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涛
彭晓辉认为,假设人只能学一门学科,那唯一要学的就是性学。“同性恋婚姻合法化会让4亿人幸福”……10年前不敢说的话,现在张口就来;而还有一些话,他要等到10年后再说。
连续两个晚上,57岁的彭晓辉都熬到了凌晨。9月9日晚,一个叫“新媒体女性”的组织给他发私信,说要利用教师节这个机会,给教育部写一封公开信,呼吁建立高校反性骚扰机制。“要我签名”。
发起活动的背景是,厦门大学博导吴春明涉嫌性骚扰女生事件仍无任何调查结果。
彭晓辉索要了他们的资料,发现了很多的问题:“性骚扰的界定取决于受害者的主观感受,这个太宽泛了。”他拒绝了签名。
同为性教育专家的方刚找到他和李银河,联合起草了一份《对反性侵联署的回应》,呼吁推进全面的学校性教育,反对单纯强调“预防性侵犯”。
“反性骚扰是坚决的,关键是怎么反。”身为国内唯一的人类性学研究方向的硕士生导师,彭晓辉已经在华中师范大学执教了20多年。他曾被调侃为“性教授”、“递套教授”,如今,他的选修课靠“抢”才能选上:“不选《性科学概论》,等于白上华师”。
谈“性”课堂
9月的武汉,天气依然有点热,彭晓辉讲一会儿课,白衬衫就湿了大半。他把三个班的课集中在周四一天,同样的内容从早讲到晚。为了不至于枯燥,每节课都有大量的即兴发挥,像是他个人的一场演讲。
“凭借我高度的负责精神、扎实的专业功底和良好的服务态度,这半个学期的课绝对不会让你们白上!”这是网上流传的,他曾经强悍的开场白。
“每个人从生下来就开始接受性教育了,只不过那种性教育是随机的、不规范的,不科学甚至伪科学的。我现在就要洗掉他们原来接受的一切谬论。”
1992年,彭晓辉还是华中师范大学生物系的讲师,开了一门专业选修课《性生物学》。3年后,把它推广到全校,融入了性社会学、性心理学,改名为《性科学概论》。作为公选课,面向全校学生开放。
“我记得当时凑够15个学生就可以开课了,”即便这样,他还有些担心,私下给学生干部打招呼,让他们动员学生选修。第一学期来了40人,此后,口碑相传,以至于他曾经带过一个超过250人的班级。
后来,教务处进行规范,任何班级不能超过100人。选够人数后,电脑选课程序系统自动关闭。一些学生甚至通过找关系,直接到教务处老师那里进行选课。
近20年来,彭晓辉课堂上的学生从70后变成80后,再变成现在的90后。他见证了大家“开放程度”上的细节变化。90年代,学生常常赶在别人之前拿走自己的选课单子,生怕被人看见。在给彭晓辉的信中,一个学生写到,室友得知他选的课程后,仍故意问他,你选了什么课啊?“我选的科学概论”——他把“性”字拿掉了,遭来大家一阵哄笑。
到了80后,迟到的学生仍然不敢从前门进来,即便后门关了,他也要在那里使劲敲。“进来后悄悄躲在后面,怕别人看见。”
“现在的90后完全没有障碍了,一些人带着自己的恋人来听课。”还有情侣同时选修,但不在一个班,要求调到一起。“我都满足他们的要求。”
选择冷门
1977年恢复高考,彭晓辉考入一家医学院,学了医学。在一次课堂上,他留意到老师讲生殖器官的时候,用了两种表述,一会儿说“生殖器官”,一会说“性器官”,指代的却是同一个东西。他就问老师,为什么要变换说法,两者有什么区别。“没区别。”老师说。
“既然没区别,为什么要有两个说法呢?”老师也被问住了,说课后查清楚了再告诉他。但是后来老师并没有查到任何资料。彭晓辉当然也没查到,“那时候与性学相关的书籍匮乏”。但这却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从此开始搜罗此类书籍阅读。
彭晓辉没有具体的“性学”导师,他自我研修相关的课程和文献,参加学术活动,在国外参加性学有关的继续教育和培训。1997年到1999年,他参加硕士研究生班,研究的课题依旧是传统的“动物行为学”。
1998年,已经颇有研究成果的彭晓辉,经华师生命科学学院学术委员会审核批准,获得了性学研究方向硕士生导师资格。但直到2000年,他才招到了第一个研究生。此后10年内,彭晓辉仅仅招到10个研究生。这是他能预料到的,毕竟“性”长期是这个国家的禁忌话题,很多人并不能完全理解这个专业。甚至有亲戚当面对他说,“做点别的不好?为什么要做这个专业?”
