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熹微]
甜不缺席
[文/沈熹微]
春夜里,乍暖还寒,大风将玻璃窗拍得咣咣直响,待在房间会有一种避难的错觉。电视机里是总演不完的抗战剧,老爸伸个懒腰,从沙发上起来说,哎,去冲个白糖开水喝喝。我妈扑哧一笑,说,农民就是农民。
白糖开水在我家颇有历史,我爸爱吃白糖,身体不舒服了,冷了,或者仅仅是因为没精打采,他都会喝上一杯。白糖放很多,直到糖水呈现明显的糖浆黄色,滚烫的,他一口一口品饮着,然后满足地叹气道:舒服。这时我妈便会笑我爸,说他是因为少年时吃得不好,所以才对这种单纯强烈的甜味有着顽固的恋慕。
我妈的话没有轻视的意思,仔细想想,少年时的经历的确会影响一生。我爸是上世纪60年代初出生的人,在农村长大,见识过饥饿,曾经很长时间以红薯果腹,其后大半生对淀粉类食品敬而远之。他至今爱吃苹果,也是因为孩子时期留下的记忆,苹果是最昂贵奢侈的东西,至于别的水果,根本没见过。
有次喝了爸爸调制的糖水,才一小口,甜得胸口都刺痛起来,不免由衷佩服起他犹如品尝仙露的那种虔诚。虽不是感同身受,但大致能够体会,因我儿时也有向往——邻居家食品柜上红盖子的麦乳精,和被奶奶层层包裹小心存放的冬瓜糖。
印象当中,麦乳精是非常高级的饮品,依稀喝过一两次,不知是谁赏赐的,除却奶香四溢,其实没有多深刻的细节。冬瓜糖,又叫梨圆,每年妈妈都会给山上的奶奶捎上许多,她平常舍不得吃,只有待客时才拿出来。我整天盘算着奶奶的柜子,挖空心思想偷一点糖,可惜都不得逞,最终被狗咬了,奶奶终于舍得拿一点出来哄我,好歹了此夙愿。
冬瓜糖也是甜得惊天动地,那种嫩脆化渣的口感,让我爱得热泪盈眶。啊,感谢狗。
多年之后,两样东西淘宝都有卖的,犹豫再三还是不忍下手,强行印证何其粗暴,记忆的美必将为之摧毁。味觉与时光原本就是微妙的关系,经年流转中,有时是食物变了,人没变,有时食物依旧,而人变了,所有的美好,几乎都注定了一期一会。
我们一家子,唯我妈不爱吃零食,不仅不爱,还有仇一般,硬塞到她嘴里也要吐出来。女人和蜜糖难道不应该是天生的闺蜜?她自己解释不了。后来无意间说起还在念幼儿园时,她去参加儿童节跳舞得了十几颗水果硬糖,回来路上吃掉几颗,剩下一半。外婆到家门外不远的小路上接到蹦蹦跳跳的她,问她老师发的糖呢,我妈把剩下的交出来。外婆见少了一半,气得一脚踹过去,我妈当场晕厥。
心理学上爱讲阴影和起因,大概正是这样,或许家中姊妹太多,外婆责怪她自私。但无论如何,每当我想到小小的母亲兴高采烈地回家,被当头一脚踢晕在石板路上,永远那么心疼。好想穿过时光去保护那个小女孩,让她这一生的滋味里,甜不缺席。
摘自作者新浪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