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澍
我已经哭不出来
2014年9月25日18点,孙海洋去看了一场电影。
放映厅里很安静,压抑的抽泣声和抽取纸巾的摩挲声清晰可闻,观众不时为人物的命运齐声叹息,窃窃私语。他们看的是故事,孙海洋有些走神地想,透过那些角色,他看到曾和自己一起寻找孩子的父母的身影,以及自己的遭遇。
“我就是韩德忠。”那个看着别人找到孩子、自己却只能绝望哭泣的父亲。他被那些议论声、叹息声、抽泣声刺痛,却无法像其他人一样泪洒衣襟。
眼泪在3年前就哭干了。
2011年春节,和他结伴在寻子路上奔波了3年多的彭高峰,为失而复得的儿子乐乐举办了一场热热闹闹的答谢宴,感谢所有帮助过他的人。
那是寻子联盟成立以来难得的欢聚,父母、媒体记者甚至当地政府官员都齐齐到场。孙海洋在人群的推搡中喝酒、敬酒、大笑、庆贺,该做的一项也没落下。然后,他像一抹阴影,悄悄藏身到角落里。
只有一个记者注意到了孙海洋,他吩咐摄影师架好摄像机,随后拦下失意的父亲:“彭高峰是你打拐路上的好兄弟,你们俩一起跑遍了大半个中国,现在乐乐回家了,孙卓还没有找到,你是什么感受?”
紧绷了1500多天的神经,在这句带着两分关怀又直接得有些残忍的询问下,终于断了。
寻子4年,妻子眼泪成河,父母病倒在床,孙海洋咬碎了牙也不肯让自己流一滴泪。但此刻在别人的欢庆宴上,这个刚才还在敬酒大笑的男人慢慢俯下身,捂住脸,哭声越来越大,像一匹受伤的野兽嚎啕着,久久停不下来。
儿子丢了,家塌了
孙海洋一直把儿子的失踪归咎于自己,如果当初没有带着妻儿来到深圳,儿子是不是就不会丢了?”
2007年10月,孙海洋夫妇带着3岁的儿子孙卓离开湖北荆州来到深圳,夫妻俩在白石洲沙河路上租了个铺面卖包子。这里人流量大,生意不愁,而且隔壁就是沙河中心幼儿园,他想给儿子更好的教育。
10月8日,孙海洋把儿子送去幼儿园报名,10月9日,超市监控录像里孙卓穿着沙河中心幼兒园校服的乖巧模样,成了孩子最后的身影。
孩子丢了,妻子第一个承受不住打击,发疯般到处寻子未果后,她渐渐有些分不清现实与虚幻,看所有孩子都是孙卓。孙海洋不敢再让她出门,“我去找,你就在家忙吧。”
母亲也从老家赶来加入寻子行列。老人执拗,听说在深圳被拐的小孩大都被拐到了广东潮州和福建一带,年近七旬的她踮着小脚,陪儿子找遍了揭阳、潮州的大部分幼儿园,“我孙子这么乖,(买孩子的)人家一定会送他去读书的。”
一次次寻找,一次次失望,母亲很快也承受不住精神和身体的双重疲惫。寻子的重任,孙海洋知道只能自己一人扛。他的压力和焦虑其实远超其他人,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儿子被坏人欺凌的痛苦样子。
焦虑让他没法在家里呆着,那之后,孙海洋的足迹踏遍全国13个省市,搜集到2000多个被拐儿童的名单,和众多丢失孩子的家长组成了“寻子联盟”。
每一个丢了孩子的父母在寻子路上付出的都是全部,可不是每个人的付出都能得偿所愿。彭高峰一家团聚的欣喜若狂,其实刺痛了孙海洋的眼睛和心。
孙海洋不知道自己对着摄像机哭了多久,他其实很感谢对方能在这种场合下还能注意到自己。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抹干净脸,冲记者笑笑:“哭完了,人也舒服了,感觉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干了。”
心不在焉的出租车司机
那场答谢宴成了孙海洋寻子路的分水岭。他决定不再往外跑,就留在深圳,“乐乐找到了,我重燃希望,有一天儿子一定会出现在眼前,而不再是梦里。”
回到深圳他尝试了很多工作,因为一接到线索电话就往外跑,总是干不了几天就被辞退。然后有人给他支招:“去开出租吧!”
