帝的影子漂浮在井水里。
村庄就认为:项羽的力气再大,也没有皇帝的力气大。
皇帝想把月亮摘下来给妃子,月亮就会成为皇帝的桃子。
一个村庄挨着一个村庄的人,都来皇帝的扳倒井里喝水。
天上的风老鸹,在夜晚也落到皇帝的扳倒井里,喝着带星星的水。
明朝和清朝,村庄的一个牛车,每天把皇帝的水送到县衙,知县和衙役喝着皇帝的水。
村庄和知县分享了皇帝的荣耀。
牛车把皇帝的水,洒在道路两旁,木槿开紫色的花朵,百合开红色的花朵。
村庄的人们和知县,看见了这些花朵,就看见了皇宫的花朵,就看见了皇帝的花朵。
扳倒井干涸了,村庄人们的内心,扳倒井没有干涸。
皇帝的井水,年年岁岁泛起涟漪。
皇帝的井被黄土填平了,栽了一棵白亮树。
村庄没有皇帝的水井了,扳倒井的名字固旧。
再过几千年,村庄还依然叫扳倒井。
就是在谷歌地图里,村庄也叫扳倒井。
在村庄里,亚洲的皇帝,美国的总统,欧洲的国王,都是一样的。
1 1
村庄的老房子,在雨季里掉下砖头和瓦片。
把岁月的叹息,狠狠地楔进院落的泥泞里。
盖房子的人死了,砖瓦上留着他们粗糙的指纹。
最早住进房子的人也死了,屋子里撇下生命最后的图案。
大门口那两个石鼓,没有死。寂寞的模样死了。
主房的两个石兽,没有死。孤独的身影死了。
盖房子的人姓甚名谁?村庄无从记忆。
房子是谁的?村庄模模糊糊。
人在村庄里,无论多少年,都是一些模糊的影像,被日子磨砺的豁豁牙牙。
从村庄老房子里走出去的人,过了两代,村庄对于他们,就仅仅是一个名字。
那个名字却是酒吧蜡烛的火苗,悄然一闪就灭了。
那个村庄却是晚会的霓虹棒,摇晃几下就丢了。
老房子的砖头全部掉落,瓦块全部碎烂,人们对于村庄的概念就是一座坟墓。
祖父埋在里边,祖母埋在里边。好像祖父扎根就没有在村庄生活,忽然跑到山岗上钻到土地里。
有时候,村庄没有倒塌的老房子,窗户和门缝里吹出的风,也是祖父祖母没有牙齿而唱出的歌谣——只有微弱的声息,没有村庄的韵律。
1 2
村庄的老房子,都是村庄日子殷实人家留下的。
村庄的人一辈子传一辈子,说老房子的四角,都埋着两块银元。
拥有老房子的家族,最后都离开了老房子。
住进老房子的人,都不是老房子家族的子孙。
一座老房子,不属于任何一个家族,而属于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一座老房子,村庄百家姓。
有的家族很快没落了,房子改了姓名。
没有没落的家族,时代命令他们没落,房子也改了姓名。
老房子的姓名改来改去,谁也不知道埋在房子四角的银元上铸造着谁的头像?
村庄的老房子改为牛圈那年,村庄的人们忙碌了几天,挖出了八块银元。
银元上有个皇帝叫乾隆。村庄的人们说:这房子是乾隆的,不姓王不姓李,姓乾。
私塾先生说:乾隆姓爱新觉罗。
村庄的人们说:世界还有四个字的姓,私塾先生疯了。
队长说:这房子今天起让牛住,就姓牛。
老房子就姓牛。到老房子去,村庄的人们都说:到牛屋去。
八块银元,买了几十个西瓜,村庄每家一个,队长家两个。
西瓜钻进肚子里,银元不再姓乾隆,不再姓爱新觉罗,和老房子一样,姓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老房子的编年史,编纂了整个村庄。把乾隆的银元也编纂进去,乾隆就成了村庄的一个人。
1 3
老房子的砖头很宽大,分公的母的。
公砖头长了一个公榫,母砖头长了一个母榫。
一凸对一凹,老房子的墙壁就结构的严严实实。
老房子里的家族,生长出儿女一大群,散落在县里州里府里。
他们在县里盖房子,在州里盖房子,在府里盖房子。
无论在哪儿,他们盖的房子砖头都分公母。
他们的家族离开村庄,老房子离不开村庄。
老房子空了很多年,村庄能听见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在老房子里对唱。
房主年年回到村庄修缮老房子,也不肯出卖老房子。
村庄的老房子是根,县里的房子是主干,州里的房子是枝桠,府里的房子是叶子。
村庄的老房子没有了,一个家族就没有根了,枝桠就枯了,叶子就落了。
村庄的人们拥有一个朴素的信条:一个家族,总要有一座房子挨着村庄的泥土,总要有一座房子的砖头是村庄的泥土烧制的,总要有几块砖头带着公榫母榫。
就像一棵枫杨树,总要把根扎在土地的深处。在土地里汲阴,在天空里汲阳,树荫就笼罩了一个院落,遮蔽了一个村庄。
1 4
山岗上长满了松树。
松树的伤口沾满了松香。
把松香摘回家,挂在屋檐下,院落里飘满松香的芬芳。
夏天,村庄的人们心慌了,就在院落里挖一个三尺深的土坑,渗出一碗清水。
把松香碾为碎末,泡在清水里。
心慌的人喝了,心就不慌了。
祖父说:
松香从松树的心里流出来。
清水从大地的心里渗出来。
它们就是村庄的补心汤。
