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平
我第一次听说杰克·波蒂(Jack Body)的名字是上世纪80年代。当时他刚来过成都,我父亲和四川音乐学院的同事们跟他有接触,但我没有见到他本人。在父亲的录音机上,我听到了他的音乐,虽未“目睹”,也算是“耳闻”了。
但我至今记得那次“耳闻”的惊奇和愉悦。我顶顶喜欢的是一首钢琴套曲《五首旋律》。这个音乐中的清灵机智给了我前所未有的新感受。杰克在纪录片《大鼻子》里记下了他第一次的中国之旅,其中有一些段落是在成都拍摄的。多年后,我看到那些当年熟悉的风物尤感亲切,暗觉这缘分仿佛是早已注定的!
我头一次见到他本人是2001年,是“耳闻”其人其乐的16年之后。那时我在美国辛辛那提音乐学院就读。因我的独奏会中有杰克几首作品,就通过学校的“特邀作曲家系列”邀请他来到辛辛那提。我到机场接他,他穿着平素,见到我笑呵呵地问“你喜欢喝酒吗?”,我说“对”,他略带神秘的从皮包中拿出一大瓶苏格兰威士忌,道:“给你的礼物。”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就像多年未见的老朋友。我从他的旅店出来时已过午夜,那瓶酒也已去了大半。
如果我必须用一个词来形容杰克,那立刻出现在我脑中的便是“鲜活”二字。他真真正正地活在他生命的每一刻中。和他在一起常常让我能发现一些平时忽略却很有趣的东西。我曾陪他和Yono(杰克的人生伴侣)去惠灵顿礼拜天的露天菜市。农民从农场一大早把新鲜的蔬菜、水果运到城里,廉价售卖,这在新西兰城市里只有周末才有。他对此总是兴致勃勃,看到水果蔬菜,津津乐道地——谈论,特别喜欢的会拿到手中,品评一番,称赞其色泽,香味和触感。那神色与他谈及他所欣赏的音乐或艺术品时并无不同,手中仿佛也在触摸着什么,好像那种美好是指尖能触及,鼻尖能嗅到似的。他的本质极感性。我记得他有次跟我说:“我和书本无缘,我是视觉的。”对他来讲,一种知觉始终牵动着其他的知觉。我从没见过像他那样频繁地用“delicious”来形容音乐的人!当代的艺术里有形形色色的百般聪明,但诸种感觉的圆通浑然并非时时能见。杰克才智是过人的,有着了不起的头脑,但他的头脑与身体的其他部分丝毫没有过生疏。
生活中,他是温和、善解人意的朋友,而工作中,他则是令人兴奋、有挑战性、也慷慨支持他人的同事。各种创意、各种奇想常常如山洪一样由他头脑里进发出来,有时我感到我在他身后紧追,却无力赶上。而在这些冒着火花的激情和精彩下面,是他对工作不可动摇的执着。用简单的“职业生涯”来谈论杰克并不贴切,因为他所关注的要宽大很多,他的“事业”和他的人生观追求是一致的,甚至一体的。类似“先做人,后做艺术家”的旧训我们听过不少,在杰克身上却让我看到了宝贵的一例。在和他长期的合作过程中,我目睹了他不倦地为有才能的人和有价值的作品创造机会。他尤其关注在艰难孤立的环境里奋斗的音乐家们。他的“同情心”和“使命感”是他的行动和努力,远远超过他对个人功名,乃至于他个人的艺术成就的追求,而这一切都是他乐意而为之。杰克是一个乐于给予的人。
有趣的是,在杰克那里,我真正开始欣赏和思考中国的民间音乐,这听上去有些匪夷所思,但想来也并不奇怪。杰克数十年云游四方,收集并深入研究各地的“原生态”音乐,就我所知,在作曲家当中是极罕见的。而我们在中国学习西洋音乐的人,尤其我这一代人,往往忽略本土民间音乐。事实是,像我这样在城里长大的人,接触民间传统的机会本来就少得可怜。在杰克那里,我接触到的当然远不止中国的音乐,而是世界各地的音乐,体会到天地之广大。他对民间音乐的痴迷是极感染人的。这一点,用不着接触他本人,只要听他的那些充满民俗因素的作品,尤其是一系列的改编曲(Transcriptions)就显而易见了。我的听觉曾被他深度的感染过,懂得聆听音乐还有其他方式。回头一想,或许这种“耳濡”早在《五首旋律》就已经开始了,只是到现在我才意识到而已!
从他的音乐作品和创作理念中,我也学到了很多,在此正好列举一些我特别喜欢的作品:钢琴独奏曲《萨拉热窝》,合唱而作《五首摇篮曲》,为弦乐四重奏而作的《三首改编曲》和《西亚塔斯》,为交响乐队而作的《旋律》,为交响乐队、多个不同民族的教会唱诗班而作的《人声》,以新西兰国际友人路易·艾黎为主题而作的歌剧《艾黎》等。这些作品中展现了他的奇思妙想、水晶般透彻的结构感、对音响的高度敏感、组织音乐材料的高超能力以及博大的人文情怀。但谈及作曲时,杰克经常表示的是困难和不易,“作曲是痛苦的”他常这么说。这里面有点玩笑,有点谦虚,也有不少事实。他办事的雷厉风行往往在作曲前疲沓下来,他曾说自己是“在作曲之前变威世上最优柔寡断的人了!”。从这些小事可窥他创作时的孤诣苦心,而他作品的如此锤炼精良以至于不可增减一音的程度,又反证了他是功夫不负有心人。
但是,杰克又有另一面,率性潇洒的一面。2005年,我们一道参加在曼谷举行的亚太作曲家同盟会年会及音乐节。杰克被告知他的泰国朋友,玻璃琴演奏家Weerapong将带领他的“玻璃琴乐团”参加开幕式时,他在两三天内为开幕式谱出一曲。因刚去了威尼斯,曲子里回响着那里的钟声,他即题名为《威尼斯的钟声》。作品采用三个独奏者,分别由Weerapong、日本小提琴家铃木理惠子和我担任。“玻璃琴乐队”是一个由青年犯人组成的团体,是Weerapong长期以来的公益工作的结果。演出《威尼斯的钟声》让我特别感动,是令我终身难忘的一次经历。
似乎正是这些带着反差和矛盾的特质,使杰克的创作和他的人格显得那么丰沛鲜明。精简与奔放;素朴与色相;深奥与谐谑,听觉的快感驰骋飘扬,而不知不觉间,好奇心会被勾起、疑问会冒出来,随后,思考被唤起,甚至被挑战的感受也可能出来了。恰恰是杰克作品中这种多维的存在,形成了他艺术成就的殊胜之处。
和杰克一起听音乐是种奇趣,享受音乐同时也享受他的品玩过程,一如胃口旺盛之人的津津吞咽会引发周围人的食欲一样。乐音曲折起伏,他就有所回应,发出些许声音或一二字的点评,好像领会到音乐特别有味道的地方,做声以求旁人的共鸣。同样的,他写下的音符都源自他的内心,流过他的身体,因此能直见性命。也许这就是音乐家最本真的东西。我有时会被问“你写作时考虑观众吗?”我记不得我是怎么回答的,但真实的答案是这样的:“我写作时,想象中有一副杰克那样的耳朵。”
我感到人生中有这样一位良师益友好同事,是我莫大的幸运。祝您七十岁生日快乐,杰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