孙海洋成了深圳最与众不同的出租车司机。他常常错过拉客的高峰时段,因为随时会为某个信息跑去某个地方;他会一边开车,一边在街头巷尾张贴寻子启事;载客的同时,会给乘客发孙卓的资料和照片“您见过这个小孩吗?现在应该10岁了……”
有时他也会开着空车绕一大圈路到沙河路,“想看看那个招牌还在不。”
为了凑够找孩子的路费,提供巨额悬赏金,一家人不仅变卖了他们在湖北监利老家用打工血汗钱盖起的房子,也把那个作为梦想起点的包子铺转卖了。
这曾经是他坚守深圳的基地,店招牌在儿子走失后就被改成“悬赏20万寻儿子店”,媒体曾一度关注。可2010年,包子铺由于经营不善不得不转卖,签合同那天,他跪在地上求继任者:能不能保留这块招牌?也许有人看到了,会提供我儿子的线索,送我儿子回来。
铺面改做其他生意,但之后的老板都默守了这份协议。他每次开车经过看到招牌还在,“觉得很安慰。”
我不是一个好父亲
开出租赚的钱只能维持生计,哥哥姐姐有时会偷偷塞钱给他,他们也希望弟弟能把侄子找回来。但父母已经等不了孙卓的回归。
一直找一直找,真要找一辈子吗?没有个孩子,到你老了谁养你啊,母亲忧心儿子的未来,“你还是再生一个吧,我们现在还能帮你带……”
她看着儿子的脸,突然说不下去。儿子老得那么厉害,老家的人看到他后第一眼竟然认不出:“几年不见,你怎么老成了这个样子?”不到40岁的年纪,奔波与焦虑在孙海洋的脸上刻下了满脸皱纹。
孙海洋不想再生。他满脑子都是孙卓,想得整夜整夜失眠,夜深人静时独自外出,在小街小巷中漫无目的地乱走。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抱着幻想,每天早晨开门后总要东张西望一番,“也许人贩子良心发现,把我儿子送回来了。”
可渐渐地,除了他,所有人都认定孩子已经回不来了。一个人的坚持对抗那么多声音,他感到孤独。有时他听见理智对自己说:再生一个孩子,有一个新的开始,可以给这个家带来新气象。有时他也觉得亲友们的话是有道理的,父母都是入了大半截土的人,他这样执着地找下去,其实是不孝。
但一想到一个新的孩子将代替孙卓在这个家的位置,他就心如刀割。他害怕自己会失去立场:我会不会因此也忘了孙卓?忘记是对儿子最大的背叛,他反复告诫自己。
但这个孩子,终究在2012年出生了。我欠他们一个孩子,孙海洋对自己说,除了是父亲这个身份,他还是丈夫和儿子,不能不顾及妻子与父母的感受。
第二个儿子取名为孙辉,辉,谐音“回”。
除了他,所有人都为新生儿的降生露出欢颜。父母忙里忙外为新孙子制备棉被、新衣,妻子逗着儿子,满心欢喜勾勒孙辉的未来。几个月后,母亲对他说:我想把孩子带回老家去,那边条件虽然差点,可安全。
孙海洋点点头,五味杂陈。父母不再相信他能照顾好孩子,也看出他的心思依然在失踪的孙卓身上。这其实是最好的決定。
小儿子被带离自己,他竟然舒了一口气。省去抚养费,他可以将所有的钱全部用来寻找孙卓;看不到孙辉,也就不会背负那份沉重的背叛感。孙海洋只在逢年过节时回老家看望儿子,他也很少给老家打电话,很少去想象小儿子的模样。
他注定不能再做一个好父亲,这个愿望在2007年就已经毁灭了。
亲爱的,回家
韩德忠是个好父亲。走出影院时他听见观众议论这个角色。“那是张译演得好。”他毫不犹豫地肯定。
今年中秋节,韩德忠的扮演者张译特意写了一幅字送给孙海洋,因为出演了他的故事,对这位父亲的心情很理解。
孙海洋的生活在阴霾了7年后,被一部电影照进了阳光。这么多年来,所有能想到的寻子途径他都尝试过了。他手里有一大把记者、警察、刑侦专家、各个寻子联盟负责人的名片。只是寻觅多年依旧杳无音信后,他不再把希望寄托在外人身上。
但那天开车经过电影院时,他突然有了想法:“要是有大导演把我们丢失孩子的故事搬上荧屏,让更多的人看到就好了。”也许那样,会有更多人知道孙卓的故事,提供更多线索。
他没想过这事会成真。2014年5月,孙海洋接到了自称是电影制片人打来的电话,对方说:我们想把你和彭高峰一起寻子的故事改编成电影。
“我以为又是骗子的电话。”寻子7年,他踏入过太多骗局,却没法不把心赤裸在外面任人宰割。有的让他先打钱,打了钱才提供线索;有的寄来孩子的指甲,说是孙卓的;更狠心的,直接在电话那头弄哭一个孩子,让他因为心疼而不得不掏钱……他怀疑每一个电话,但每次都会照做,“万一哪天是真的呢?”
这个自称制片人的电话没有提钱的事,他开始将信将疑;不久后,对方又打来第二个电话,邀请他到拍摄现场与大家相聚。
孙海洋觉得自己在做梦,在那么近的距离里,他看到了中国最红的演员们:赵薇、黄渤、郝蕾、张译……每个人都热情地和他拥抱、打招呼,听他讲述寻子路上的故事。“以前,我从未想过我的生活会和他们发生联系。但现在因为寻找孙卓,他们成了我的朋友。”
在电影的最后,听说制片方要把孙卓的照片和片尾曲一起播出,孙海洋找到导演陈可辛小心翼翼地提出请求:“能把我的真实电话号码也放上去吗?也许有人看到了孙卓,会真的打给我呢?”
在没有线索的日子,孙海洋常摸着儿子用过的东西发呆。孙卓曾经读过的幼儿读本躺在他失踪那天所在的位置,风翻开书页,露出发黄的扉页。“按年龄,他也该是小学生了……”
孙海洋知道,电影的上映不代表儿子就能找到,但一路艰难前行,希望却从没断过。他相信总会有好人,帮助儿子回家。
司志政摘自《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