人心,树心,大地的心,都是一样的。
人心慌了,树心不慌。树心慌了,地心不慌。
树的心血和大地的心血,补养心慌的村庄,补养心慌的人。
一棵树,一块土地,一个村庄,一个人,在某个时间段里,拥有同一个心脏。
1 5
村庄有条河流。
每天早上,鹳鸟从河流这边飞到河流那边。
正月十六早上,母亲说:你要到河流那边去。
我说:我不是鹳鸟。
母亲说:你要过条河,就会把一年的疾病丢在河流里,变成一朵浪花流走。
我脱掉鞋子,从河流里趟过去,腿上沾满洁白的浪花。
穿上鞋子,从踏石上跳回来,鱼看见了我的影子。
母亲说:鹳鸟天天飞过河流,浪花带走了鹳鸟的影子。人的疾病是人的影子,落到河流里,影子就消失了。
我说:太阳出来了,我还有一个影子。
母亲说:太阳给人的影子,被太阳晒干了。
我说:月亮出来了,我还有一个影子。
母亲说:月亮给人的影子,被月亮带走了。
村庄的河流汇入另一条河流,流经过很多地方进入长江。
每年正月十六,我都要从一条河流这边到达河流那边。
不在村庄的时候,我会经过任何一条长江水系的河流。我坚信,那条河流里,总有几朵浪花,是我们村庄河流的水构成的。
1 6
村庄的水塘里铺满藕叶。
藕叶上铺满晶亮的露珠。
夏风摇动藕叶,有的露珠掉落在水塘里,有的露珠集中在藕叶中间。
端阳节的早上,母亲带我去藕塘。
双手接下藕叶上的露珠,洗亮眼睛。
母亲认为:
藕叶上的露珠一半是从天上落下来的,一半是从水塘的藕里爬上来的。
端阳节早上,藕叶上的露珠,是一年四季里最晶亮的,最洁净的。
天不亮的时候,藕叶上露珠,是村庄的神水。
用露珠洗净眼睛,能看见天上的事物,也能看见地上的事物。
母亲说:人在天底下地之上行走,需要一双晶亮的眼睛。
或许是村庄水塘藕叶上的露珠洗净了童年,现在还能看清楚一只蜻蜓,落在记忆的藕叶上。
体检的时候,两只眼睛都是一点五。
那是村庄藕叶上露珠的力量。
露珠晶亮,眼珠也就晶亮了。
1 7
给柳树一树金絮的是风,吹落金絮的也是风。
金絮一地。沿着村庄的河岸小路,铺到另一个村庄。
踏着金絮行走的,是村庄的哑巴。
河岸上,哑巴留下一串金子一样的脚印。
哑巴拽一根柳树的枝条,抽去中间的树枝,做了一个柳笛。
哑巴沿着河岸吹着柳笛,哀怨的声音流到村庄的街巷里。
村庄四季,没有人能记起一个哑巴。
只有到他吹响柳笛的日子,村庄才想起,哑巴也是村庄的一个男人。
哑巴做了很多柳笛,给村庄的娃子每人一根。
村庄的树梢上、瓦松上都流淌着柳笛的哀怨。
柳笛是春天的管弦,哑巴是管弦乐队的首席。
由于柳笛,哑巴有了辉煌的日子。
哑巴死的时候,跟着哑巴吹柳笛的娃子们长大了。
他们把哑巴埋在距离河岸不远的山岗上,每人在他的坟头插了一根柳枝。
柳枝长成了柳树,把哑巴包围在柳树的影子里。
每一年春天,哑巴坟墓上的柳枝总有几根被风折断。
吹过哑巴柳笛的娃子们知道,那是哑巴的魂灵在做柳笛了。
跟着春天深夜的雨声,哑巴的柳笛在村庄里跳着狐狸一样的舞步。
村庄的任何声音都是不会死的,它留在人内心一个偏僻的角落里,到了某个日子,就会响起。
哑巴的柳笛也是如此。
1 8
村庄的山岗上有座孤坟,隐藏在迎春花的金黄后边。
几十年,没有人在他的坟头点燃一堆纸钱。
祖父说:
那是司令的坟墓。埋葬司令的那天,几万人沿路哭灵。
埋葬那天来的人太多了,以后就没有人来了。
他的儿女们到外国的,不可能来给他烧一张纸钱。
在国内的,不敢给他烧一张纸钱。
村庄里,活着最辉煌的人,死了就是最孤苦的人。
他的坟墓第一次被扒开,对着脑袋打了几枪。
第二次被扒开,骨头架子被绑在树上挨斗争。
第三次被扒开,棺材被制作成水车的轮子。
他的墓碑铺在路上,砌在茅坑上,还有的被粉碎,卖给了水泥厂,烧水泥了。
祖父长叹一声说:
司令司令,也是死灵死灵。
村庄的人啊,都是细水长流的,死了也有人烧几张纸钱。
司令是一库水,决堤了,就永远没有水了。
祖父的话是村庄的哲学。我给他上坟的时候,捻碎他坟头上的黄土,他的哲学还在黄土里隐藏着。
1 9
没有一座坟墓能够长留在村庄的山岗上。
没有一个家族能够永远记住先祖埋在哪堆黄土里。
给父亲上坟的时候,同时知道祖父埋在哪儿。
但是不知道祖父的父亲埋在哪儿。
人过了三辈,就陌生得如同路人。
你知道自己来源于哪堆黄土里的男人和女人,你就知道你在村庄里的位置。
你知道你的坟墓被你的儿子记忆孙子记忆就可以了,你不能渴求孙子之外的人记忆你。
就是埋葬你的那堆黄土,只是接纳你,而不是记忆你。
因为那堆黄土,原来也是可以埋葬另一个人的。
黄土有情,黄土也无情。一个人的血肉之躯同化不了一堆黄土,黄土却能够同化一个人的躯体。
人在时间里变成一捧黄土,就是生命的还原。
曾经目睹过推土机推平山岗上没有人记忆的坟墓,里边什么也没有,除了黄土还是黄土。
黄土没有记忆生命的任务,我们还渴求让谁记忆呢?