为了普及自己的“冷门专业”,他试图努力过。2003年,正值大学重组合并,彭晓辉与一位美籍华裔性学家阮芳赋不谋而合,调侃说,“要趁机混进革命队伍”。两人从武汉大学到南昌大学,再到苏州大学,游说了8所学校,希望他们在大陆首开性学专业。
“懂行的社会学家、心理学家都赞成。”在苏州大学,他们好不容易碰到一个身为心理学家的副校长,副校长非常支持,让彭晓辉回去写了一万字的论证报告,然后分发给了其他的校领导。
不久,副校长反馈过来消息:“我们的校长太保守太封建,你说总得有人先吃螃蟹,他们说,这个螃蟹,我们不吃,让别人先吃。”
包括彭所在的华师,同样是失败。“我最初寄希望于武汉大学,因为湖北地区只有武大可以不经过教育部批准,独立成立专业、院系。”彭晓辉叹了口气,像壮志未酬,“人家不让你钻这个空子。”
他感慨,未来十几年内,这个专业领域想出来一个大的成就者,恐怕不太可能。
“常识辅导”
在国内建立专业未果,彭晓辉只得回归本校的“性文化建设”。他称自己的课为“一个可以伴随你一生、让你受益一生,甚至可以惠及你下一代的课程”,每当他在开课时这样讲,都能引起一阵笑声,学生以为他是幽默。
而彭晓辉却在学期末的结业论文中找到了例证,那里总有让他眼前一亮的观点,抑或是无比欣慰的故事。
“彭老师,请您一定读读我的文章。”13年前,一个平时很少说话的女生,泪汪汪看着彭晓辉,把自己的论文交到他手里。endprint
文章中,她详细描述了自己童年的“性经历”——与小男孩脱裤子、查看,甚至相互抚摸的性游戏。小时候,她并没有在意,也不懂为什么会这么做。直到青春期,她告诉了闺密,闺密“很是吃惊”,觉得她“被害了”,“不纯洁了”。
她把这个心理包袱一直背到了彭晓辉的课堂。直到完成她的论文,最后一句话是:“您的课解放了我。”
“儿童性游戏、性好奇是再正常不过的现象。”彭晓辉说,这是他课堂上的内容。
还有一个女生,私下告诉彭晓辉,她想变性。大多数学者认为,易性癖只要符合了一定的标准,就可以改变性别。彭晓辉不以为然,他告诉这位女生,人有三个性别:生理性别、心理性别、社会性别。大多数人这三个性别一致,但是也会有不一致的情况。易性癖不一定非得做生物性别的改变——生物性别迎合心理性别和社会性别的需求,这反而是社会压迫他做的,而不是他本意要做的。
彭晓辉试图通过“常识的辅导”让她淡化易性的心理欲求。彭晓辉认为,再好的外科变性手术,本质上也是把健康的状态变成不健康状态,是对健康的一种损毁。最终,这个“女生”妥协了一段时间,又提出“只改部分”。
异性交往恐惧症、大学生同居、同性恋……学生抛来各种问题,彭晓辉逐渐成了他们的兼职“性知识辅导员”和“性心理咨询师”。也有社会人士在微博上,问他诸如性技巧、乃至乱伦等极端问题,“再极端都没有超出过我的专业范围”。
2000年10月份,在课程的影响下,彭晓辉的一个学生向学生会申请成立了“性科学协会”,成为全国第一个“涉性”的大学生心理学社团。
2006年,彭晓辉首先在华中师大执导了话剧《阴道独白》,并向市民公演三场,此后该剧成了“大学生性科学协会”每年5月份的保留项目。“这比网上流传的那个北外的话剧早多了。我们学校的学生不张扬,他就自己干自己的事情。”彭晓辉眼中的华师,至少在性文化方面要好于全国绝大多数学校。
“性盲”社会
彭晓辉并不是没有争议,他也曾被骂得很惨。
“现阶段中国99%的成年人都是性盲。”2011年,面对媒体,彭晓辉抛出这样的观点。在他看来,没有接受过系统、规范和科学的性教育,就是“性盲”。
而这个“性盲”社会让他发表一些观点时格外小心。2011年的5月10日,在南京师范大学一场讲座中,彭晓辉提到瑞典的母亲会为青春期的女儿准备避孕套,“有一方面的原因是在面临性侵犯的时候,能及时递上避孕套,那是保护女性免受艾滋病等性传播疾病的最后一道屏障。”
媒体的报道中,他陈述别人做法的话被移植成了他自己的观点——“彭晓辉:遭遇性侵犯女性应主动递上避孕套”。网络上的骂声铺天盖地,为此他被迫开通了微博,放上视频原话,彭晓辉苦笑道“危机公关搞了一个多星期”。
11月7日,彭晓辉应邀赴广州“性文化节”开讲。从事性学研究20余年的他,此次遭遇了“两极”尴尬,也是他所经历过的最为激愤的一次经历:当天性文化节演讲时,一大妈突然上台,将手中的“粪”泼到他身上,现场臭气冲天。事后,泼粪大妈被现场安保人员控制,遭行政拘留。
15日,论坛上一家 “反色情”网站,放言下次碰到彭晓辉将“泼硫酸”对待;同时广州一位匿名教授,也发文指责彭晓辉 “有悖传统道德”。而另一方,同样从事性学研究的李银河,发文力挺彭晓辉,鄙夷“泼粪大妈”。从被坊间戏谑为“递套教授”、“性学斗士”,到此次的被“泼粪”,彭晓辉始终认为:中国成人中99%是性盲,科普之路任重道远。
彭晓辉认为,假设人只能学一门学科,那唯一要学的就是性学。“同性恋婚姻合法化会让4亿人幸福”……10年前不敢说的话,现在张口就来;而还有一些话,他要等到10年后再说。
还有3年就要退休了,彭晓辉最担心的是,自己一旦离开讲台,人类性学这个方向就没人带研究生了,“后继无人”。2002年,去瑞典交流性学的时候,他曾经和斯德哥尔摩大学的学生交流,“他们在讨论酷儿理论(一种关于性少数的性与性别的理论),而我们的大学生还在普及性知识,这个差距太大了。”
他暂时给自己想了一个退休后可以忙活的事情。今年毕业的研究生童立刚刚成立了工作室,彭晓辉答应做他的首席专家。“如果能成立一个性学研究所更好,用企业的经营模式去推动性学研究”。“我身体还行。”彭晓辉调侃,之前20年做理论性学,接下来再做20年应用性学嘛。
他指导童立做的硕士论文是“性用品研究”,这在华人地区还是首次以学术的视角去研究性用品,有厂商送了彭晓辉一箱。“我正在试用,你光停留在理论上是不行的。”
(阚巍荐自《南都周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