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文/张云
专访陈建斌“超龄”新导演的电影思考《一个勺子》
采访、文/张云
《一个勺子》无疑是部迟到的导演处女作。他把理由归咎于“犹豫和踌躇”:“演员做得好好的,何必去比如说栽个跟头、犯个错误,让人耻笑……”
陈建斌注定是要做导演的。
自诩文学青年的他,爱好作诗、写歌,不时写剧本。只不过,在电影《一个勺子》引起瞩目前,陈建斌的编剧才能并不如他的演员身份更为公众所知。早在十年前,陈建斌的剧本就被拍成电影——2001年,金琛导演、陈建斌主演的《菊花茶》,影片获当年莫斯科国际电影节影评人特别奖。
《一个勺子》无疑是部迟到的导演处女作,他把理由归咎于“犹豫和踌躇”:“演员做得好好的,何必去比如说栽个跟头、犯个错误,让人耻笑……”
44岁,陈建斌入行16年,他终于成为导演。没想到,接下来他要面临的,是其他导演或许拍上七八年电影才能经历的:没开拍,说好的两家投资撤了一家,谈妥的班底离开,幸好刚拍完《归来》的摄影师及时救场;选择的小型拍摄机器现场不能拍到想要的素材,临时更换;王学兵则是原来定好的演员来不了才被好友抓丁,不料还带来电影延迟上映的风波。
于是,陈建斌愈加审慎地面对表达初衷。
“我想拍的风格很多种,从影像上、剪接、镜头,人物状态上,可以变换出至少二三十种没问题。”最终,他选择了极简的形式,几乎摒弃一切视听效果,在看似波澜不惊的生活下任剧情自然发展,人与人心底的情感变换只暗涌却不浮于表面。这很难——不管之于浮躁市场下创作者的抉择,还是细致而微的身体力行。
2014年,金马奖给予《一个勺子》最好的褒奖:陈建斌一人捧得最佳新导演和最佳男主角两座奖杯。
从陈建斌与《电影》就《一个勺子》创作历程的探讨中,能看出这位导演其实对电影已经深度思考过了。比起简单通俗的对话体,我们选择了让这位导演自述的方式呈现他的电影理念。
像很多新导演一样,陈建斌自己写剧本。《一个勺子》改编自胡学文的中篇小说《奔跑的月光》。不过光是自己写一个剧本对他来说没有吸引力,1999年他就写了自己第一个剧本,还拍成了电影。但“连剧本都写不出,你就别拍这电影了!”
“我看过很多大师的(传记采访),概莫能外,讲的都是他们自己先有一个文学形象,把文学形象通过视听语言描述出来,他们的文学修养都非常深厚。好多年前我也试过付钱找人写,我讲故事,但写出来没法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拍这个电影之前也希望能找到谁帮我写剧本,自己就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但不行,最后我就自己一个算是‘最低要求’:如果你连剧本都写不出来,那你就别拍这个电影了。没有谁规定我非要拍这个电影,或者当这个导演。
之前我写过很多类型的东西,做过很多尝试。1999年写完第一个剧本,拍了但不满意,不是我会喜欢的那种类型的电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写这么一个剧本。因为很早就写出过一个作品,所以写出一个作品对我没有什么诱惑。诱惑是,我要写出一个满意、有质量的剧本。
《奔跑的月光》小说结尾不是电影结尾。但我读到它,脑子里就自然浮现出如今电影的结尾。我觉得就应该走到那里去,我看第一遍的时候,电影的雏形就出现了,剩下就是我去看它、写它。”
>>如果你连剧本都写不出来,那你就别拍这个电影了。
“勺子”拍得很快,几十人开工二十天,收工。原因很简单,因为陈建斌早就想好了他想要什么。“我就问我自己,如果只能拍一部电影的话,我最想拍哪个。”
“我不知道其他电影是怎样的,但我的电影拍摄时就有专门负责技术的DIT部门跟组。拍完当天就检查内容是否合格,不合格就重拍。第一天拍完,第二天就能看到差不多剪好的东西。拍完没几天,大概的电影就已经剪出来。
《一个勺子》本打算拍20天,到第10天,我给他们放了一天假。正好那时候要从镇上到村子转场,我也想看看片子拍得怎么样。剧组每天实际工作时间是10到11小时,最长也不会超过12小时。就是开车进来把勺子接走那场戏,因为空间非常狭小,车要进来,调度的人也多;现场那个密度的光,就只有一个小时。从下午开始排练那场戏,排了五六遍,到天光差不多的时候,开始拍。好几台机器看回放,看完就八九点了。
包括你问我剧组有多少人?我还真不知道。原来我想30多人,如果在北京,这些人也就够了。但因为要去偏僻的地方,就得增加到七八十人。没人逼我,限制我,是我只需要那么多天,这么些人。最重要原因,为什么这么轻省呢,因为是我自己演的。我知道我要什么东西。如果主演是另外一个人,不会这么快。”
陈建斌拉上媳妇和朋友一起演了部电影,但其中还有很多真实的“人”。真实永远比演戏更有说服力,所以说,陈建斌是在跟戏里的群众演员们飙戏,过瘾。这里要特别提到王学兵,在被迫推迟公映后陈建斌曾尝试补拍他的戏份,但怎么都不对劲儿。因为“李大头”是王学兵亲自设计的。