爱因斯坦说:继承了一个人的精神,就是记忆了一个人。
我们都是村庄的人,没有精神,让别人记忆你干什么呢?
2 0
村庄的渔夫把河岸边的枫杨树锯为两半,做了两只很小的船。
一只脚踏一只船,在村庄的河流里捕鱼。
枫杨树小船,就是渔夫的鞋子。渔夫双脚穿着船鞋,在浪花上行走。
鱼鹰落在枫杨树小船上,渔夫巨大的鞋子,缀了一朵图案。
顺着浪花和涟漪,船鞋和渔夫走到另一个村庄的河流里。
渔夫归来的傍晚,两只小船拴在枫杨树的根上。
被渔夫脱下来的船鞋,在河岸上找到了自己的祖先。
雨季里,泥泞覆盖了村庄的道路。
渔夫把制作小船剩下的枫杨树干制作成木屐,分给村庄的男人们。
穿上木屐,在泥泞里行走,村庄的巷道里布满木屐和泥泞的声音。
枫杨树木屐,就是男人的鞋船。泥泞在鞋船下边,变为黄色浪花。
天晴了,男人们在河流里洗净木屐,摆在枫杨树根上晾晒。
鞋船在河岸的枫杨树根上,找到了自己的祖先。
祖先是根,永远在一个地方停留。
如同枫杨树的根,永远留在在河岸上。不管船的鞋子漂到哪条河流,也不管鞋子的船走得多远。
2 1
一百年的白亮树,长一百年的鸟巢。
白亮树雪那样白,鸟巢墨那样黑。
白亮树的枝条干枯了,白色脱落了,成为黑色的树枝。
风老鸹衔起地上的枝条,在白亮树的枝桠上,构筑自己黑色的房子。
远远看去,白色的白亮树上,风老鸹的巢穴画一个黑色的句号。
风老鸹住在黑色的房子里,披一件黑色的大氅。
风老鸹的脖子上有一圈白色的羽毛,系一条白色的领结。
风老鸹黑色的大氅,是鸟巢给的;风老鸹白色的领结,是白亮树给的。
大雪覆盖村庄和阡陌。风老鸹的翅膀扫去房子上的积雪,鸟巢还是黑的。
鸟巢和白亮树,风老鸹和雪花,结构村庄的黑与白。
白亮树倒下的早上,村庄失去了白色的标杆。
鸟巢摔碎在地上,村庄飞走了百年的绅士。
大地没有大树,空洞弥漫村庄。
天空没有鸟群,村庄撒播孤独。
村庄的人们,成为没有根的叶子,在日子里飘飞。成为没有鸟巢的鸟,在岁月里流浪。
2 2
麻野雀把巢穴垒在乌桕树上,浓密的树叶遮盖了它的房子。
一棵乌桕树,一群麻野雀的村庄。
秋风吹落乌桕树紫红的叶子,麻野雀的巢穴盛满了蔚蓝。
爬上乌桕树,戳掉鸟巢,树上树下结满了孩子们的快乐。
傍晚,麻野雀落到乌桕树上,找不到自己的房子,枝头上挂着麻野雀的啼叫。
冬天,大风顺着村庄的田埂吹过来。
钻进村庄,轻而易举的揭掉了几家的屋顶,风,旋转着离开了村庄。
戳掉麻野雀巢穴的孩子,站在院落里哭泣。
村庄帮着这些人家修好房屋,院落里才落下孩子们的欢笑。
而麻野雀,飞到另一个村庄的乌桕树上,在冬天来到之前,必须垒好自己的巢穴。
风吹掉我们的屋顶,和我们戳掉乌桕树上的鸟窝,都是很容易的。
我们是村庄的孩子,可以戳掉麻野雀的巢穴。
风是老天爷的孩子,可以揭掉村庄的房顶。
一个人,一只鸟,都是很脆很脆的,都是很容易被捏碎的。
村庄的真理,比一还简单,就藏在鸟窝里。
2 3
村庄的山岗上,长麻枯石。
麻枯石的缝罅里,长蝎子。
村庄的孩子们,搬开麻枯石,夹住蝎子,丢在瓶子里。
村庄的人腰疼了,老大夫说:吃蝎子吧。
蝎子睡在石头缝里,蝎子的腰很硬。人睡在床上,人的腰容易发软。吃了蝎子,腰硬了,就不疼了。
村庄弓着腰的男人,腰杆也是硬的。
村庄的玉米林里,长竹叶草。
竹叶草的下边,卧着土布袋。
土布袋是毒蛇。捉了土布袋,装在酒瓶里泡酒。
村庄的人们肚子疼了,老大夫说:喝土布袋酒吧。
土布袋吃土里的虫子,吃土里的青蛙。没有青蛙和虫子吃的时候,就吃土。喝了土布袋酒,就把地气喝到了肚子里,肚子就不疼了。
村庄捂着肚子的男人,也是大地之子。
村庄的田埂上,长紫花地丁。
紫花地丁下边,生磙子虫。
磙子虫,也叫八步断肠散。人吃了,走八步,就死了。
村庄的人长了毒疮,老大夫说:糊磙子虫吧。
磙子虫是吃紫花地丁叶子长大的,地丁是赶毒的。把磙子虫碾碎,糊在毒疮上,毒疮就好了。
丢掉毒疮的男人说:是疮不是疮,紫花地丁三碗汤。几根磙子虫的命,就是村庄男人的命啊。
村庄的男人,命如石头,命如泥土,命如草叶,命如虫子。
坐在石头上,就坐在自己的命上。
坐在泥土上,就坐在自己的运上。
坐在草上,就坐在自己的命运行程上。
看见在地上行走的虫子,几乎是看见自己卑微的存在和卑微的生活。
2 4
我们的村庄叫穆寨,河流就叫穆寨河。
我问祖父:穆寨河流到哪儿去了?
