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建娣
总有一些突如其来(组诗)
孙建娣
他们溯溪而上,盛夏端庄
将再征一程。连绵不醒的大峡谷
无人认领的空旷地,愈发衬托
昨夜旧梦
“那时,邂逅之轻如鹿群过野”
恰是。早在春之更早,她已能易如反掌
统率一群幽暗自得的词汇,径直
奔向光影的更深处
而他依旧沉默。“鹿群之外,
可否再有孤独?”——生活的秘喉突被开启
静邃的眼神,和着松涛、蝉鸣以及颂歌阵阵
瞬间,将她击中
等待吧。伏波台高处不胜寒
一株过早被秋色裹挟的未名山草,正异军突起
突然想出去走走。夜灯下
街头一片清寂。小贩们兀自沉默
地摊上一大堆饱含粗粝暖意的棉胎被絮
以及锅碗瓢盆,静候那么多风雨飘摇的肉身
前来认领
应是最后一日。结夏安居修行
粗茶淡饭,素心寡欲
盆罗百味留给特殊的需要者,正如
“我从前是个胖子,现在
和所有躺着的人一样有骨感”……
嗯,中元节,台风夜
褪红绳,卸铃铛,勿锦衣,早归门
人间悲凉依旧,孤魂们正结伴绕道同行
海边微凉。时序又至重阳
不见苍鹭翻飞,唯有芦花静默
高高的堤坝裹紧了谁的回声
天空开始变得旷远
而我一路沉潜。这些日子以来
相比不远处,如雨后春笋般冒出的摩天楼群
我显得多么不合时宜
我似乎还应该感觉羞愧
在海边,我已经暴露
太多乏善可陈的中年气象
正如一个后退的人,局促地
被步步紧逼,接近
——海的真相
那一刻的微醺正好,仅需一个目光
足以消融体内隐藏的暗疾和
太久的伤。紧接着宽容啊期许啊接踵而来
让一些欲待表演的念头得以持续和闪耀
可是喝着喝着
正好显露出那段无所适从的黯淡时光
五脏六腑也开始踉跄着难以名状
不容迟疑纷纷奔赴那荒野——
史无前例的空荡
独留一剂清醒盛开如忧伤
我说过一定还会再回来。循着溪水淙淙
接着翻山越岭,抵达你饱满而多汁的内部
需要再次提及的是,小村如此宁静的况味
对岸那个编着竹篮的老妪还在么
初夏的翅膀已开始在她两鬓缓慢收拢
——谁说在山谷中,不可拥有
这般缓缓沉醉的老朽时光
伫足于曾经落梅成溪的溪畔
不时传来山林深处的阵阵鸟啾
多么细小的尖叫,令我这个短暂者开始局促不安
阳光多好,需要无限勇气,迎着幽香
和着甜蜜的尘埃,服下那殷红的一片,转身
投奔另一个明媚的自己
不愿离去。这些香椿树、杨梅树、枇杷树,还有
香泡树、棕榈树这么快乐,长得这么好
需要仰望高高的翠竹飘摇,嗅它枝叶的清香
一阵风吹来,把从前的日子撕扯成一缕缕的记忆
需要低头研究落下屋檐的雨水,它们正深陷于一个月牙形的路途
需要安静地坐在石桌边,等待刻意留下的果核破土而出
如果可以煮酒论史,那么需要支起一架炉火
夜色中,墨汁淋漓,任两颊的红晕慢慢升华成火焰的一部分
多么空寂、富有的后院时光,我却无法写出意念的全部
那是一场晚隐生活的预演,一日,即成永恒
暗夜逆流而上
时间的密码散佚在那个天崩地坼的时代
你披发入山
却无意介入松鼠们那场无谓的巧夺豪战
可果实一定重重击中了你
暮色一般的眼神
无从把握你的情绪
恰如你难抵那一阵阵撩人的饥火
那个言辞匮乏的年代
足以耗尽此生无数个繁芜的递进和排比
无论悠游抑或锦衣玉食
你不得不感叹人生真是场意外
梦呓已构成一种常态
石匮中总有写不完的手稿
青春却滞留在秦淮河上的桨声灯影
执意不肯向前
那枚不朽的舍利呵
正被你攥得咯咯作响
回首故国月色黯然
只留得青灯黄卷一一忏悔
总有一些突如其来,譬如
泪水打湿的早晨七点半
大树轰然倒下。父亲消失。
其实在门内,
悲剧早在一个踉跄后上演
挣扎总是痛的。
如同这个炙热的夏天硬生生地被一把镰刀割断
潜伏已久的哀乐随即在刀锋上奏响
每一个音符击撞出的凛冽光芒
恰恰照亮你未来的黯淡。
无论,选择蛰伏还是飞翔
请保持沉默和微笑
不许在疼痛中眩晕,不想
看到你的影子在今夜悲悯的月光中退却
无比寒凉的时刻。
请穿越窗外这串串熠熠生辉的露珠
前方,秋天开始抵达。
父亲,又是岁暮了
我同往常一样简洁地生活,只是
愈发寡言。春暖花开尚待一些时日
一百八十天。你像一个远行未归的旅人
妈妈每天在念叨
出门的那日还是汗衫短裤
这一路可曾好人相伴,为你遮风挡雨
达蓬山上的梅花含苞了
河头老屋埠头的水温慢慢转暖了
父亲,恍惚中我们依旧活在过去
读书、写字。笔墨浓郁不散
狭长的竹荫下,分辨不清谁是谁的影子
离,总是突如其来
恰如一段怦然上锁的时光
夜色日渐迷离,而你愈加清晰
我的静默,并不代表冬眠的修辞
我开始着迷,百桥树木、青山绿野还有江河湖塘
而今,每一刻我和它们很近
每一刻期待,鸣鹤般翩翩启程
请允许我再一次描述死亡
描述这个高温肆虐下很多天忘了下雨
却依然记得按时退烧的八月的一个早晨
事件中的女主角姓王,贵州籍,已有两个儿子
与小她三岁的同籍龙姓丈夫再婚一年后,为了省却一笔高额的医疗费
在杭州湾畔的异乡租房内,因一名安徽籍接生员的暴力处置
于朝阳初升时诞下一足月女婴后突发出血不止瞬即陷入昏迷
她终究没有在家人的哭喊下醒来,她被送入医院时已无心跳和呼吸
但她还是如愿,毕生终于睡上了三乙医院那张价值昂贵的高级产床
紧急开通的绿色通道,紧张有序的心脏复苏——白衣天使们
竭尽全力的急救治疗,并未缔造一个生命奇迹抑或医坛神话
没有人能够说清,她究竟于何时溘然离世
她那一脸木讷的丈夫不能,个头已突窜至一米八的大儿子不能
她那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初生小婴儿更不能
唯一可以确定——这是一次毋庸置疑的院前死亡事件
等待她的将是,碎花衣裤、黑布胶鞋外加一张黄色死亡诊断书
以及,几十公里外正呼啸赶来的蓝色殡葬车
万物流火啊,我已无法感知,与我同龄的她的一生
还有多少无力辩白的虚空、奈何和沉默