“镇子上的戏都是偷拍。我和金枝子大街上走过来,背景有人在走,都是把机器埋好以后,拍的时候调度,那个城本来就没什么人。但进了镇子,人多得,经常会受干扰……我化成那样,没想到一转头,看有人拿着手机在我后脑勺边拍我。特别可笑——其实我是很认真地在那儿演戏,觉得自己藏得很好——把我气得,把他拽过去:“你不能这样”。不能引起更多人的围观,得偷偷摸摸,街上的气氛都是真实的。考验的是我们。我们的状态是不是能够融入,你融入不了,一下就看出来了。我当时定下的标准是你必须得融入。这是最起码的真实。如果融入不了的话,讲的一切都是假的。
我们所有的衣服都是从实地抓到,从那个角色类型身上找到的;然后把衣服买过来,消毒。开拍前,美术派了一个小分队,把戏里的人分成好几类,比如牧羊人、卖瓜子的,每个拍100张,从中选出10个最有意思的。人家穿什么都很像牧羊人,有些人还穿得很现代呢,我穿就不行,就得找穿上使我更像牧羊人的衣服。
王学兵的“李大头”,基本都是他自己设计的。开拍的时候,每天十多条意见给我,最后采用的大约有一半。比如造型,先让他剃掉眉毛,不行。他长得英俊,还很儒雅,像北京这边的。他自己提出:把头发剃了。感觉马上不一样,人物感觉一下就找对了。他对自己有新的尝试,也让我非常吃惊。他每天都熬到很晚,和演李老三的那个胖子,也是我同学,喝点酒,晚上通宵研究。好多台词都是他们俩研究出来的,比如,人生就是这样,目光要放长远一点。他们演一对表兄弟,用这些东西勾连在一起。仿佛他们就是这个时代的聪明人,但实际上他们又让人觉得很可笑。”
在人人都谈论类型片的今天,陈建斌不免俗。毕竟我们采访过的很多导演,类型是他们的必修课。但陈建斌觉得类型不是唯一,没有规律的拍片才更好玩。
"你以为看的一个故事,到后来会发现是看另一个故事。对我来说所有铺垫都是必需的,跟好莱坞大片一样。这个片子也有高潮,尽管不是它们那个意义上的高潮。做这种戏比类型片难很多,类型片有规律可循,我拍的这种电影,必须在没有规律的过程中,找到符合电影气质和风格的规律。这是好玩的,我很喜欢这个过程。把一个波澜不惊的故事,拍得波涛汹涌,比类型片难多了。因为没用任何视听效果,完全靠剧情本身,简单的人和人之间诞生出的张力,我认为这是戏剧的,因为戏剧舞台就是这样。
我最后选择这个,是因为时代,现在是自媒体时代。每个人都有自己观影的方式。这种情况下,我就决定选择一种更直接、简单,更猛烈的方式。我原来也想过,乡村可以拍得非常美,我要拍出宁静的田园和喧嚣的都市。我可以做到,但在我最想讲的主旨面前,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人,人在荒谬处境里的荒谬反应。所以最终要服从最重要的东西。选择最合适它的方式,而不是说最讨巧、最传统的。”
陈建斌的确删减了《一个勺子》,但他发现,这种删减才让他变成真正的导演。他的经历极好地说明了,拍完电影千万别急着拿到市场上接受检验,等一等,会发现更好。
“最初的版本差不多105分钟。删减也是在今年三月份之前,片方跟我说,删到90多分钟,排片会好排。此前因为自己编、导、主演,会有主观成分,觉得很好,缺一点都不行。过了半年,我再冷静去看发现是可以删减的。
特别在第二次剪辑时,我才真正变成‘导演’——创作者必须跳出来看。拍的时候有很多长镜头,原来我自己也很欣赏。比如有一场,我和‘勺子’坐在街边,拍了很多条,偷拍,街上人走来走去,我在贴寻人启事,当时忽然来了阵大风,那个镜头有三四分钟,很长。他们同喝一瓶水,一块吃东西,坐在马路牙子上,共同成为城里人眼里的乡巴佬,或者说是傻瓜。体现的是他们的关系从陌生到熟悉。
再看的时候,我发现有9分半的戏拿掉也不影响表达。改正之后的效果是进一步帮助你的主题,而不是让位某一场戏。”
以当今的中国电影市场论,观众还是荒漠。一部分先火起来的导演已经明白电影是为观众拍的,但陈建斌在这条思路上走得更远。他眼中的观众是个群体,“你找对了适合你的观众,你就是商业的。”
“拍个电影当然是给别人看的,不给别人看,叫什么。我很期待《一个勺子》公映那一天。票房高了,意味着很多人来看你的电影,有更多的人跟你沟通。
对于所谓商业片和艺术片的划分,我不太认可。比如科恩兄弟,《老无所依》,你说是商业还是艺术?杀手之间的倾轧、人性的角逐,难道不是商业的吗?每个电影都有适合它的观众,你找对了适合你的观众,你就是商业的。但怎么去找准适合的观众,这跟我没有任何关系,这跟后期,比如宣发公司,去做的事情。
我也是观众,我要拍一个我这种观众喜欢的电影。观众不是一个人,是一个模糊的概念。观众分很多种,你怎么知道你要奔哪里去?你必须把你作为一个观众,你想看什么样的电影,有意思还是有意义?从这个角度,至少不会做一件让你遗憾的事。
现在,有那么多没有正确的价值观,没有营养价值的商业片,但我觉得我都可以接受。因为需要有个泥沙俱下、鱼龙混杂的过程,只有这样,才能有大量电影涌现。有了量,有一天,我们的市场、观众、影院才会分对层次,找到各自喜欢的,那才是创作者、观赏者有福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