祖父说:最后流到海洋里。
我说:假若在穆寨河追着一朵浪花,就能追到海洋里的一朵。
祖父说:只有孔夫子追过浪花,才说流动的河流就是逝者,都是这个样子的。
世界上每一条河流都是一样的,每一朵浪花都是一样的,每一个在河岸上看浪花逝去的人都是一样的。
我说:假若在长江入海口看见一朵浪花,就能追回到穆寨河里的一朵。
祖父说:不能。时间给浪花规定了方向。穆寨河的一朵浪花离开穆寨河,就不是穆寨河里的一朵浪花了。
孔夫子说逝者如斯夫,就是说,一朵浪花就是一个逝者,它一旦成为一朵浪花,就是一个逝者。
每一个逝者,都回不到自己原来出发的地方。
如同死了的人,都到山岗上去,再也回不到村庄里来了。
穆寨河的每一朵浪花,都是逝者。
村庄的每一个人,都是逝者。
2 5
埋葬祖父的那天,雪花飘飘摇摇。
墓坑里挖出的黄土,冒着热气。
雪花落入墓坑,没有声息的融化。
祖父也是一朵雪花,被时间融化,没有任何声息。
村庄的男人,就是一个智者,就是一个乡村哲人,也不会在村庄留下自己的声音。
村庄男人的生命,两千年前是一朵雪花,两千年后,也是一朵雪花。
他们落入大地的声音,可以忽略不计的。
只有葬礼上的喇叭,吹出尘埃般的聒噪。
埋葬伯的那天,依然雪花飘飘。
人的生命,就是宿命。
一个村庄的男人,并不知道,埋葬自己那天,和埋葬自己父亲那天一样飘着雪花。
我看见落入墓坑的雪花,如同看见伯缓慢的走进黄土。
我看见祖父拿出粘满黄土的请柬,递给伯。
伯接到的,却是一份大地颁发给魂灵的通知。
在这份请柬上,或者说是通知上,雪花勾勒了精致的花边。
祖父和伯活着的时候,生活绝对没有雪花那样精致和纯粹。
给祖父葬礼吹喇叭的,也给伯的葬礼吹喇叭。
喇叭和吹喇叭的人都老了,就连聒噪的声音从喇叭里流出来,也老了。
村庄有句名言:只要熬过冬天,还能再活一年。
祖父和伯都没有熬过自己生命的最后一个冬天,所以他们的魂灵在雪花里相遇。
我老了的时候,也有一个熬不过去的冬天。
那个冬天,最好飘着雪花。
祖父和伯发给我一个魂灵的通知后,雪花漫天飘飞。
让我和雪花埋葬在一起,让我和洁白埋葬在一起。
我在雪花里,读到每一个生命的宿命,都是不可抗拒的。
我只有一个愿望:不论谁,请在我的坟头堆积一个雪人。
因为我们每一个人开始就是一个看不见的雪人,在世俗的世界里全部融化之后,就死了。
2 6
橡树的落叶,落在前一年的落叶上面。
厚厚的落叶层,蓄满了雨水。
橡树一棵挨着一棵,落叶层挨着落叶层,覆盖了山岗和峡谷。
一年的灿烂,总会遮盖另一年的枯败。
雨季到来,橡树的落叶层,拱出了蘑菇。
最后一次爆发生命的美丽,惊动了落叶深处的洁白。
橡树的老枝,每年都在雨季里枯朽。
雨滴渗入枯枝的声音,只有橡树能够听见。
枯枝里沉淀的物质,是橡树的根从土壤里抽上来的。
雨滴融合这些物质,在枯朽的橡树枝上,结出黄亮亮的木耳。
枯枝上的木耳,是雨季带给橡树的花朵。
最后一次点燃生命的火把,震颤出茸茸的花瓣。
雨季,父亲猴子一样爬到橡树上摘木耳了。
父亲把木耳丢在树下,孩子们就是捡木耳的小猴子。
雨季,母亲羚羊一样到树林里采蘑菇了。
母亲把蘑菇装在篮子里,孩子们就是围着篮子蹦跳的小羚羊。
许多年后,村庄的孩子们出门远行。
他们不是猴子,也不是羚羊,而是橡树---经常怀念村庄、雨季和山岗。
2 7
院落的门扉虚掩着,一只蝴蝶飞进来又飞出去。
蝴蝶没有姓名,飞到姓王人家的院落里,姓王。飞到姓李人家的院落里,姓李。
在蝴蝶的翅膀上,写着百家姓。
燕子只有一个姓。最早的燕子把窝垒在姓王的院落里,这个燕子的家族都姓王。
下一年,姓王的燕子飞回王家,不会飞到另一家的的院落里。
就是燕窝上的新泥,也写着一个和院落人家相同的姓名。
蜜蜂也只有一个姓,姓王人家院落里的蜂箱,长满蜜蜂,每一只蜜蜂都姓王。
姓王的蜜蜂,绝对不会把花蜜送到姓赵人家院落的蜂箱里。
假若送错了花蜜,忘记了自己的姓名,另一家的蜜蜂就会蛰死忘祖忘姓的蜜蜂。
村庄的生命不会忘记归途,在自己的身上写着自己的姓名。
村庄的门扉都是虚掩着的,就是风也有姓名。
推开这家门扉的风,不会推开另一家门扉。
吹落这家院落里石榴的风,不会吹落另一家院落里的石榴。
雪也有姓名,有的落在这家院落里,有的落在那家院落里。
堆积在院落里的雪人,各自有着自己的姓名。
雪人融化的水流淌到一起,如同两家的孩子手拉着手。
只有飘在道路上的雪花,姓百家姓。被牛车碾出谁也不认识的姓名。
只有落在稻场上的雪花,是村庄所有孩子的。他们堆出姓百家姓的雪人。
村庄永远虚掩着们,谁都可以自由进来,自由出去。
如同雪花,如同雨滴,如同微风,如同彩虹。
村庄的一切,都姓村庄。
2 8
村庄的井比村庄的人老。
第一个来到村庄的人,发现泉水。
在泉水旁边盖上房屋,泉水就是人的邻居。
挨着第一座房子,盖了另外几座房子,就构成了村庄。
村庄所有的人,把泉变为井。
青石头垒砌的井筒,生长绿色的苔藓。
白石头垒起的井台,也生长绿色的苔藓。
老柏树既做了井架,又做了辘轳。
辘轳上的绳子,把井水拔上来。
早上,一桶霞火;晚上,一桶月色。
火麻井绳年年断裂,大地过滤的井水不会断裂。
村庄的河流洪水泛滥的日子,村庄的井水露出一半井深。
村庄的河流干涸断流的日子,村庄的井水依然露出一半井深。
村庄的井泉,连着大地的心脏。
大地的水平线,装在村庄的井里。
大地呼吸,井水就呼吸。井筒里盛着的,是大地心脏的琼浆。
村庄的女儿出嫁,村庄说:去吃另一个井的水了。
村庄的一个女人嫁了好几次,村庄问:不知道她会不会再吃一口井水?
就是算命先生经过村庄,也会说某个女人,一辈子要吃三口井水或是四口井水。
词典里说背井离乡,但是村庄说:离乡容易,背井难啊!
井永远留在村庄里。
2 9
村庄井台上的辘轳,忽然断了,村庄说:天要大旱了。
谁也不知道村庄的预言大师,竟然是柏树做的辘轳。
一棵柏树生长了几百年,才能做辘轳。
一个辘轳拔了几十年井水,才会断裂。
几百年的苍翠,几十年的坚韧,才会成为村庄的预言大师。
柏树辘轳和时间一样,把村庄的预言大师放在岁月的缝罅里。
因此:
村庄再次放到一棵柏树,做一个新辘轳。
村庄再次用一张牛皮,割一根新井绳。
拔出的第一桶水,浇在辘轳上。
做了辘轳的柏树,没有根,再也不能从大地里汲取了,就给它一桶井水做弥补。
拔出第二桶水,浇在井绳上。
割了井绳的牛皮,就再也不能他用了,浇给它的井水算是对村庄一头黄牛的祭奠。
然后浇湿井台,浇湿通往井台的石板路。
村庄认为:
所有的预言,都是飞沫,落在地上。
井水浇湿了大地,所有的飞沫就沉入大地的土壤里。
干旱的预言也会成为齑粉和尘埃,变成土壤的一部分。
生长出一棵禾苗间或野草,掩盖了齑粉和尘埃,预言就灰飞烟灭了。
3 0
立夏下午,村庄淘井。
村庄从中午开始拔水,到了下午,就看见了井筒上的泉水。
三个男人,水桶一样,拽着井绳,沉入井底。
从井里拔上来的井泥里,有一个箭簇。
是元朝的。
是来自游牧民族的。
是元朝之后改为姓王人家的。
土地之上的岁月溜走了,土地之下的岁月沉入井底。
从井里拔上来的井泥里,还有许多子弹。
是日本的。
是鬼子们战败后遗弃的。
是没有给生命造成荒凉的。
一场战争走了,战争的片段留在井底。
祖父说:村庄的井,三五年淘一次,总会有几百年前的东西和几十年前的东西。
岁月都是淘不净的,就像村庄河流里的鱼,只要河不断流,总是捉不完的。
村庄土壤极深的地方,埋葬着村庄的时间。
3 1
从山岗上看村庄,村庄是个棋盘。
纵横的巷道,把村庄分为零落的方格。
石板路上的车,四个轱辘,咕噜咕噜从村庄北头走到村庄南头。
如同棋盘上的车,被祖父拿着,很轻的扔过汉界。
一匹马,走过弯弯的格子,踢踏踢踏的钻进自己的院落,马蹄铁在石板路上敲打出火星。
如同棋盘上的马,被祖父捏着,随意的渡过楚河。
巷道里的孩子们,拿着木头大刀,自己给自己当元帅,自己给自己当士兵。
如同棋盘上的兵和卒,被祖父两个指头夹着,拱到老帅身旁。
房子、院落、枫杨树、老榆树、磨坊、油坊、祠堂、扫癣庙、土地庙......
村庄庞大的事物,都在俯瞰里飘遥、细小和微弱。
牛车、马匹、孩子、碾盘、村妇、母亲、祖母、货郎、木匠、铁匠、黑狗......
村庄本来微小的事物,都沉入到俯瞰的飘遥里。
从山岗上,可以看到很远的一个镇子,镇子外边的河流。
镇子的一切,都被云烟忽略了。
还可以看到很远的县城,围绕县城奔流的鹳河。
县城的一切,都被尘埃忽略了。
一个村庄几百亩土地,几十户人家,对于一个远距离的俯瞰来说,都是可以被忽略的。
村庄里长大的人,都是很容易被各种俯瞰忽略的。
只有村庄的炊烟,不会被忽略。那些蔚蓝,依然飘过树梢,弥漫在大地之上,村庄之上,山岗之上。甚至躯体之上,甚至魂灵之上。
3 2
村庄的雪夜,粗糙的窗纸上灯光亮着。
火塘的火苗亮着,祖父的传说亮着,传说里的歌谣亮着。
窗外,雪花亮着,雪花铺满的大地亮着。
村庄的石板路上,草鹿的两行蹄印亮着。
村庄的院落,柴扉虚掩着。
草鹿推开柴扉,走向院落的草垛。
草垛上,堆积着秋天晒干的绿豆秧子、豇豆秧子、黄豆秧子、红薯秧子,还有金黄的稻草。
草鹿啃食草垛的声音很轻,和雪花一样,覆盖院落。
雪花,覆盖了草鹿的脊背。
秋天,村庄搭草垛的时候,给猪一份,给牛一份,给羊一份,也给草鹿准备一份。
在山岗上奔跑的草鹿,到了雪花飘落的冬天,就走进院落,啃食自己那一份秋天的遗存。
村庄把猪、牛、羊、马,都看为自己的孩子,在村庄里喊猪娃、牛娃、狗娃、羊娃,答应的都是村庄的儿子。
村庄把山岗上的草鹿,河流里的白鹤,也视为自己的孩子。在村庄里喊小鹿、小鹤,答应的都是村庄的女儿。
村庄的温醇,就是雪夜的火塘,就是火塘边的歌谣。
草鹿在院落里,能听懂村庄歌谣里的温醇,能听懂温醇里的善良。
草鹿离开院落,蹄子踩在雪地上的声音很轻。
雪花落在草鹿走过的路上,声音很静。
村庄倾听这些声音,比雪花重,比滚石静。
雪地里,留下两行梅花一样的草鹿蹄印。一头通向村庄的院落,一头通向草鹿的橡树林。
3 3
卖獾子肉的人,喊声从村东头进来,又从村西头出去。
四季里,他的声音都带着獾子肉泥土的膻腥。
獾子没有瘦肉,村庄的人们买来獾子肉炼油炒菜,一个村庄的人都带着泥土的膻腥。
卖獾子肉的人从田野里走过,知道那条田埂上有獾子的洞穴。
他站在玉米地边,知道獾子在哪边啃噬玉米。
然而,无论他怎样套獾子,熏獾子,买獾子肉,獾子依然在村庄的田野里奔跑。
然而,无论他套了多少獾子,熏了多少獾子,卖了多少獾子肉,在村庄他依然是个穷人。
除了自己,没有朋友;除了獾子,没有仇人。
卖獾子肉的人四十岁就死了,死因至今还是村庄的一个哑谜。
有人说:他一夜套了七个獾子,高兴死了。
有人说:他一顿吃了一个獾子的肉,撑死了。
也有人说:深夜,他的屋子里进了七个獾子,有的咬头,有的咬眼睛,有的咬气管。就把他咬死了。
也有人说:他死的那天早上,很多獾子围着他的房子唱歌,人们赶走獾子,才知道他死了。
祖父说:一个人,要有其他手艺,是不会靠套獾子生活的。一个獾子一条命啊,他一辈子手里有多少条命啊。每一条命不论大小,都是记仇的。很多命跟一个人记仇,那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
卖獾子肉的人埋在村庄的山岗上,坟墓被獾子拱出了洞穴。
獾子就住在他的坟墓里,把棺材当成了家。
村庄的人们说:那些獾子不是找他报仇的,而是为他守墓的。
以后几十年,一直到獾子从村庄消失,再也没有出现一个靠套獾子生活的人。
3 4
通往磨坊的水渠,需要一座小桥。
黑哥说:把老王有的墓碑扒了,不就是一座小桥?
老王有是村庄的世宗。他到村庄的那天,还没有村庄。
老王有盖起村庄第一座房子,挖了村庄第一口水井,修了村庄第一条水渠,建了村庄第一个磨坊。
管他老王有是祖先,还是世宗,他的墓碑仅仅是一块三尺宽七尺长的石板。
1966年8月,村庄就把老王有的墓碑扒了,铺在水渠上,搭了一座小桥。
墓碑做桥,都会把墓碑的正面朝下,让老世宗看见土地和流水,也保护了墓碑上记载的村庄历史。
但是黑哥说:一个村庄的老世宗,就是一个村庄的老地主,把他的墓碑正面朝上,我们上磨坊的时候,就踩着老世宗和老地主,就等于开了一次斗争会。
村庄就把老世宗的墓碑朝上。人人都踩着村庄的祖先,人人都踏着村庄的世宗。
石头的墓碑被流动的脚步摩擦,过了2 0年,那些镌刻的文字,就模糊不清了。
水渠最后没水了,磨坊最后倒塌了,老世宗的墓碑依然是一条小路。
黑哥9 0岁,站在老世宗的墓碑上说:亲戚三代,一姓万年。我们村庄的人,到北京到上海,到天边到地沿,都还姓老世宗的姓。但是老世宗墓碑上的字消失了,在村庄里的人,就忘记老世宗姓什么了。
我们从村庄蹦出来,就成了没有祖先的人,就成了没有世宗的人。
只是黑哥忘记了,是他领着大家,把老世宗弄丢的。
3 5
村庄的山沟里有座庵,山沟就叫庵沟。
庵沟有狐狸,村庄就有狐仙。
村庄一个男人说,他去庵沟耕地的时候,狐仙站在路上等他。
狐仙头上顶一块烂瓦问耕田的男人:我戴着皇后的帽子好看吗?
耕田的男人一鞭子抽掉狐仙头上的烂瓦,哈哈大笑说:好看个鸡巴毛。
狐仙很害羞的消失了,狐仙不喜欢粗鲁的村庄男人。
这就是狐仙和村庄惟一的联系,留给我们的却是夜晚的惊恐。
而那些惊恐里,蕴藏着惊羡的凄楚和寂寞的迷离。
村庄的少年们都想找一个狐仙一样漂亮的少女,坐在自己的院落里。
不知道哪一天,村庄没有了狐仙,我问祖父:狐仙呢?
祖父说:没有狐狸,怎么会有狐仙呢?
狐狸呢?
祖父说:狐狸住在枫杨树洞里。枫杨树没有了,狐狸也没有了。
枫杨树呢?
祖父说:砍了。不会有狐狸了,也不会有狐仙了。
村庄的孩子开始在奥特曼带领下,到电视节目里寻找狐狸和狐仙。
3 6
灰灰菜,生长村庄的麦田里和玉米林里,也生长在村庄的道路旁和院落里。
灰灰菜,简直就是村庄从来不生病的男孩子和女孩子,父母随意把他们生下来,就随意地奔跑在田埂上和落满尘土的村路上。
肥沃的院子里,灰灰菜的杆子能长到鸡蛋那样粗。一树叶子,能摘一篮子,足够几口人吃一顿。
村庄的私塾先生说:
灰灰菜能成精,能变成一个漂亮的女人。
她给村庄老实的光身汉做饭吃,她跟村庄聪明的男人睡在一个被窝里。
她踏着月色走进门扉,给男人一夜温存,却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离开男人的梦境。
于是,村庄的男人在温存之后,给她的胳膊上栓了一根红绳子。
第二天早上,男人看见那根红绳子拴在院落外边的灰灰菜上。
村庄的巫婆,念着莫名其妙的咒语,莫名其妙地挖掉了灰灰菜。
灰灰菜的籽粒落在院落里,春天生出很多灰灰菜,却没有一棵变为漂亮的女人。
在村庄行走,灰灰菜依然长在道路两旁。
走到道路的尽头,是村庄最后一个巫婆的坟墓。
土地埋葬了巫婆,但生不出巫婆。土地埋葬了灰灰菜的种子,却生出了很多灰灰菜。
总有精灵一样的种子,埋葬在土地的极深处。一旦发芽,就会盛开灰灰菜种子那样多的村庄浪漫和村庄温存。
3 7
做梦的时候,摔在地上,下颏的门牙掉了。
早上醒来,门牙真的掉了。
母亲说:下颏的门牙掉了,扔到房坡上。扔的越高,将来混的越好。
我用尽力气,把门牙扔到房坡上。
门牙跳了一下,落在屋脊不远的地方。
房子是黄北草缮的,我的门牙藏在黄北草里。
母亲说:你的门牙落在屋脊上,将来要离开村庄,能去一万里之外的地方。
我混的很不好,但是却去过远方。
每次坐在飞机上或是火车上,就想起留在村庄屋脊上的门牙。
每次在海岸上看到纯净的沙粒,就以为那是鱼们掉落的门牙。
在海底,鱼们也有自己的村庄。
做梦的时候,咬碎了核桃,连上颏的大牙也咬掉了。
早上醒来,大牙真的掉了。
母亲说:上颏的大牙掉了,扔到门墩上。放的时间越长,人的命就越长。
我轻轻把大牙扔到门墩上,大牙晃动一下,落到门墩的缝罅里。
老公鸡认为我的大牙是一颗玉米,它叼了几次,也没有叼到我的大牙。
门墩是橡木做的,我的大牙变成了橡木门墩的一部分。
母亲说:老公鸡没有叼走你的大牙,你会大难不死。
修水库时曾经拉翻过车,但是车翻到水库边停止了。我没有死,我想起了门墩缝罅里的大牙。
高考体检时坐的拖拉机栽了,但是拖拉机栽到路下边竖起来了,竟然没有翻车。我没有死,我想起了门墩缝罅里的大牙。
拉车时我是拉车的一颗大牙,坐拖拉机时我是拖拉机的一颗大牙,在村庄里我是村庄的一颗大牙,我没有死。
村庄的房子由草房变瓦房的时候,屋脊上的门牙和门墩上的大牙,都被埋在自己的院落里。
一切来自泥土,一切归于泥土。
恐龙的牙齿,大象的牙齿,在大地深处演化为化石。
人的牙齿,在土地的表层,还原为泥土。
我站在村庄的院落里,俯下身子在车前草里,寻找自己的牙齿,看到的都是泥土。
捏起一撮泥土碾碎,那几个坚硬的颗粒,或许就是我的牙齿。
母亲说:
上哪儿找自己的牙齿啊?就是铁落入黄土里,时间长了,也成了黄土。
牙齿会死,铁会死,黄土不会死。
树会死,狗会死,黄土不会死。
牛会死,人会死,黄土不会死。
你的牙齿埋进黄土里,成为黄土,就不会死了。
——这就是人和黄土惟一的联系。
3 8
祖辈单传的人,惊恐地在村庄里生活。
他们害怕自己家族的叶子,忽然脱落于村庄的大树。
他们担心村庄这棵大树还在,而自己的家族却远离大树而去。
单传的家族,祖父是个孤独的男人,父亲是个孤独的男人,儿子是个孤独的男人。
孤独的家族最相信命运之外有一种力量,能助佑家族的命运。
村庄说:幽谷里的百花蛇,是生命的守护神。
惊蛰的雷声响过,单传家族孤独的祖父,就走进深山峡谷,寻找百花蛇。
特别是泉水边的百花蛇,更是生命的保佑者。
祖父捉到了百花蛇,在泉水里浸泡一百次,晾干编成一个项圈,带在孙子的脖子上。
百花蛇有一百个花朵,孙子就能活一百岁。
村庄说:百花蛇是一根绳子,把人拴在生命的大树上。
被泉水洗了一百次的百花蛇,是一根金子银子做的绳子,把人拴在大树的根上。
只要村庄还在,就有大树活到几百年。
只要有大树活到几百年,就有橡籽挂在大树的枝头上。
带着百花蛇项圈的男孩子,就是一粒橡籽,掉在大地上,长成一棵村庄的橡树。
3 9
打水井的时候,挖出老橡树的根。
老橡树长在山岗上,根缓慢地走到村庄里。
老橡树的根,流淌着黄土般的树汁,渗在水井里。
村庄的井水,有一部分,是从老橡树的根部流出来的。
村庄的竹林,距离水井很远。
不知道过了多少年,竹子穿过村庄,每一个巷道里都会拱出竹笋。
井台上长出一根竹笋那天,竹子的根走进了水井的石缝里。
竹子根尖上晶亮的水珠,滴落到水井里。
村庄的井水,有一部分,是从竹子的根部滴出来的。
村庄的人和牛、猪和羊,喝着树根的水,喝着竹根的水。
因此,水井是村庄的根。
打井的人,在挨着山岗的一边,挖出了连山石。
井口的人问:出泉眼没有?
井底的人回答:出了。
一会儿,挨着连山石的泉眼就汩汩的冒出了泉眼水。
打井的人掬起一捧水倒进嘴里,说:甜的。
在挨着河流的一边,挖出了连河石。
井口的人喊:出泉源没有?
井底的人高叫起来:出了。
眨眼间,挨着河流的那边的石缝里,淌出了泉源水。
井底的人对着河流那边的泉源牛饮一口,说:醇的。
连山石上泉眼的水,是从山岗根部冒出来的。
连河石上泉源的水,是从河流根部淌出来的。
村庄的井水,就是大地之根的浆液。
因此,水井是村庄的根。
老橡树根喝的水,是连山石的泉眼水。
竹子根喝的水,是连河石的泉源水。
树的根,竹的根,在土地很深的地方,连着大地的根。
一个村庄,在一个辘轳上拔水,在一口井里吃水。
高的低的,都是一条根上长出的竹笋。
穷的富的,都是一颗橡树上结出的橡子。
读过初中的兄弟,守护村庄。
念过北大的兄弟,离开村庄。
乞丐和诗人,都曾是在井台上玩耍的孩子。村长和省长,都曾是喝村庄井水长大的人。因此,水井是村庄的根。
4 0
失去父母的孩子,从村庄的这头吃到村庄的那头。
每一家的案板上,都给他摆着一个碗。
每一家的筷笼里,都给他插着一双筷子。
每一家院落的石榴树上,都给他留着几个石榴。
就是院落里飞来飞去的蝴蝶,也有一只是他的。
就是院墙外蜂箱里的蜂糖,也有一勺是他的。
他吃着整个村庄,他喝着整个村庄,他穿着整个村庄。
他说:每一家的东西都不一样,但是,水井是一样的。
他独自烧饭的那天,烙了几十张大饼,从村庄的这头送到村庄的那头。
每一家的条几上,都摆着他回赠的一碗花生。
每一家的案板上,都放着他回赠的一盘大枣。
每一家的院落里,都栽了一棵他回赠的石榴树。
他每到一个院落,就磕三个响头。
包括村庄的哑巴,他也跪下来,恭恭敬敬地磕头。
生命感谢生命,是人类最沉重的感谢。
他说:村庄里的每一家,都是我的水井,都是我的泉源。
终于有一天,他开着奔驰回到村庄。
他对每一家说:我给大家盖一个新村庄,一样的房子,一样的门,一样的窗户,一样的瓷砖。
村庄说:每一家的房子不一样,才是村庄。
村庄又说:你在每一家吃饭的时候,人人把你看做一个村庄的人。
谁的后脑勺也没有长眼睛,看见你会当老板。
村庄的人看到的是一个人的一天和一年,看不到一个人的十年和三十年。
他在井台上站了一会儿,走了。
村庄的情感井水一样浓,村庄的情感井水一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